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第四章

「那是多少錢?」阿楚問。
三八七七,也許是地址,也許是車牌,也許是年月日,也許是突如其來的靈感,小小的蛛絲馬跡,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斷地敲打額角,企圖敲出一點靈感。
女人通常講「不知道」,真是巧妙的應對,永遠不露破綻。
「小姐,」我斯文有禮地向她招呼,免生誤會,「對不起,我想再借舊報紙的微型菲林。」
他們在一九三二年吞的鴉片。
還是阿楚心水清:
不過自一九一○年開始,「塘西風月」也就名噪一時,在一九三五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團錦簇,宴無虛夕,真是「面對青山,地臨綠水,廳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樂昇平」。及后禁娼……
這南北行一帶,雖已破舊立新,面目全非,間中,還可見殘存的老字號,木招牌,漆了金字,兩旁簪花。店裡高高懸著風扇,一邊排了木桌,木桌上有算盤。整條街,瀰漫著當歸的香味,聞著聞著,魂魂魄魄都不知當歸何處?
漸漸,日夕一燈相對,忘卻閑愁,一切世俗苦楚拋諸腦後,這反而是最純凈而恩愛的辰光了。一燈閃爍,燈光下星星點點的亂夢,好像永恆。
紅底黑字的聯語是「聞得書香心自悅,深於畫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記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這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兩副對聯了,一個是寬天敞地,一個是斗室藏春。你要黃金屋,還是顏如玉?
終於我們決定分頭找資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會堂去。
我只好跑出來試試發揮緩和的力量:
但覺生無可戀。二人把心一橫,決定尋死。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為此而痛哭失聲。長此下去,如何過得一生?
「像吃豆沙一樣。」
「因為我們尋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時七分。我們相約,今生不能如意,來生一定續緣,又怕大家樣子變更或記憶模糊,不易相認,所以定個暗號,是惟一的默契和線索。」
「啊——」阿楚叫起來。
沒等他說完,我連連謝過。我怕他又給我惹來另一個故事,則我此生也必得在三十年代的風塵中打滾了。不,一宗還一宗。先解決如花的一宗。
「你如何有這許多錢?」
「看看我們有什麼好?」如花怨。
「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都不懂得愛情。有時,世人且以為這是一種「風俗」。
「吞鴉片。」
——但文字的資料僅止於此。虛泛得很。
腦中充斥著三八七七的舊報資料:陳世美不認妻、士多卑厘果占、讀書read•99csw•com報國、「×」侵華行動、「被檢查」……
她無限依依:「有時關上門,在門外稍駐,也聽到他的嚎哭。」
「別走了,你認不得路,很危險。」
「說呀。」我追問。
「三八七七。」
「這卷微型菲林是《星島日報》一九三八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方法,」我沒好氣地說,「在每一個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應——」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沿著電車路,信步行至中上環,那個站,是我與如花一同上車的站。
大會堂的圖書館有一種怪味,不知是書香,抑或地蠟,抑或防蟲劑。嗅著,總有朝代興亡的感覺。
我眼前仿見一架長班車(私家手車),載著千嬌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紅樓名妓,招搖過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長班車,座位之後豎了一支雜色雞毛掃,絢縵色彩相映,車上又裝置銅鈴,行車時叮噹作響。
「沒什麼。」我怎能告訴她,我挂念如花?我忽地記起一直沒機會發問的事:「剛才你們跑到廁所去幹麼?」
這側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盡態極妍的女子,眼波顧盼間,許有未乾淚痕。問世間情是何物……
「吞鴉片可以死嗎?鴉片不是令人活得快樂一點的東西嗎?」阿楚懷疑。
「一起吞。」
「小姐,我想找一些資料。」
我還有緣得見幾幀照片,說是最後一批紅牌阿姑。有一位,原來也是「倚紅樓」的,名喚花影紅——不過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較豐|滿。真奇怪,何以不見如花的照片?
「最早也要一九三八年。」
「約港幣四百元。」
「你們以後的日子怎樣?你為什麼要尋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說完我倆笑起來……
那女人瞅我一眼:
「不要緊,」如花說,「我認得怎樣來你家,請放心。」
末了她還說:「也許,于路上遇到一個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煩你了——如果遇不上,明晚會再來。」
雖然說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碼騙得女友開心。但我真蠢!在那當兒,連簡單的甜言蜜語也不會說。我真蠢。
但我真是一根腸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然後她跑到後面給我找書。
阿楚見我竟如此關懷,抬眼望著我。
真偉大。我想,如果有個女人如此對待本人,我窮畢生精力去呵護她也來不及。但這樣的錢,如何用得安心?
