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因這樣不遺餘力來恨我，一句話沒講完，血氣不繼，元神激越，素貞兩眼一翻，昏過去了。
咬牙切齒。爾虞我詐。
許仙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們都似受了蠱惑。「愛情」比我們更毒，所以抵抗不了。無限凄酸地，二人交架著劍。
啊。真的。只要劍往這裏一刺——
「你知道什麼？」我囂張地問。
背後有人喚我。
也許她知道了。也許她不知道。
「我也不見得肯容你！」我說，「放公平點，姊姊。」
我轉身去找那屬於我的劍。
他尾隨我沿門討茶來？
一切無以回頭。
「——姊姊，我決定了。他是你的。」
只好循蘇州人解決疰夏的禮俗，喝「七家茶」去。
仙機但道：「情海無舟，緣盡十八。」
我僵硬地直視她的身體、她的頭、她的臉、她的眼睛。緊閉著，那火暫時熄滅，等待另一次的焚燒。她看我的目光，永遠不再一樣了。這昏過去的、懷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與共的姊姊？一切歷史都將湮沒。在這種荒淫而又邪惡的關係中，我倆水火不容。
出去時，我的身子從沒這樣輕過。
我對他說：
碰上一個這樣的男人——他惟一的本領是多情。
難道許仙不發覺嗎？
她緊握著我的雙手，緊緊地：
「怎麼知道呢？」她瞄了許仙一眼。
白素貞回房更衣，許仙暗來拉扯痴纏：「娘子並沒有起疑。」
一切由他。敲了王媽媽的門，笑著要了一撮茶葉。又道：「王媽媽下午來我家討茶葉嗎？我給你上好的碧螺春。」
我有點不忍。
一切明天再說吧。
她又贏了，她總是棋高我一著。
她不見了！
我的眼睛忽然毫無準備地停駐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既在心中，說與神知也就更好了，言為心聲，說呀！」不遺餘力地催促。
它們發著清冷的光，我訝異地望著它們，從未見過這麼燦爛的星光。當我在西湖的時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圍著，幾乎伸手可觸，可摘。它們曾儲蓄過我的喜悅，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罄了。我的喜悅經不起浪擲，就一蹶不振。
情到濃時情轉薄。
「小青，我——勢成騎虎。」
「來嘛，進了廟，人人都要求求籤。」
無論他觸及她任何地方，講任何一句好話，她都想流淚。失而復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為禁臠——女人的難處。
誰知是因為夏天，抑或失意？
驀然回首，那人是許仙。比起第一次，他老了，凡俗了，氣短了。
啊！一下子，萬事庸俗不堪。什麼情慾糾纏，什麼愛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許仙道：「我——」
「……只願日後……」
她曾愛過我。在她剛想恨我，疑幻疑真時，不能繼續恨下去了。我見過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裾上飄香。花死了，花的種種好處，一縷芳魂，隨著舉止，戀戀依依。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我們走進大殿，迎面見三尊大佛，面容安詳，端坐于蓮座。望海觀音，神情優婉。紅綠華蓋，在微風中簌簌飄動，普渡苦海眾生。
「不，我去吧。」
「不了，難https://read.99csw.com道我們的結局，自己都不知道？」
素貞用陌生而冷漠的聲音向我道：
我捶打她的背：
許仙的臉，浮在薄霧中，一如海市蜃樓。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一時間昏暈莫辨。
但願我能像個嬰兒那麼善忘與無情！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麼？我愛他，卻無緣與之結婚生子。
幸好有明天。
是處香火鼎盛，煙篆不絕地書空。一室的迷濛薄霧，刺眼催淚。
我奮力奪回我的手。
「你真卑鄙！」我不願意聽下去，「你給自己鋪好後路，我呢？我怎麼辦？」
只是，一雙男女，關係不同了，這一刻與前一刻，就連空氣也變了質地變了味道，逐漸地擴散，直至旁人也覺察。騙不了任何人。
這是疰夏的毛病。
「我不准你這樣做！我不准你給他生孩子！」
風忽然大了。一陣初夏的清風，把我頭髮吹起，還未及把那凌亂的髮髻理好，風吹得更亂。亂髮鞭笞著我的臉，發不出任何聲響，只有我的心……
「我不是真心的。」
「相公起個誓。」
我有一個華美而悲壯的決定，今夜星光燦爛，為我作證，我不會對月起誓，只為月貌多變，但這滿天的星——我，永遠，不再，愛，他。
「讓我起誓吧！」素貞用世間最平和的語氣說了，「若我白素貞，有對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無——」
「不過幾句話：若我許仙，對白素貞負心異志，情滅愛泯，叫我死無葬身之地。就這樣說。說呀！」我暗自變得歇斯底里。
末了，他還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將息，等等就來了。」
「為什麼這樣地矛盾？」他無辜地向我低語，「我不過血肉之軀——」
逃一般地出去了——他多在乎她！為了補償過錯，急不及待去親手炮製。用盡他的愛情作料，怕也補償不了他在床上對我的溫柔。嘿，他以為他還是從前那忠貞不貳之士嗎？
「我不能『看他要誰』了，小青！」素貞狠狠地把淚水直往咽喉壓下去，壓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劍別過一旁：「不能了。我，懷了他的孩子！」
