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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頭頂波斯菊.1

第九章 頭頂波斯菊.1

萬美辰小口地呷著咖啡說,和陳在結婚之前我從來不喝咖啡,我一喝咖啡就胃疼。可是陳在喜歡,我就覺得我也應該喜歡。有時候晚上他工作很晚,我就陪他一塊兒喝咖啡。他一點兒都沒看出來我不愛喝咖啡,我強忍著胃疼不讓他發現,我要適應他所有的一切,生怕他討厭我。後來我居然真接受了咖啡,胃也不疼了,這又給了我一點兒信心,我相信只要我下定決心去做什麼事,我就能夠做成,比方說我下決心學你。
一個月後他回來了,我不顧一切地向學校請了假回來看他。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跳說是嗎。
你說得真好;頭頂波斯菊。你說,我們每個人不是都有頭頂波斯菊的那一大嗎,當我們頭頂波斯菊的時候,我們當真還能夠行走嗎,你怎麼看?
尹小跳說是嗎,你是不是想讓我介紹你認識他。
還有一個學期我就畢業了,我不能死等他從國外回來。
尹小跳做了個深呼吸,她咬字清楚地說,小帆我想告訴你,陳在已經離婚了。
她們在雲翔廣場見面,這座被尹亦尋說成『其丑無比」的建築首先被她們議論了一番,她們其實都很喜歡陳在設計的這個「扁臉」。然後她們去「扁臉」里的咖啡廳坐著。尹小跳要了一杯「西班牙大碗」,萬美辰要了一杯愛爾蘭咖啡。
我在得到他的同時也永遠失去了他。
尹小帆說你怎麼樣呢你怎麼樣呢?
萬美辰說,陳在從來沒跟我說過他愛的那個女人是誰,但憑直覺我知道那就是你。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去陳在父母家,我記得很清楚,是個星期天,本來說好我們倆一塊兒去,但是陳在有事走不開,我就一個人先去了。每次去陳在的父母家我都喜歡在陽台上站著果會兒,站在那兒可以看見設計院那個小花園。我站在陽台上內心還有一個小秘密就是希望能看見你。我知道你和陳在住同院兒,你的父母現在還住在設計院里。星期天你是不是也會回家看看父母呢?我是那麼盼望看見你,看見你這個全世界我最懼怕看見的人。我一千次地在心中描繪著你的形象,有時候把你想象得很美,有時候把你想象得很醜。但是我從來沒有在設計院碰見過你。然後就到了這個星期天,我站在陽台上衝著小花園張望,我想在那個小花園裡,有沒有發生過你和陳在的什麼故事呢。那是一個很儉樸的花園,法國梧桐、綠籬、青草和一些並不嬌貴的薔薇。它們不像公園裡的花草,沒有刻意招引遊人的氣質。我站在陽台上望著小花園,臆想著你會從那兒走出來。這時我看見了陳在的車,他把車停在樓門口,下了車,又跑到後邊打開車門。我就在這一瞬間把自己隱藏在陽台上那棵碩大的桂樹後邊,因為我就在這一瞬間本能地覺得他是在為你打開車門。果然你從車裡出來了,他和你又站在車前說了幾句話,你就順著樓前的小馬路往大院兒裡邊走了。陳在的母親聽見汽車的聲響也來到陽台上,我問她和陳在講話的那個人是誰呀?她說那是小跳,尹小跳,和我們住同院兒。
陳在上樓來了,我從陽台上回到房間里,我對你隻字不提,他對你也隻字不提。晚上我們回家,我坐在車裡你坐過的那個位置:右後。空氣里好像還有你的呼吸和痕迹。我索性閉上眼一路不說話。陳在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說沒有沒有。我們到家了,我們洗澡,上床,做|愛。他非常非常主動,少見的主動,一切都不同尋常,我甚至異想天開地覺得他就要給我一個孩子了,請給我一個孩子請讓我懷上一個孩子!我向他獻媚,誘騙他配合我的願望,我們互相說著平時難以啟齒的話,當我激動不已就要達到高潮時他忽然在我耳邊叫著「小跳小跳」……
尹小帆說當然,我……為你高興。
尹小跳說對,你知道我的電話,我也知道你的電話。
尹小跳打斷萬美辰說請別再說下去了。
