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一場姊妹，把他讓給我一天好不好？」
我上前，倚在櫃檯上，趁他不覺，痛快地看他。
他倆又一齊放下茶杯，說著以後的日子。
自她脫離魅艷的西湖夜月後，也就墮入塵網，真的，多像一個「女人」。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過數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過愛你數十年；何況，「一生一世」那麼重的賭注，有誰會全下了？但素貞，她的一生一世或許是無窮無盡的：千年、萬年、十萬年……？即使許仙付出了一生，他還是以小博大，拋磚引玉。
「我不喜歡規矩。最討厭了：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亂舞了幾回。我轉身，見到一個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是的，聞風而至者日增，有病的來看病，沒病的來看人。歌功頌德，永誌不忘。
他回頭望她一下，只能在群眾中間，情不自禁地撫撫她的手，牽牽她的衣袖。
「我許仙雖窮，但也有養家活口的責任，清茶淡飯三餐不憂。娘子要是眷愛，我倆何不在此紮根。」
素貞體諒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額角的汗。依然美麗，但變得凡俗了點，葯在爐中發出蒸汽氤氳。
「難道他不會幫你講話嗎？」
每個男人最終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撐到什麼地步。每個女人最終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麼地步。
素貞也喝茶。心有靈犀的男女，不約而同地，連舉杯的姿態都是一致的——他們自己一定不覺。只為旁觀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愛侶都心心相印，多美滿。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涼的？」
我只好離開藥棧，離開了那清清涼涼的青石板地。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頭，有聽過病人與郎中長相廝守的么？」
她一直把我當作低能兒。她不再關注我的「成長」和欠缺。她以為我仍然是西湖橋下一條混沌初開的蛇。但，我漸漸地，漸漸地心頭動蕩。
妖精要的是纏綿。
「小青，泡壺茶出來。」素貞打發我走。她在我耳畔，帶點央求和威脅，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脅了。「我的事，你別管。」
「女人能幹，是男的『光榮』吧？」
唐代飲茶十分講究，陸羽還寫過一本《茶經》來精研細品，那時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則改為泡飲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極品的好茶，那還是頭春龍井呢，摘于清明節前，嫩芽初迸，形似蓮心。明前龍井，又稱為「蓮心」，我把茶端出去。
「不！」我立在原地。
「相公，我這一身本事，豈不丟荒了？」
我有不可思議的不安定。
大夥在誇耀：
「許相公，雖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話要問。」
唉，這種場面我甚是不耐，終於忍不住，眼珠兒骨碌一轉，叉了腰，橫在許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說：
許仙背著我，打開其中一個烏木抽屜。那整幢的葯櫃，便是由無數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構成，各自藏著植物的屍體，永生永世不會腐化作塵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不呢，」她說，「千年以前吳王闔閭埋葬於此，三天後，白虎踞其上。等一陣，我們便可到主景，見一盤石httｐｓ://ｒead•9９cｓｗ.coｍ如削，名千人石，便是吳王築墓，恐機密外泄，將千名工匠騙上此石殺人滅口，血濺岩石，故呈赭色。」
哈，怎的這個男人，起誓成了習慣？我失笑起來。
許仙還有什麼好顧慮呢？今天他送來了一把扇，對了，是異色影花藏香細扇。因這扇，把情焰扇起。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臉。笑，買不到，便製造。
「啊我猜對了！」素貞雀躍起來，「什麼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素貞依依送許仙出門，著他回家打點一切，好辭行往蘇州。
難得她肯紆尊降貴，跟他來這玩意兒。真猜起來了。
但我不樂意去幫她的忙。天天地治病處方，見到的儘是苦楚人臉，不快呻|吟。
她猜的時候，一雙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輕鎖著眉，細抿著嘴。專心致意地猜，好像這是她最偉大的基業。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對面的許仙狡狡一笑，頭搖了又搖，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開心。太開心了：女人處於下風呀。
「好不好嘛？只一天？」
「你也以為我倆是賊？」
屋子沖塌了，莊稼浸壞了。水深及膝，上面浮著貓狗和嬰兒的屍體，發脹發臭。
幸好結果是在拱宸橋邊，上了一條船，三人順風，抵達蘇州。
「男人有什麼好？」
每個人都喜歡她。
他要素貞猜，小包中的是什麼。
它又如伸著長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著泥屑、砂石，向人間直灌。
他除了給她溫柔體貼之外，還給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難怪他躊躇滿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難以容忍之處。
「我很悶。」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若暫時休止，免致自己也積勞成疾。」