終於便挑揀到一支好籤了，那是三十八，數變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給許仙念道：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你叫他來揀，」我尖著嗓子，「你叫他來揀。哈！這已經不關什麼道行深淺的問題了。你看他要誰？」
素貞饒有深意地淺笑，她得了我這話，仿如吁了一口氣，舒適難言。
「小青！」
「我看不起辜負妻子的男人。」
我竟有興緻給她錦上添花呢。
「娘子，我許仙，在神靈前起誓，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叫我——」
突然——
她漸漸地，漸漸地，變成一個倚賴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計。我緊繞著素貞的手，素貞緊繞著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所以素貞恨我「賤」。
我的姊姊懷孕了！
我大步趕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間去。
「姊姊，」我裝作為她高興，「這簽語，可是地久天長？」
許仙當然不知道，第八支是下下籤。
不過在哀求的過
https://read.99csw.com程中，素貞實無條件付出了自尊，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為了她的愛。
素貞是我的前戲，我是她的后戲。對方是戲，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無法自拔，致輕敵招損。
輕輕一動，那劍硬是不動。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點也不深，像一條紅頭髮，黏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一切明天再說吧。」她答。
我擁著她，放任地哭起來。素貞沒有做聲。她的淚水暗暗滴進我衣領，滲進去，一滴一滴，寒涼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萬不能遊手好閒下去。經歷了一劫，一切又回復舊觀，要一直地閑，一直地閑，待得他死了……無聊的漂泊的生涯。愛情的播弄。輸家的自卑。我根本不願意待在家中。
曙色蒼茫。
啊！我如著雷殛，手中的劍琅璫一聲跌墜。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麼，根本沒有準備，眼淚忽然汩汩淌下。不是悲傷，不是興奮，這一陣的眼淚，未經同意，不問情由，私自地滾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我堅決逼他，破釜沉舟，再無轉圜餘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小青，」素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無寧日。」
我萬分驚恐，在斗室中，企圖把自己嘶嘶的氣息壓抑。我六神無主。
「娘子，」許仙端了熱騰騰薑湯進來，沒有看我，「趁熱快灌下。」
我無法看到背後的是誰。但還有誰？我想乾的，她先發制人了。
素貞經過一夜休養生息，又得許仙內疚地百般呵護，二人如沐春風。
我有嗎？我沒有。想到素貞崑崙盜仙草，而我，卻是個撿現成的。真汗顏！我反覆地思量：我沒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當今宋室帝王的苟安心態，耽於逸樂，但求日子過去。撿現成。
我沒搭腔。
「好啦算啦，觀音羅漢都只顧得你倆，沒工夫去聽別人的了。」
「小青，」她竟然撫慰著，「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呀。我愛他，不能回頭了。以後，還要坐月子，喝雞湯。親自奶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讀書寫字……」
情天是女媧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一生愛一個人是絕對的真理。
「——」
提劍趕來，要做什麼？不過是「自相殘殺」！無聊的人類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道行那麼高……
是的，她已是強弩之末了。見不著她，也感到氣勢之難以持續。
太陽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遠看是一座飽滿圓胖的紅墳，這墳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戀。我用最大的代價來證明：一切都是騙局。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眾生？眼前的十八羅漢，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門神、長眉、評酒、抱膝、伏虎、降龍、欽佩、沉思……慈威嬉笑，於我眼中，一一儘是嘲弄。
在我們婆婆媽媽地寒暄時，許仙背過身，離得遠遠的，拔著牆縫中掙扎著茁長的野草。疏淡輕淺的青草腥味，鬱悶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軀的矛盾——做人就這點麻煩。