她把情書放進一隻不鏽鋼洗菜盆端進廚房,划根火柴點著它們,用一雙筷子輕輕翻動著火中的紙頁,為的是讓它們焚燒得透徹。她這種焚燒的方式看上去有點兒像是烹飪的一道程序,是同飲食有關的一個作為。她那細緻的一絲不苟的手勢彷彿不是在消滅著什麼,而是在製作著什麼。也許連她自己都不自知,她的確是用這焚燒在製作,不然她為什麼要選用廚房裡的器皿呢。終於不鏽鋼盆里只剩下一堆輕薄的灰燼,很輕薄,幾乎沒有重量。她把它們收進一隻喝果汁的玻璃杯,再沖人一杯白開水,水就黑了。這一杯黑水就是方兢寫給她的所有文字,他那滿紙滿頁手寫出的纖細的小黑字,他對她曾經有過的狂亂的愛,就都在這一杯黑水中了。她有一種把它喝掉的慾望,讓那些黑色的文字在她的身體里存活或者滅亡。她就喝它,先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後來就大口吞咽起來,最後她喝光了它,這杯黑水。
萬美辰說好吧,就點上煙吸起來。她點煙、吸煙、撣煙灰的動作既不連貫也不自如,顯然她還是個抽煙方面的「生瓜蛋子」,叫人覺得她剛學習不久,甚至很有九九藏書可能是和陳在離婚後才學會的。煙能使女人成熟、世故,笨拙地抽著煙的萬美辰卻給人一種未成年人之感,一個背著家裡大人「學壞」的未成年人。坦白地說尹小跳不討厭陳在的這位前妻,可是她來找她幹什麼呢?
尹小帆說我說了我是你妹妹,他說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
萬美辰向尹小跳承認她緊張,使尹小跳覺得她比自己要坦率。她拿個紙杯接了半杯水,放在萬美辰眼前說,你可以把煙灰撣在水裡。這有點兒游擊習氣,但比較實際。
尹小跳說是嗎。
她們究竟在什麼地方相像呢,她們的相像不會只因為頭頂那無聲無息的波斯菊吧。
尹小跳說應該說是不可以的,我這兒連煙灰缸都不設。
你打算怎麼喝呢,這酒?尹小跳問萬美辰。
尹小跳說我想我願意聽你說下去。
尹小跳說我想你應該為我高興吧?
就在那天晚上我發高燒了,近40度的高燒使我說了一些胡話,高燒兩天不退,我被送進醫院。我體內沒有炎症,醫牛查不出病岡。我不能吃東西,連喝水都會嘔葉出來。我的體溫繼續上升,有4O多度了吧,輸液也不起作用。而我的胡話大約有一半是喊著他的名字。後來家人給他打了電話,他就來醫院看我了,他坐在床邊握住我滾燙的手,我臉上不正常的潮|紅肯定計他動了側隱之心;他對我說好好配合醫牛治病,一切等你痊癒后我們再談。他這話使我失望已極的心如同死灰復燃,他這話是我最好的退燒良藥。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我不明白我怎麼能夠這樣神速地退燒,就像我不理解我怎麼能夠平白無故地發燒;我卻知道我真的是病過,這就是愛情病,愛情狂熱病,我全身心地跳進了我自造的這個愛情大火坑。出院后我卻沒能看見他,他出國了,我也要開學了。
她忽然顯得手足無措,她說是這樣,我在學校里,在學生們面前是從來不抽煙的,只是我在你這兒……我和你第一次見面很緊張,我想煙也許能給我一點兒幫助。不過我還是不應該抽的,我知道。
她離開廚房來到客廳,坐在她慣常喜歡坐的那隻單人小沙發上。她的腸胃沒有任何不適,她自信她的情緒也是鎮定的;。她想給家裡打個電話,告訴尹亦尋和章嫵,陳在已經離婚。三年前他們不是說他離不成嗎,他們不是說尹小跳太輕信他嗎,尹亦尋不是讓尹小跳「滾出去」嗎,現在他離了,貨真價實地離了,她要打個電話告訴二老,有點兒炫耀的意思,懷著得勝者的小得意,也有讓二老放心的心情。自從尹亦尋讓尹小跳「滾出去」之後,她只在年節才問一下家。但是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話筒,是尹小帆打來的。
尹小帆說是嗎。
她們就開始約會,趁著陳在不在福安。第一次是萬美辰給尹小跳打電話,尹小跳扮演的是被動的角色。她覺得她理應被動,在萬美辰這個「受害者」面前她主動不起來,雖然她對萬美辰已經有些好奇。
夏天的時候她背著陳在給萬美辰打過一次電話,這次是她主動約了她。她約她到「由由小炒」見面,她要在那兒請萬美辰吃飯。她是要以此「勾引」萬美辰繼續坦陳她和陳在的往事呢,還是用請吃飯表達對萬美辰敘述從前的真摯謝意,還是希望一切就此打住呢?因為儘管雙方都沒有惡意,但看上去似乎什麼都不太安穩。