我遂繼續不可一世：「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綿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狀。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種味道。對不對？」
誰知剛抵蘇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災。
「據說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這茶叫「蓮心」，但喝茶的二人，蓮也是蓮，並蒂的，剔去了苦心。話由他說盡吧，我無話可說了。
記得從前日子的逍遙，我沒想過在藥店中度過此生。為了什麼？為了什麼？我放任地亂舞著。旋身，裙裾輕掠花草，仰面迎著陽光——我沒想過……
「許仙這廝不是好人。」
總是這樣，素貞不動聲色地喚我。已經有三次。
呀，真是好扇，是異色影花藏香細扇。
見他垂眼的側影，縹緲四散的魂兒，再也拾掇不全。
素貞忙維護：「已經過去了。小青你去泡壺茶出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沒有。我不想吃。」
自從她與許仙成了眷屬，我原想不懷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問，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個天真的要求：
他還沒答，我已不懷好意，挑釁地說：
「他沒有！」素貞忙說項，「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當我說完，素貞也望向許仙，聽他回一句話。
第二天，我很煩悶，無端地睡了一覺，突然醒來，發覺才不過午後。
「你有什麼打算？」
她還未說下去，我便代言：「三來，姑娘有近親在蘇州正有一藥店出頂，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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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記得……」
許仙又不走了。
「他是。你看，他說一概不知。」
素貞比我聰明，且中間又牽涉到愛情，她高興他這樣說。
每當這不安定的情緒細嚙心胸時，我難過得要在小小庭園中扭動身軀亂舞，來回發泄，我實在直立得太累了。
亭亭的樹壁立，陽光令它斑駁留痕。彷彿很久了，但也過得太快了。多麼地危險和可怕——他明白了嗎？
我在二人身後，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貞多了一重冷靜——素貞心底莫非也有隱憂？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來，素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這個暗虧。要是他回來，誰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他憋不住：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鋪買的，專程買來，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他拈起一個蟬蛻，忽而抬頭見到我。
「相公，此地出了一點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體諒，我不想久留於此。」
「我記得！你一身的藍衣，拎了一把好傘，傘是紫竹柄。」
瘟疫蔓延。
我看見素貞即時臉色一變——她不是人！她的血涼！
我看見他，向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但許仙徑往櫃檯撮葯去，非常滿足安分的樣子。
許仙面帶愧怍之色，向素貞遞上一把扇。
我嗅到一片乾的、羞怯的葯香。
「許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話。如果你懷疑，你不要冒這個險。」
顏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蕩盪。
素貞捉住我的辮子，輕輕朝我頰上一拍。我倆又親昵地笑起來。
我擠進櫃檯里去。擠進去。
我只好走了。
「——糖？」
「小青，我拿你沒法。你太聰明了！哎！咬我？」
因他這樣的一番話，我對他又改觀了三分。別看他文質彬彬弱質纖纖，也不似個愛撿便宜的。
素貞驕傲地道。她覺得比我優勝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還有她已經擁有一個男人。
一直以來，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連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後，我要把這位置讓出來了。
「相公請聽我的，」素貞婉言，「我自小倒有點醫事上之識見，會得治病開方。要開藥店，一來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來，蘇州離此不遠，你在該處立業興家，也好讓姊姊姊夫另眼相看……」
我拍拍身邊的位置，讓他也坐下來。非把這辰光好生擒獲：
許仙見狀，便扶素貞共坐：「妻子一職，還沒辭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後許仙依舊飾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不。」許仙搖頭。
一剎那間，魂兒縹緲四散。
送禮的人排眾而出。
許仙自是沾光不少。
她見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訴我她的快樂，更是難掩跋扈。甚至有一點兒輕視——別怪我多心。她從前待我那麼好，在濕冷的洞穴中，我們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間。
不知是因我過早揭盅，抑是許仙無意的舉止。素貞木然：「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僱員，請你勿把小妻子辭退。」
