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橋，叫斷橋。」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蟲聲如繁雨急落，發出它們也不了解的鳴叫。
一個道童忙解釋：
「相公，」素貞對他說，「這銀子你儘管取去打點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說項，成就這頭親事。如果不夠，再作打算。」
不相信這是真的。當下，最老實的人也敵不過此般誘惑。什麼也扔下不顧，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趕緊赴一個註定的約會。
它們整整齊齊，一式一樣，起棱起角，卻是人間瑰寶，買得一切。但給我銀子，我想買什麼呢？
「誰住在這上面的？」
我的身子卷在樑上，雙目發出晶光，居高臨下，好奇地偷看這一幕。
他一推開房門，就呆住了。
三腳的金獸香爐，飄出裊裊輕煙，像一根顫動著的心弦。
難道就在銀子堆里過日子么？
我進了艙，接碴兒：
「我明日再來。」
見我義正辭嚴，素貞也不答話。忽聞得人聲鼎沸，那群器宇軒昂的公差也上樓來了。怎麼辦怎麼辦……
他見到我。
素貞寬衣解帶，一層一層又一層，如同蛻皮。
我並無將之放在心上。
「小青，隨著來，找我的許仙去。」
只見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們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素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開我倆，誰也不曉得。」
水面有小巧玲瓏的彩燈，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給寫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隨著流向萬花樓，妓|女們一一拾起，爭相調笑，過一個你追我逐的風花雪月夜。
竹樹的影兒在紗窗外點著頭。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渾身解數，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我牽著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滾。你緝捕到賊人，不過立點小功，但這裏另有五十兩銀子，燦白燦白的，你接過去，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諸事不提。」
回去后我送他們一些禮物，我手扶欄杆，腳踏胡梯，上了閣，取下一個布包兒。親手遞與素貞，她打開一看，卻是五十兩雪花銀子。素貞朝我會心一笑。心知那是偷來的。一條蛇的操守會高到哪兒去？
那開了葷的素貞，精神有了寄託，開始思念起他了。
他心念一動，她就出現了。
屈居次席的偉大的我，只好備只小艇，幫她找男人去。
「這都是我親手做的。」
小器？你去算一算，我與素貞相依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個新人，成了新歡，還回頭來說我「小器」？才不過三分顏色，便上了頭臉，氣得我：「我不去！」
她又再強調：
眼淚都要淌下來了。
他一定會得交代。
素貞又向何立說道：
真造作！
我正一路向素貞稟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熱攻心，「read.99csw.com吧噠」一聲倒地，已全身發軟，嘔吐大作。
「大哥一定會得交代。說看錯了便是。」
三人仍是困囿在一樣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叢生。
自我姊姊的神情，閱讀得她之快樂。她從沒如此快樂過便是。
「請官爺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許仙持著刻刀的手止住——
看著他會意地下樓去了。
「姊姊，難道你不明白我是為你好？除開我，誰肯偷銀子來讓你貼補男人？」
這晚過得特別慢。
剛好在印刷書坊的後面。
誰知他道：
這個呆在原地的粗壯漢子，他的職位不低，他見過的場面不少，忽而英雄氣短，我十分地得意——哼，許仙並沒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只見許仙也在嘆息：
他十分自責：
「唉——」
他倆如今怎麼樣？
看來他心中也是她了。
回來時，素貞接過布包兒。纖纖素手遞予他。何立不知就裡。
第二天，還是等他來。
「說來，也是因著家中沒有男人，所以多請一個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