我坐在鏡前打量自己的臉,我把額前的劉海兒向腦後梳去。我要改變一個髮式,我要剪掉披肩發,露出我的腦門兒。尹小跳你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敵人,可是我多麼想要變成你。有一天我戴著和你的草帽一樣的草帽,穿著和你在那個星期天穿的裙子一模一樣的裙子坐在房間里等陳在回家。
尹小跳放下電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黑水在她的體內遊走,方兢書寫的漢字布滿了她的四肢她的五臟六腑。她的身體被那已經逝去的久遠的真愛所充盈,心中沒有恨,只有飛向未來的憧憬。
萬美辰如約來到『由由小炒」,尹小跳站在店門口看見她從馬路對面走過來。她頭戴飾有波斯菊的草帽,穿著尹小跳也曾有過的一條白裙子,使尹小跳忽然覺得那不就是又一個自己嗎?萬美辰和她難道不真的是有幾分相像嗎?她在什麼地方讀到過,一個男人如果結過兩次婚,他的兩個妻子相貌再不一樣,也必有某些常人覺察不出的相像之處。
尹小跳說是嗎。
夢中的一切使她更加想念陳在,她望著被早晨的太陽映照成半透明的窗帘,決定把床上地上的情書們都燒掉。她願意以此截斷從前的一切,雖然以陳在的人品,他不會在意她對它們的保存,那她也願意燒掉它們,和陳在一心一意相愛過日子。她起床,漱口,吃早點,之後就開始了她的焚燒。
尹小跳說摹仿我?
萬美辰說尹小跳,你肯定在猜我為什麼來找你。我想告訴你,我找你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事情,如果有什麼實質性的事情,我不會等到離婚之後再說的,我會在離婚之前找你,我會懇請你放了陳在,把他還給我,這些年我不是沒https://read.99csw.com這麼想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已經和陳在離婚,我知道你們也快要結婚。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找你?我找你幹什麼『!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剛才在路上我還拚命地問著我自己。後來我發現,那是因為我還是那麼愛陳在,我是如此渴望接近他,因而也特別渴望接近他最親近的人,你就是他最親近的人,這個事實許多年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呼吸里有他的呼吸,你的眼睛里有他的目光,你的皮膚上有他的體溫。當我推門走進你的辦公室第一眼看見你時,這麼近地看見你時,他身體上所有的一切我也就看見了聞見了,就為了這個我要來找你,我要和你坐一會兒,就那麼一會兒。我不是來搶奪什麼聲討什麼的,我一萬遍地想著,我和他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他是被我纏得沒辦法才跟我結婚的,今天我想坦率地告訴你,他本來就應該是你的。但是這仍然不能阻擋我對他的愛。離婚之後他把房子留給我,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他了,我也知道他現在在南方。我於是特別想看見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使我顯得和他近了一點兒,並且安全,安全你知道嗎,你使我感到安全。
我們見了面。我很直白地告訴他我愛他,他抱歉地笑笑說我還是個學生,說他比我也大得太多,希望我能夠冷靜看待自己的前途和生活。我說我很冷靜,我也不在乎相差十歲,只要你沒有愛著什麼別的人。是啊,以他當時的年齡,他早該結婚了。他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問他,我說,你不回答就說明你心裏愛著一個人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他說是,他說他已經愛了很多年了。我說那你們為什麼不結婚呢?他又不說話了。那時我顯得很激動,一再逼問他為什麼不結婚,後來他告訴我,他不知道他愛的那個人究竟愛不愛他。他的話帶給我希望,我就說了一句很健的話,我說可是你畢竟知道我是愛你的呀!他很無奈地看了我一眼,那麼深的一種無奈。我在覺出自己不講道理的同時也變得更加膽大起來,我告訴他我一定要得到他,我有資格和他愛的那個人竟爭。然後我問他這樣行不行,他告訴我這是沒有意義的,人的感情不是用來打賭的,我說可我打賭是為了得到愛情。他說你這樣會給自己帶來痛苦。我知道他實際_廣已經拒絕我了,他說得比較含蓄,但是不容置疑。