大雨狂下三天，匯成巨流，發出激昂雄偉的雷鳴，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九九藏書。
撮了茶葉，好好一泡。
是的，是她先愛上了他。他心裏明白。一見他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這樣的因緣里，誰先愛上誰，誰便先輸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愛她。但比起來，他那麼平凡，她竟毫無條件送上了一切。
素貞權威地處理人間疾苦，從來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腳踏實地，謹慎持家。每逢年節，又過得頭頭是道，皆大歡喜，贏盡親疏遠近的人心。
素貞漸漸地，成為杏花煙雨蘇州觀前街上一位賢慧女強人。
——誰知，門外又來了那男人。
有時，我也向素貞探問一下：
這場官司化作無形。我鬆了一口氣，還好原形沒有畢露，否則壞了素貞好事。
我們來了蘇州，置業安居，還沒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內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條，東西方向的有十四條，一街一河，居民店鋪，大都前門臨街，後門臨河建築。粉牆照影，蠡窗映水。水巷中舟楫如梭，我們由小船載過海涌橋。
但，難道這場遊戲中沒有犧牲？我心中也有一點委屈，我並沒有愛他，這不過是一個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誘之際，難道不必動用精神氣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銀子給了，人走了，他也並沒有愛我。想起來，不過是一個莽夫。
「那日中便太閑了。」
許仙見已真相大白，沒奈何，半氣半笑地拍我的頭，捏我的面，說：
我忍俊。三人進大門，過橋過山，經憨憨泉，試劍石，到了真娘墓。
我打發他走了，他又打發底下人走了。
葯棧是青石板地。在這另一個初夏時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陰涼陰涼的。
「姊姊，你情迷心竅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滿的話就是『一概不知』。」
素貞見我壞了她的好戲，瞪我一眼。對不起啊，我怎能夠由明知假裝作無知呢？聰明的女人曉得在適當的一刻裝笨——但這是多麼地費力。我不知道何時是適當的一刻，我不夠聰明。
——他怎知道，這根本是素貞的「經歷」，而非「研究」。她什麼沒見過？
任何一個人，只要他不是窩囊廢，也一定會得選擇。名是虛幻，利才實在。說金錢萬惡的人，只因他沒有。
是的，送的時候甚是忐忑：
「是……糕點。棗泥糕？」
一生一世？
「怎麼了？」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長日寂寥，無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根由，搬弄他人是非。毫無目的地傷了別人的心，順理成章鞏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飯後培養感情，最好是互相貢獻這家那家的短長，交換了心得，便有感於自身實是幸福。
「我想到蘇州去。」
她更忙碌了。
「那天你穿的是什麼衣服？」
「你可以設計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這些也足夠你忙的了。」
許仙聽得衷誠悅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我還不是一個「女人」。
「也許他有。」
「相公請喝茶。」素貞被他看得羞澀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視線轉移。這樣地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我們的藥店置在觀前街，號「保和堂」。
寄人籬下的日子，過十天半月倒也沒有什麼，但長此以往，便難過九-九-藏-書起來。
許仙意外地道：「到蘇州去？」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攜。」
漸漸地，許仙便有風言風語可聽。
素貞最是善解人意了。
汗濡黏膩地，我步進葯棧，踏上台階。
「算了。」素貞也不提。
葯的芳香，人的病……
「我不是孩子！我很悶。我幫你撮葯。」
許仙成為左鄰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哪是舞？我只是亂動。」
又聽得許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志……」
他用指頭點點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罵俏。無意地：
我忙作勢一截：「永遠不會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樣說，她都不會聽我的了，何必多費唇舌？「你聽著，我一概不知！」
我嘆一口氣。
她的一顆心全放在許仙身上。見他人言可畏，悶悶不樂，不無歉疚。
「說是連人帶店一併送上的。」
「當然好！」她說。
但我決不放過他。
許仙著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個小包。
「也許他有。」
許仙淺淺一笑，又低頭專註撮葯去。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麼的草藥，一丁點一丁點地堆放在龍飛鳳舞的藥方之旁。
素貞安排虎丘之游。
「對。舞有舞的規矩吧。」
「記得……不過也有一段日子了。」
我望著許仙，帶著難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個人』？多好！」
竹樹的手指在輕輕畫畫，花草禁不住慌張。一切都變得異樣，庭園忽地圍困了不相干的兩個人。
難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離開了親人，離開了故業，離開了久居之地。不過是一個平凡人，怎禁得起變易——何況，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爐灶？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站得那麼近，他看著我。我的不安定。