她的心輕緩而微弱地跳。
她甩開我的手。但她連甩開我的手，也是乏力的。https://read.99csw.com
對了，蘇州閶門外西七里，正是這被前朝詩人張繼所吟詠的寒山寺——我倆都是姑蘇的客，何以寒山為我倆敲了喪鐘？
我沒有睡，看著天邊由青白而緋紅，心中有無限凄愴正輾轉。
「我信你就是。」素貞道。
「我不打算瞞騙，那是下三濫的所為。」我豁出去了，「你說該怎辦？」
不知這風俗是否有效，但他們習慣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們習慣很多事，懶得追討因由，也不敢違背，基於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鮮物事來演變成為習慣之故，便世代源遠地遵循。他們竟相信情天是女媧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夠愛一個人——以上，便是中國人的習慣了。
「小青呢？」他問。
許仙已經無心戀戰，也許心中在厭惡我的殷勤。
他隨意地搖晃簽筒，好應酬身畔兩個女人。不一會，跌下一支簽，是第八支。
「我去！」許仙急接，爭相躲藏。
太濃了，素貞對他的愛，近乎諂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麼菜？一碗熱湯吹得稍涼才遞過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貞整日問他，孩子取什麼名兒？
一切自何時開始，又如何開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斷與開始其實都一般難。
「沒事，」他道，頓了一頓，「只想喚一下你的名字。」
「小青，你過來。」
刺下去，然後颼地拔|出|來。甜的血、酸的血、涼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湯，汩汩地注滿了一床。她將毫無痛苦，毫無想象餘地，死掉了。多好。前因後果盡在半信半疑中，又卻難以追究下去。
我嘴角掛了一絲嘲弄：「相公從前不是挺會起誓的嗎？你不是愛說什麼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頑皮起來，「再說一遍又有何難？」
「別罔顧道義，請你放過我！」我說，「一切都是誤會。」
到了最後，大家都損失了。
趁我還未淪落到素貞那地步——那勢成騎虎，無以回頭的地步，我就比她強！我承受得起，一時間又巨大起來。
「姊姊，我給你熱碗薑湯去。」
收起來是密密的網幽幽的塔，張開來卻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勢力範圍之內翻扑打滾，萬劫不復。
一入夏，不但食慾大減，且晚上也睡不好覺。鬱郁地過了一天算一天。
當局者迷，每個女人都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每個女人都以為男人只愛她一個，其他的是逢場作戲。
素貞也扔掉了劍。
「對我姊姊矢志不渝。」
妻。
「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籤，那是『淵明賞菊』呢。」
我一家一家地討，去得越遠越好。用一隻瓷碗，盛著東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葉。什麼茶也有，混成一卷胡塗賬。
「姊姊，你太過分了！」我罵她，「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看他要誰？」素貞的臉色蒼白了，只是眼眶緩緩地紅起來，她拼了老命不讓那不爭氣的淚水冒涌，兩相鬥爭，幾乎還要把那方寸之眸擠得爆裂——
「不準過來，待會由我給你倆解簽。」
我汗流浹背，伺機發難，身子一蜷，往後一彈，颼地回身，反手一劍，格在她劍上，read.99csw.com終於，無可避免地，我倆面對面了。
前事不記，只願日後。
「姊姊！」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過濾凈盡，明天再說。
這第八支，原來是「鳩佔鵲巢」，簽曰：「鳴鳩爭奪鵲巢居，賓主參差意不舒。滿嶺喬松蘿葛附，且猜詩語是何如？」——我的心劇跳，怎麼可以宣諸于口？
什麼都不顧慮了，只要往這裏一刺——
啊，回頭一想，算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百般地說服自己。
「這事上沒所謂公平不公平！」
素貞的臉更白了，我的臉更青。這就是我們本來的面目？
——我悄悄地走了。
這天，我循例出門，向左鄰右舍討茶葉去。不少於七家的茶葉，混在一起，用去年堆在門牆的「撐門炭」來烹茶喝，便可卻暑去病。
許仙顧不得紫金庵的人煙稠密，善男信女絡繹來往，畢竟受驚了，他受著原始感動的鞭策，她竟對他這樣地好！只得不甘後人地道：
「這是我選的，我情願的。」素貞道，「我情願捨生救他一命，你，有嗎？」
「……我口渴。」素貞囈道。
誰都沒有醒，只有我醒過來，在這世界上，如此星夜裡，只有我，心如明鏡，情似輕煙。悵悵落空，柔柔牽扯。
家家戶戶都向家家戶戶沿門討茶。也許不算討，到了最後，結果只是「交換」，並無絲毫損失。中途並沒有抉擇、失落、萎頓。
我奪過去，急急取簽紙，扔下他在神前。還一邊笑，一邊說：
這樣的身份，永遠在我能力範圍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后、梓童。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稱她們為拙荊、糟糠、娘子、媳婦、內掌柜的、內當家的……不過，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許仙的妻。