萬美辰說在辦公室會耽誤工作,如果你方便,其實辦.】可以約會一次。我知道你的電話,你也知道我的電話。
就在這個晚上,陳在在南方出差的晚上,尹小跳閱讀了方兢的六十八封情書。夜深了,她感到睏倦,情書們紛紛揚揚鋪散在床上地上,她一時收拾不起它們,就那麼讓它們亂七八糟地獃著,她滑進被窩兒睡了。
我到他家去,他自己的那套房子。是個晚上,春天的晚上,我的情緒徹底失控,我在他的房間里痛哭失聲。我那種強人所難的形狀讓他活受罪,到今天我終於總結出來了:我是在讓他活受罪。他用熱毛巾為我擦臉,一再說要開車送我回家。我當時的形狀對於一個正派男人是多麼不方便啊,我到底想幹什麼?我就差強迫他收留我要了我了,我就差說出我是多麼願意給他當牛作馬。我痛哭著說我愛你陳在我就是愛你!你娶了我吧,全世界我只聽你一個人的話!他說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今天太晚了你該回家了。他為我穿好外套開車把我送回家。他的車剛一離開我就從家裡跑出來再次走上了去往他家的路。我站在他的樓下看他窗子里的燈光,很快那燈光就熄滅了,我知道他睡了,便輕輕上樓,坐在他門口的地上,靠住他的門獃著。我願意用這種方式靠近他,也以此表現我的忠貞。就像多年以前我家養的一隻老貓,它太老了老得胡裡胡塗連路都走不動了,我們不願意看見它死在家裡。有一天父親就騎車帶著它走了很遠的路,把它扔在郊外路邊的一輛農民的拖拉機上。但是兩天之後的早晨,當父親打開房門出去上班時,他看見老貓竟自己找回家來,蜷縮在棉門帘里等待著我們開門。我坐在陳在的門口覺得我就是那隻老貓,我會感動他的就像老貓能夠感動我的全家。我在陳在的門口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出門時發現了我,那時我已經睡著了。我被他抱進房間,他把我放在他的床上,他用雙手捧住我冰涼的雙手,他對我說,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啊。
尹小跳說我是有過那麼一頂草帽,我想起來了。亞麻絛子邊,上面印著波斯菊。我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波斯菊,我喜歡。我第一次看見波斯菊是在福安的烈士陵園,那時我小學還沒有畢業。每年的清明節學校都要組織我們去烈士陵園掃墓,我們抬著自製的花圈從學校出發,走很遠的路,吃一路的黃土,到郊外的烈士陵園把花圈獻在烈士墓前,再聽陵園講解員為我們介紹躺在墓中的那些烈士的事迹。記得有一次是個年輕的女講解員為我們講解,她把我們領到一座漢九_九_藏_書白玉墓前,墓中埋著一位抗日英雄、八路軍的女除奸科長。她被叛徒出賣,讓日本鬼子抓住,他們挖了她的乳|房,為了制止她憤怒的大罵,他們又割下了她的舌頭……這個年輕的女講解員開始為我們講解,這個講解員太年輕了,就像一個中學生。至今我還記得她有一張那麼圓的圓臉,那麼圓的圓臉和肅穆、莊重彷彿怎麼也搭配不起來。她開始講解,她說「同學們」……她又說「同學們」,然後她就笑起來。真是太可怕了,她居然能在這麼肅穆的場合大笑。她大笑了,帶著哭腔的笑,聲音由低到高,她的肩膀聳動著,她無法控制住自己。我和我的同學們卻沒有一個人笑,我們的班主任也沒有笑。我們早就接受過教育:在烈士陵園裡是不能笑的,在這方面我們都有很強的控制力,有的同學還能提前作出悲哀的樣子。我們都被她的笑給嚇著了,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尹小跳說你喝水嗎?