「難道他不會攔阻一下的嗎？」
一個女子，無論長得多美麗，前途多燦爛，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個才氣橫溢的詞人——像剛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們的一生都不太快樂。不比一個平凡的女子快樂：只成了人|妻，卻不必承擔命運上詭秘與凄艷的煎熬。
人人的妻子都「敢謂素嫻中饋事，也曾供讀內則篇」。她們致力於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終此一生。如果丈夫心有外騖，她們更覺時間不敷使用，要撥一點出來悲哀——但，這何嘗是妖精的生涯？
某一夜，他體貼地為素貞蓋好薄被，躡手躡足出來關窗戶。
「你跳得很不錯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會跳舞。」
淚流下來，不可自抑。
病人和傷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醫，但失救的太多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換作是你……」
「許仙好不好？」
他什麼都不提，只輕展扇面。
素貞歡喜地朝我點點頭。我倆同一陣線了。她很安慰。
素貞換到的，我換不到。然而這許仙，都是這許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快去，別孩子氣。今天病人很多。」
「噯，天氣開始熱了。」他說。然後他伸手把我黏膩在頸間的一小撮髮絲拈開：「去洗臉吧，幫幫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氣。」
店共三進。一進看病處方，一進作葯棧，一進作住九_九_藏_書家。
幸好她沒時間去知道。
「哈！」她失笑，「開什麼玩笑？」
擠進來難，要離開，一鑽就鑽出去了。
「姊姊，真猜不著許仙竟是那樣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歸罪於許仙，「他不應該恩將仇報——」
「郎中又漂亮，葯又神！」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問。
「這——這樣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親事，本來是不必教他出錢，他也甚樂意，以為我自攢得些私房，誰知一看銀子，姊夫接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上面鑿的字型大小，大叫一聲：『不好了！全家都有禍！』……你們想想，姊夫是個怕事之徒，怎不馬上拿了銀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提我問話，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後他們追逼之下，方把這宅子供出——」
我猛地坐在樹蔭下，仰起面：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紅斑，還發熱發冷。
真娘倒為我所知。她才不過是唐代人，於我知識範圍之內。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為了什麼，自縊而亡，且葬於此，墓上遍植花卉，號稱「花冢」——誰知她為什麼而死？我忽然記得，在西湖，不是有蘇小小的墓嗎？看來這兩座女人的墓，也是齊名。
許仙忽地端詳了好一陣。她嬌嗔：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下子什麼都有了。
素貞調了一缸藥水，分發予各病人服用，輕的即愈，重的病況減輕。因她與瘟疫的力戰，使她名聲更上層樓。因素貞的能幹，連帶許仙葉門楣煥彩。
許仙也算有骨氣：
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慧女強人的外衣脫去，變成柔情萬縷的妻，依偎著男人。降低身份，諸般撫慰：
像不久之前，每當她聽見我講一句俏皮語，一時接不上口了，她都會這樣地拍我臉頰，很高興我倆還是舊時一般地熱切。
「奇怪，」他道，「你從前沒有汗的！」
「小青，」他無意地又抬頭，「吃過中飯沒有？」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雙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連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鑼鼓聲由遠而近，一面書了「妙手回春」的橫匾簪著紅花，給送至藥店外，停在「貧病施藥，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眾前。
「我家夫人說，送予白郎中留念！」
庭院深深，露濕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見他倆攜手共入紗櫥。素貞放出迷人聲態，顛鸞倒鳳。一條蛇，如何令得男人快樂，我明白了。
「什麼糖？」
一見形勢不妙，急作諸般補償。好不容易贏得一個男人，萬不能大意失荊州。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門限為穿，好像是惟一的生機。
「小青！」素貞喚。
「——怎麼說呢？對了，那是叫人軟弱無能、萬念俱灰的快樂……你不要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相公記得我們初次見面嗎？」
過真娘墓，繞千人石右行，登五十三參，向東至小吳軒，軒前有望蘇石，登台眺望，隱約可見蘇州全貌。左邊，便是虎丘劍池。「劍池」二字，乃前朝書法家顏真卿所書。
「相公，」素貞近乎取悅，「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這種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長日在家中刺繡，倚閭望夫的女子吧。素貞一眼便看透，還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