事實如此，但誰敢去招認？
但是，事到如今，怎樣互相擺脫呢？男人與女人，這是世間最複雜詭異的一種關係，銷魂蝕骨，不可理喻。以為脫身紅塵，誰知仍在紅塵內掙扎。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我冷冷地道：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間變了臉？」他把握偷來的時間，「我不能對不起你。」
「小青，謝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但願素貞不知道。我這樣自欺著。
「你，就是賤！」這話太過分了。
好了，大局定矣。
許仙與我交換一下眼神。
這一雙雌雄寶劍，曾是我倆的戰利品。二人對分。誰料得二人對峙？
我把披散了的頭髮繞到耳朵后，展露了整個的臉孔，整副從容的笑靨。雨過天晴，前嫌盡釋：
我等上香，素貞虔誠稟告：
「他不會愛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記你，你的心血沒有白花。我試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還動真氣呢。」
我倆無限凄酸地交架著劍。動也不動。
「瞞得了誰？」她不屑。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開始，緣盡十八？屈指算來，也有一年多光景。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當下妙手一揮，那簽變了第十八支——呀不好，第十八支，也是下下籤，那是「杜鵑啼血，寒夢乍驚」。又把它變了第廿八支，不過是中平，開首是「船泊潯陽月夜天，琵琶一曲動人憐……九*九*藏*書」。
頸際一涼，寒森森劍光一閃，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說呀！」我逼他。
她不會死，她將永無休止地憎恨我。我也不會死，我將永無休止地被她憎恨著。
我做錯了什麼？素貞做錯了什麼？誰騙了誰？
「什麼事？相公。」
我的靈魂結成硬塊，敲打不入。
在這生死關頭，誰都下不了手。誰都下不了手。
「相公，」我笑眯眯地說，「來求支簽如何？看看你倆的美滿結局。」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正想趁機干點活兒，得以下台。
「我去！」許仙對素貞道，他要說與她一人聽，「娘子為了救我，這樣地與巨蛇廝殺，真難為你。我給你端來。」
取過一個簽筒，遞與許仙。
羅愁綺恨，化為烏有。
西方遠處，傳來寺院的鐘聲。特別地震人心弦。
紫金庵，這始建於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塢內，到了本朝，民間雕塑名手雷潮夫婦，精心雕塑了觀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羅漢像，遠近的人無不慕名參拜。
「小青，讓我把這句說完，你住嘴！」許仙截止我打的圓場，他有意讓我聽著：「叫我死無葬身之地！」
——也許，我其實不忍殺她，否則怎會輕易受制？
「起誓？」他臉色一變。
我笑著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們上香去。姊姊幹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當酬神去吧？」
但回來時，因多了一把劍，陡地沉重了。稍為趑趄，發覺素貞不在床上！
挨挨跌跌，我倆把她安頓好在床上，她這樣一身血汗地回來了，想也是奮力苦戰，最後得到體諒。聽說那南極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歲差不多了，故減少作威作福。靈芝都被盜了，不如順水推舟送她，讓她永遠欠他，感謝他。手下的鶴童鹿童再凶，也不過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沒啥用。
素貞道：「拿來一看。」她笑了，細細地在丈夫耳畔私語：「歸去來兮仕官閑，室堪容膝亦為安。南窗寄傲談詩酒，倚仗徘徊飽看山。」
不不不。
忽覺頸際的劍一抖。因我的專註。即使是最輕微的異動，也叫心神一凜。
「我的誓——在心中！」許仙一瞄素貞，「不必起在神前。」
也許，她其實不忍殺我，所以我有反攻機會。
苦心孤詣的素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過分」。我全軍盡沒。
已經是「明天」了。我手中拿著一把利剪，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傘剪死。我藏起來的那紫竹柄、八十四骨的好傘。一切的變故因為它，我狠毒而凄厲地，把它剪成碎條，撒了一地，化作塵泥。不願意它在我眼前招搖。
我寸步移近。見她的臉變換了四五種顏色。千愁萬恨湧上心頭，嘴唇開始抖索，不知該如何言語。像一個瀕死的人，不得不把遺言吐盡，也許是句咒詛：「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賤！」她惡毒地，眼睛像噴出一蓬火，把我化成灰燼，一腳踩沒了。
啊，原來已經是這樣的夜了。今兒晚上天氣好，抬頭只見滿天的星，滿天的星，滿天的星。
許仙表情陰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