尹小帆說應該說他是挺不錯的男人,可惜我不愛他,他有天真之處,告訴我他的兩顆牙齒在化膿,我就再也沒興趣了。可是就剛才,我給你打電話之前他還給我打電話呢。
萬美辰卻不是說反話的姿態。她抽煙笨拙,神情卻懇切,她把煙頭扔進紙杯的水中,微微前傾著身子說,有—天我午睡起來一個人坐在窗前發愣,你知道我很會發愣,特別是陳在跟我討論離婚的這幾年裡,我能一動不動地愣五六個小時。那天我愣著,想起了我和陳在最初的認識,那年我大學還沒畢業,是個暑假,我回到福安給一個廠長的孩子做「家教」。有一次騎車被陳在撞了,應該說他撞我是我自找的,我違反交通規則騎車飛快闖了紅燈——我正急著去那個廠長家。我撞到了陳在的車上,整個兒人掀下車來,膝蓋擦破了,手也有些擦傷。陳在很著急,立刻開車送我去醫院。他帶我處理傷口,接著又陪我做了一些必要的檢查。他問我頭部是不是撞在地上了,我說沒有沒什麼事,他卻堅持要我去拍頭部X光片。一切檢查做完之後他把我送回家,向我的父母說明情況,最後又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BP機號碼和手機號碼——那時候手機還是極少有人具備的。他毫不猶豫地留下這些號碼,告訴我,如果有什麼情況隨時可以找他。他很紳士,他實在是很紳士,我躺在床上只想到了這麼一個詞。我不是不相信社會上終會有一些優秀的男人,可我還沒有遇見像他這樣的人。第二大我給他打了電話——是他接的,這證明他沒騙我,沒給我留假號碼。這使我有一種偷偷的欣喜,這欣喜不單因為他給我留的是真實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問我傷得怎麼樣,如果需要他可以開車帶我去醫院換藥。我說了需要,我確實有一種看見他的需要。然後他就開車來了。一個月當中,我們去了醫院四次,我們在車裡聊天,當他知道我是學美術的大學生時就問我喜歡不喜歡法國的巴爾蒂斯,我很茫然,因為那時候我還沒見過巴爾蒂斯的畫,即使是印刷品。陳在並沒有笑話我的無知,他是多麼細心——為了不讓我感到窘迫,他很快就轉移話題說起了別的n我感激他這種能夠體察別人心境的善意,當我傷好的時候我發現我愛上他了。暑假結束后我返回學校,我開始給他寫信,也可以說那就算是情書了吧,我還畫了很多連環畫,類似當下的「少女漫畫」之類吧,這些情節性的鋼筆線描畫講述的都是我對他的愛意和思念。我把這些寄給他,沒有收到過他的回信——尹小跳請你注意,他從來沒給我回過信;然後就到了寒假,我迫不及待地回到福安,第一件事就是要看見他。
他回來見到我果然一愣,接著他說,你這是怎麼了?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話尹小跳,我是一個失敗者,我怎麼可能把我真地變成你呢。你到底摧毀了我的生活,但我想告訴你現在我不恨你,因為我愛陳在,就應該連陳在正愛著的人一塊兒愛——這是太困難的一件事,可我要是能夠做到,我就是個勝利者了。我試圖接近你,請你允許我接近你。
尹小帆說用不著了我已經認識他了,他在芝加哥大學演講,我為他作翻譯。
萬美辰說別打斷我必須要說,他在我耳邊叫著「小跳小跳」,令我悲憤欲絕,可是你猜怎麼樣?我居然哺哺著答應著他。這不是我的下賤,可能是我的卑鄙,我幻想著如果他在那一刻真的認為我就是你,也許他會讓我有孩子的。但是我又失敗了,他也為自己的失口而不好意思。那一晚我最大的收穫就是確認了你是他心中的愛人,你,頭頂波斯菊。
尹小跳說我不想知道。
我不知為什麼說起這些,這些並不是今天我最想說的話。
你打算怎麼喝呢,這酒?萬美辰問尹小跳。