你以為我不知你幹什麼勾當么？——「說來話長了……」素貞一定微笑著，就著爐火，替許仙把濕衣烘乾。
素貞在他身下，星眸半張，忽地發現了我，便在那兒用眼色趕我走。
「我不去。」
幾天之間，我淪為了素貞的次選。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頭上去。
「無恥！」
大夥圍上來。
他說：「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志……」
「我看得見的，要靠看不見的來相告？」許仙一點也不相信，斥道，「你們在這兒妖言惑眾，污染民宅，當心我告到官里。」
他嘆息一聲。又一生了。
兩個喝過合卺酒的人，雙頰酡紅，無窮恩愛，一派如意。如是者我亘于樑上，僵持片刻。
兩個道童手腳伶俐，把一些濃烈的粉末灑潑在門外牆邊。好難受！此時許仙卻已抵埗。他奇怪：
「相公，這幾樣小菜味道如何？」
「好，越遠越好，人越少越好。」
火在帳內燒著。黑暗中，只聽見輕微的喘息。她把他糾纏著。
「什麼？」我做了個受冤無告的委屈表情，還伸手按按胸口，垂下頭來，「你說我是賊？」
嫵媚地為他布菜、舉杯勸飲，把心事悠悠套問。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蘇堤流去，荷葉剛長出來，還很嫩，因是初長，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鮮，容不得旁人驚擾，很自覺地細意暗展。
「這名字不好，」素貞惺惺作態，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劇。如果可以改……」
臉上還是嬌羞萬狀：
豈有此理！拆穿我倆來了，急告姊姊去！
「https://read.99csw.com我……我是來取回那傘的。」
他人沒到，忽地來了一個瞎子。他是有眼無珠、以鼻當目的臭道士，兩個精靈的道童相隨。
「是這兒了！快撒。」
老實說，若我不是記掛姊姊與那男人不知進展如何，還真的一直玩下去。
「你們幹些什麼勾當？」
他帶著哭音：
是的，都是素貞足智多謀，她說：「到了危急關頭，女人惟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近黃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觀音的臉緋紅。
「唏！」她恨恨。
踏進門，見一張床，床上掛了帳子，只把裡頭的人遮蓋，影影綽綽。
「小青，謝謝你。」
在唐代以前，民間活動只限白天，夜裡常宵禁，悶得很。唐末五代以來，直至今日，宋室南渡后，夜市相當興旺。坊巷市井，酒樓歌館，常鬧至四鼓後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開張了，所以最熱鬧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我倆方才魂歸原位。收拾身心，出門會客去。
我向空中暴喝一聲：
她笑：「我不依——」
「是這樣的。」這男人把聲音放輕點，「日前邵太尉庫內平空不見了五十兩銀子，曾出榜緝捕，今早有一對夫婦到來出首，說是其弟不知如何，獲得五十兩贓銀，為免牽連，帶到官府去，我們奉命查案。」
他訕訕地，沒話找話說，還是老套：
「這裡有蛇嗎？」
「你看你——」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嗎？凡人結得神仙眷屬，自己也成仙了。
我不情不願：
「只我們兩個吧。」
「很好呀。」
「難道相公不知道屋子裡頭有蛇妖嗎？」
素貞款款現身，儀態萬千，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我祝你倆不斷。橋斷有什麼相干？」
偌大的庫房，我顯得渺小。托著頭，孤單寂寞地，任由銀光在臉上反映。幾乎可在上頭暢泳。我陡地一推，它們嘩啦嘩啦倒下來，是的，包圍了我，淹沒了我，仿效著素貞的種種媚態，彷彿聽到冷硬的嘲笑。
艙口亦兩條木板作凳。
「姊姊，不好了，發生什麼事？」我推窗一看。忽見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壯漢子正排眾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她說：「你看，這景緻多美滿，這環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東西可以永久……」
「得了吧，你回去辦好事，明兒再來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便莫走。」
我站起來，意興闌珊。
裝強大難，扮弱小，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你們官爺們拔一根毫毛，比我們腰粗，隨意問一兩句話，事情便過去了。」