尹小帆說接著他就請我吃晚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一句也沒提起你,他倒是不斷稱讚我的英語。
果然那個人就是你,就是你尹小跳。很長時間以來尹小跳這個名字都使我感到害怕、不舒服,感到一種莫須有的強大壓力。當這個星期天你第九_九_藏_書一次出現在我跟前時,我心裏有一種虛空的疼痛,還有不自然。我躲在桂樹後邊那瞬間的對你的窺測,就把你的髮型、衣服、鞋牢記在心了。在我的想象里你似乎應該是個很先鋒的人,短髮削得如同男孩子。但你卻是把頭髮攏在腦後很低地用發卡卡成一束整齊的小刷子,隨便里透著不一般。你的光潔的額頭和敏捷的行走給我留下了又難受又深刻的印象——讓我羡慕的同時也都讓我難受。我甚至還記住了你手中拿著一頂輕軟的草帽,草帽周圍裝飾著一條印有波斯菊的亞麻絛子邊。當你離開陳在往大院兒裡邊走的時候你戴上了草帽。啊,頭頂波斯菊,我想。我不知道為什麼在你讓我那麼難受的時候,我還能冒出一個這麼富有詩意的形容:頭頂波斯菊。總之,你頭頂波斯菊。你還記得你有這樣一頂草帽嗎?
這天在出版社,在她的辦公室,她接待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那女人自我介紹說,我叫萬美辰,是陳在的前妻。
尹小帆說你為什麼老說是嗎是嗎,你不想知道他對我的態度嗎?
萬美辰說著,移動了一下屁股底下的椅子,使自己離尹小跳更近一些。尹小跳覺得她的鼻孔在翕動,這使她有點兒像個對人類無害的、嗅覺靈敏的小動物。她在嗅尹小跳,也許她喚的不是尹小跳,她是要通過尹小跳嗅出陳在的氣味兒。她必須靠近尹小跳,她離尹小跳越近就離陳在越近了。也許她的鼻孔並沒有翕動,那只是尹小跳的一種感覺,她覺得萬美辰如此地渴望接近她正是渴望著接近陳在——正如她們第一次見面萬美辰就告訴過她的那樣,這讓尹小跳感覺出些微的不安全,這又讓尹小跳感覺出她正不知不覺受著萬美辰的吸引。萬美辰不是來詛咒她,挑釁她的,她和尹小跳的約會簡直有點兒傾訴的意思,充滿著坦誠和讚美交相輝映的色彩。萬美辰,她不是太真摯就是太狡猾,只是她並沒有咄咄逼人。她問她什麼來著?噢,問她是否記得自己有過那樣一頂草帽。
我再也忍不住了,不顧一切地親他。他也開始親我。那大他沒去上班,他一整大陪著我說話。他的態度一直那麼溫和,只在我們結婚的那天晚上他才大哭了一場。他大哭你知道嗎尹小跳,我沒有見過一個男人能像他那樣地大哭,他的哭聲震懾了我的幸福也震懾了我的驚恐。我知道他是為你而哭,他的哭聲使我覺得我在得到他的同時也永遠失去了他。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可是我想告訴你,他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後來有一天,我就在他那兒過了夜。
尹小跳完全沒有料到萬美辰會說出這樣一番話,萬美辰的奇特感覺也是她聞所未聞的。她注視著眼前這個笨拙抽著煙的女人,心想自己已經摧毀了萬美辰和陳在的家庭,自己本是萬美辰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啊。所以萬美辰依然讓她疑惑,萬美辰該不是說著反話在譴責她吧,她倒是更樂意聽見幾句貨真價實的譴責。
陳在的歸來打斷了尹小跳和萬美辰的約會,陳在興沖沖地告訴尹小跳,他在廣州定購了一套很實用的瑞典廚房設備,洗碗池是帶粉碎機的,尹小跳肯定特別喜歡。他親著尹小跳說家裡一切都好吧,沒有什麼事情吧?尹小跳說一切都好,什麼事情也沒有。她勾著他的脖子把自己纏在他身上,迷醉地聽著他那由於急促就顯得粗重的呼吸,隱瞞了萬美展和她的約會。
尹小跳說學我?
萬美辰搖搖頭說你流淚了,可我並不想賺取你的眼淚。
萬美辰說是啊,學你,摹仿你。
萬美辰不說話了,也許是暫時不說話。
近來她們的通話內容多半和章嫵的整容有關。最初,當尹小跳懷著義憤的心情在電話里向尹小帆描述章嫵墊鼻樑縫眼皮兒時,她以為尹小帆會比她更加義憤,誰知尹小帆愣了一愣,便在電話里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起來;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我這不是又有了一個新媽嗎!說完她又笑起來,笑得直咳嗽。她這種無法克制的笑讓尹小跳不舒服,這笑不是義憤,卻也不是讚賞,這笑里有一種與己無關的看笑話的成分,而尹小跳的義憤又加劇了她更厲害的笑。她實在是盼望國內的日子出點兒笑話吧,她還有一種要看看章嫵新形象的好奇心。她敦促尹小跳把章嫵整容后的照片寄給她,尹小跳拒絕,她索性就直接給章嫵打電話索要。她的索要照片間接地鼓舞了章嫵繼續整容的鬥志,章嫵甚至不再扭怩了,她在電話里公開和尹小帆討論她的「緊皮」設想她的腹部吸脂肪設想。章嫵和尹小帆,這對母女就因了章嫵的整容而變得親密起來,弄得尹小跳不得不在一次和尹小帆通話時,帶點兒譏諷地說,小帆,你給媽的精神贊助已經不少了,她去做腹部吸脂肪手術可是我一個人送她住院又接她出院的,你不是知道這種手術有危險嗎,你怎麼不回來看看呀。尹小帆說下次吧,下次她隆胸時我會回去的。尹小跳一邊聽一邊直想摔電話。
萬美辰突然出現在尹小跳的辦公室,使尹小跳在瞬間有點兒心慌。倒不是害怕萬美辰找她打架,她已經read.99csw.com不是一對夫婦間的第三者了,她就要堂堂正正地和陳在結婚了。她不怕萬美辰,她只是有點兒心慌,一種愧疚和憐憫的混合感受。
她對她的隱瞞懷著一種莫可名狀的興奮,她還不太清楚自己要怎麼樣,她只是發現,萬美辰出乎意料的率真已經把她吸引。
尹小帆這次的電話不是討論章嫵的整容,她說姐,你猜誰到芝加哥來了,方兢。
萬美辰出神地聽著尹小跳說波斯菊,她第一次聽尹小跳談到自己和自己小時候,她把這看成友好的徵兆,她本來也不是向尹小跳錶達惡意的啊。當我們頭頂波斯菊的時候,我們當真還能夠行走嗎?萬美辰不知道,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她說我不知道,在那個星期大,當我看見你頭頂波斯菊之後,我就決心也買一頂同樣的草帽了。
後來班主任把陵園負責人找來,負責人把那個大笑不止的講解員帶走了。後來聽我們的班主任說,那個女講解員被判了刑,她犯了反革命罪:竟敢在烈士墓前大笑。長大之後我想起這件事,我想她的精神一定處在高度緊張狀態,她一定是太想嚴肅地做好講解工作了,結果她在最不想笑的時候笑起來,如同在從前的年代里,我們越是叮囑自己發言時不要說錯話不要說錯話,關鍵時刻沒準兒就越能喊出反動口號。我們換了講解員,一個老年男性,我們站在抗日女英雄的墓前聽著她那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就在這時候看見了墓前的幾株波斯菊,是假花,因為波斯菊是不會在四月開花的。不知道這是誰獻給女英雄的,怎麼想起獻波斯菊呢,是因為烈士生前喜歡這種花嗎。我喜歡波斯菊,喜歡它長長的花莖和單純的花瓣。後來,當我在福安西部山區,在一些不知名的老墳上見過真的波斯菊之後,我還喜歡它在硬冷的山風裡那種單薄而又獨立的姿態。