我吃了一驚，閃身靜觀其變。
「就是這兒嗎？」
就趁著許仙心搖神盪之際，她必然伺機碰碰他這老實人的手：
「九*九*藏*書真不敢勞你玉手。」
「呀？一陣急雨把硫磺都沖走了？」
「隨便一間庫房吧，怎麼記得清？」
「多少人比較好？」她笑。
「那傘，索性擱在我這兒吧？相公，我飄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燒的好菜——」
他合什。只以目光緊隨我們船兒，不動。船兒走遠了，他沒有動過。
「公差大哥，請問貴姓？」永恆的開場白。
不知罵的是誰？——是罵家中那一對，抑目下這三名？
「師父，這個是人。」
三個人咕咚咕咚地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懲大戒。
他在她耳畔軟語。
一個年輕的印刷工人哭喪著臉，悶悶不樂地來了。
「我只是一時口快說錯。又怎會扔下你一人呢？快別小器了。」
「今天何以那麼遲？」有人問。
「我倆剛搬至不久，家中沒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壞人打主意，遂製造流言，說屋子裡有蛇，還特地請了道士來捉妖呢。」
「大爺你在上面查到什麼沒有？」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兒？」
如此這般，又談了一夜。僅僅是回憶，也足夠一百年用。船過孤山，許仙指著橋頭：
我只得無奈地離場。
結果在小紅門口道：
素貞驀地抓住他的手。
不過一句祝福，引發她感動如斯，我一時之間，也說不上話來。當時，我不是不真心的。無論怎樣，她是我姊姊。
我出去一轉。
美得她！
在橋邊，走水道，他枉搖銀鈴念咒語，哪裡是我手腳？
我用全身簇擁他，推向門邊：
並沒有誰追出來招呼我。
在一個意外的時辰。
「夠了夠了。」他把銀子藏於袖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戀。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傘，好多看姑娘一陣。終於我把傘塞向他手中。這傘，真是千古妙用的鵲橋。沒有傘，哪有故事？——沒有借口，哪有再會？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歡女愛，心有靈犀。真是。把傘撐開，甚至幻見五彩天虹，把他俊臉映照得輝煌。
如入無人之境，銀子唾手可得。
先緩步，后急走，再飛竄，直追道士去。
「吃過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恭喜恭喜！」
瞎眼的道士戛然止步，翻起白眼，豎起耳朵，決意跟我耗上了。
底下人不耐煩了，眼看會接踵而來，事不宜遲，素貞召我過去耳語幾句。
「小青，我說錯了，請多多包涵，請與我們一道游湖去。」
這一間密封的屋子，原來是庫房，堆滿白花花的銀子。
——誰知明日再來的，不是許仙相公。只聽得門外一聲鑼一聲鼓，喧囂嘈雜。一群看熱鬧的老百姓，指指點點，鬼鬼祟祟。
像我們這般長舌的蛇，要隱瞞說話能力，原來並不難。rｅａd.99cｓｗ.ｃom我的膽子大起來，因為我的戲演得登樣。
她那麼荏弱、風情，卻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似的，誰不生同情，企圖保護？
「本人是何立。」
但，許仙的心事，是因為他在趑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願望飄飛在水面。
走著走著，便被一陣耀目銀光吸引了。
許仙原來那麼一本正經，德高望重，知書識禮，文質彬彬，但，他跳上我們的船兒。
掀開了帳子，素貞現身了。何立驚艷，更是魂魄不全。忽然聽得——
「你們看，」大夥在詫異，「許仙這廝找到他的活觀音了！哈哈哈！」
但這些都不是我的娛樂。
「白姑娘今天我來遲了。」
「兩位姑娘，我許仙來了。」
當下換過溫柔腔調：
素貞過來，握著我的手道：
「兄弟們，可憐我要與一個陌生女子結成夫婦了——」
「本人奉命查案——」
好個素貞，臨危不亂，即時把桌上酒壺倒傾，衣袖一揮，酒扇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惡的粉末沖走了。
他見到我倆。
小艇漫過水鄉。
他們如膠似漆地搖蕩和纏綿，動作漸到緊要處，我屏息觀戲，隨之目瞪口呆。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親嗎？」
人說：眼為情苗，心為欲種。
時移世易，這一回，輪到他倆共坐一條，我坐一條。