我想起了烈士陵園墓中的女英雄,我把她和那個圓臉女講解員總是混為一人,也許當年她們倆離得太近了,有時候我會覺得那個圓臉講解員就是從墓中跳出來的,她跳出來了,笑著,而她的頭頂上生長著纖細的波斯菊。我喜歡我曾經有過的那頂草帽,你知道戴上它我有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覺得我就像一個墓中人在地面上行走,無聲無息的,人們看不見我,只看見我頭頂上盛開的波斯菊。
她把萬美辰讓在靠近門口的那組沙發上,自己在她對面坐下。她並不死盯著萬美辰看,卻把萬美辰看得很清楚。陳在說過萬美辰比他小十歲,那就是比尹小跳還小五歲了,此時她該是三十三歲左右,看上去卻比她本來的年紀還要年輕。她人比較文明,額頭卻飽滿,頭髮光光地梳到腦後用一枚紅木發卡別住。眉毛淡淡的,兩隻大眼睛看人時不帶惡意。她臉上的修飾和身上的裝束也是得體的,尹小跳想起陳在說過她在中學作美術老師。不錯,她是挺像個教美術的女老師:規矩、本分里又謹慎地透出幾分追求浪漫的情調。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包煙,對尹小跳說,我可以在這兒抽煙嗎?
她在睡夢中感覺到有人用鑰匙開她的房門,她知道這是陳在,只有陳在有她這套房子的鑰匙。她就用不著睜眼,陳在進門她永遠用不著睜眼。她迷糊著自己聽著房間里的響動,很輕微,就像怕驚醒了她似的。接著她聽見了衛生間的水聲,他的身體的乾淨的氣味兒和著浴液的清新慢慢向她襲來,他踩著地上那些散亂的情書掀起了她的被子,他伏下身子輕輕親親她的鼻尖兒,他鑽進被窩兒,緊緊擁住她的溫暖的裸體。他試圖叫醒她,他說小膠皮糖我回來了,我的小膠皮糖我回來了——他很喜歡用這個稱謂喊她,他的小膠皮糖。她迷糊著自己把頭枕在他的肩膀窩兒上,她想為什麼她沒把那些情書收拾好再等他回來呢,一會兒天亮了他會不會發現這些情書呢。她似乎有點兒不願意他發現那床上地上的情書,她似乎又有點兒樂意他也讀一讀它們。她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是她的虛榮心又來了吧,來得不是時候,而且不道德。她渴望陳在這個就要和她結婚的男人去讀別人給她的情書,以證明她是多麼值得他愛,因為她曾經被那個別人那麼深切地愛過。她是多麼地不自信啊,當她就要結婚的時候,她竟然會想到求助於這些陳舊的情書替她助威。她覺出耳朵痒痒,是陳在正舔著她的耳朵。他終於把她弄醒了,然後他翻身壓住她愛她。床上的情書被他們的動作抖弄到了地上,悉悉卒卒的,陳在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他和尹小跳做|愛時他永遠是這樣情深意切精神集中,他那一心想要讓她快樂計她滿足的盛情她永生難忘。那確是一種盛情,那才叫盛情,是一個男人所能給予一個女人的最豐厚的滋養。他用他的盛情和力量滋養她,她覺得她快要被他融化了,而她的深處有一種強烈的難以扼制的抽搐,當她醒過來的時候,那抽搐還在繼續。她嘆息著,為這從沒有過的感受覺得難為情。
三年之後。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後來我還開車陪他去看美術館,他喜歡夏加爾的畫,他喜歡這個猶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