他又不敢。遲遲疑疑的，憨氣逼人。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聯想到一個平凡賢淑的婦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熱騰騰的湯吹涼，送到他跟前，侍候著。孩子爬在腳下，一個兩個三個，丈夫不悅，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罵，哇哇的哭聲，驚破黃昏的霞彩。
許仙連忙過來作揖：
「那許仙怎麼說？」
「何大哥，你接過了，來我這兒有話說。」
「他說他對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麗女子相贈。這位姑娘——」
素貞見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選擇，主要是家中還有一點資產，並不貪慕升官發財，而且閱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語無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樣，自食其力，沉靜寡言，我才喜歡。」
才不過一兩天，她熬不住。
空氣變得清新。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定他，射出一點光彩，這遊戲真好玩。「如此，你就別來驚嚇我們了。請進來見過我家姑娘。」
「我們兩個，還有小青。」
「小青，許是你那五十兩銀子出事了。往哪兒偷來的？」
「——我不去了！」我道。
當我這樣艷羡著時，游目于夜色，無意中見到堤岸上，有個小小的黑點，屹立如山。這個影兒，不知是誰。
「唉——」
他忙不迭：
當我回過頭去，便見素貞與許仙喁喁細九*九*藏*書訴，她不知預備了什麼措詞，總之是甜言蜜語，這又不需要本錢，二人交換得密不透風。
隨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既是無所事事，穿牆入壁，一看究竟。
我在他倆上面，目睹這發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倆便是一對了，每朵花都有一隻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麼？我的落力和熱誠，有什麼回報？——從未試過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老百姓紛紛細語，都說：「不知。」——原來是一個廢宅，什麼時候變成白寓呢？公差威風凜凜地又來辦什麼案呢？很久沒大事發生了，一時之間，甚是興奮，左右忖測。素貞道：
「呸！色迷心竅的睜眼瞎子，看你過一陣如何懊悔！」
「船兒劃到湖的那邊去好嗎？」
素貞連忙一口氣吹滅了火。
「裡頭有人沒有？」緝捕使一壁吆喝，一壁推開房門。
「誰不是人？」
許仙在階下，木板上有觀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動著刻刀。妖嬈的觀音坐在蓮座上，活脫脫便是我那親愛的姊姊。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貞。你別粗暴盤問，冤枉好人。姑娘嬌生慣養，她會哭的。」
「何大哥，我們身家清白，書香世代，詩禮傳家……」
許仙莫名其妙。一怔：
我緩緩地上步，青綾裙子就無意地幻成細碎的輕浪，斜斜睨他一眼，裝作不知如何開口。然後我索性不開口了。
沒轍。
我曾在西湖徜徉五百年，今天晚上，厭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厭倦它，抑它先厭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憶從前的懶散，無法接受今日之忙逼。
「我不想做『丈夫』，這包袱太重了！」
是許仙供出來的？
這是一個考驗吸引力的機會，我要玩這個遊戲。
素貞道：
要多少的機緣巧合，不相識的男女才可結成夫婦？
她若無其事地問：
「謝謝何大哥的讚美。」第一次動用色相，就有這般惑亂人心的成績，我明白了。
下站的是緝捕使。他向眾人喝問：
我氣悶地、非常無聊地拖曳著，腳步寫上個長長的「一」字，不知何去何從。
瞎眼道士聽到人聲，忙戒備著，不知來者是什麼「東西」。
道士氣得拂袖而去：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著人明天再來撒一遍吧。」
「我……」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銀子填補，亦勝過兩手落空。
「當然，姑娘如花似玉——」
他木然地，自語，如同呻|吟：
許仙秉燭來窺看，呆住了。
「何大哥為什麼在我家樓下吆喝呀？嚇得我們姑娘家心兒撲撲跳。」
新月下的西湖，鼓樂聲大作，都是遊人玩賞助興。
「先做正經事。」她有心把我支開，「許相公這兒有我。」
素貞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