「鴉片也是令人死得快樂一點的東西。」如花說,九_九_藏_書「它是翳膩馨香的麻醉劑。」
「那就要視乎環境而定了。」
對了,原來如花早已不在了。
——不久,十二少壯氣蒿萊,心灰意冷,深染煙霞癖。
「或者一時失覺,碰不上。連鬼也要講緣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沒奈何。」我說。
唔,那年如花已經死了。
「永定,你再開玩笑我們不讓你參加!」阿楚這壞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這事誰惹上身的?豈有此理。
「十二少先吞,還是你先吞?」
「先生,在圖書館中請保持安靜。」
當時鴉片由政府公賣,謂之「公煙」,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歡抽大煙,六分庄的鴉片一盅,代價九毫。一般闊少抽大煙,不過消閑遣懷,他們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卻借吞雲吐霧來忘憂。
「不敢就不敢。」我老實地答。
「也要視乎原因。」
我們都忘記了前因後果。前因後果都在紅塵里。甚至,我竟忘記了她為什麼上來一趟。
這裡有新廈,有銀行,就是不見老店。在一間賣人蔘的高麗店子門外,老頭給我遙指:
「喂,你沒有身份證——」話還未了,她在我們眼前,冉冉隱去。我悵然若失。她到哪兒去了?我答應幫忙,一定會幫到底,明晚別不出現才好。
「啊——」阿楚賣關子,「她給我證明她是鬼呀。她不證明,我怎肯相信。」
「二人都吞下鴉片?」
前路茫茫。煙花地怎能永踞?紅不起來的戲子何以為生?彩鳳隨鴉,彩鳳不是彩鳳,但鴉真是鴉。
香港從一八四一年開始闢為商埠,同時已有娼妓。一直流傳,領取牌照,年納稅捐。大寨設於水坑口,細寨則在荷李活道一帶。
「你敢不敢?」她逼問。
「三月八日是一個節日。」我告訴她,「婦女節。」
「不過是殉情。你嚷嚷什麼?」
「沒理由失散。我在黃泉路上,苦苦守候。」
我靈機一觸,忙還書,又商借別的。
「他怎麼可能認得你呢?他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嗎?如花偶爾提過,十二少當年是南北行三間中藥海味鋪的少東。於是移玉上行,誰知,我也認不得路了。
——但殉情,你不要說,這是一宗很艱辛而無稽的勾當。只合該在小說中出現。現代人有什麼不可以解決呢?
雖然華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務如倒水洗臉、裝飯撥扇、抹桌執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勞。但賤役雖減,屈辱仍在,新紮師兄要掙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忙問。紅就是紅,不紅就是不紅。三十九_九_藏_書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見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戲,年年榮登「十大明星」寶座。她們只在「登台」時最紅。
「誰吞得多?」
「十二少知道嗎?」
「我們一齊死。」
「小姐小姐,」我興奮得大聲地喚,「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捲!」
「不告訴你。」她轉身坐下來。
「什麼?」如花急問。
我見她對一個同事私語,又用嘴巴向我努了一下。這個老姑婆,一定把我當作咸濕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對不起,」她淡淡地說,把幾本書堆在櫃檯上,「沒什麼娼妓專書。只有香港百年史,和這幾本掌故。」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真是,如何過得一生?
這是如花心上人,她會答「他紅不起來」這種話嗎?
如花無從勸止,自己也陪著抽上一兩口。
「他不必表示『知道』。」
「三二?」她找出一本冊子來,「沒那麼早。」
翻查目錄,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圖自字裡行間窺到半點柔情,幾分暗示。
「等了很久,不見他來。」
「為什麼你這樣問?」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懷疑,何以你懷疑?」
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時間,毫無頭緒,還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點,也是無妨,但她又長得……算了,我對美女的標準,竟然在一夜之間提高不少呢。
「最早的是幾年?」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時候,我倆為怕他日重認有困難,便許下一個暗號。」
阿楚不滿意了:「永定,你是我見過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喂,」阿楚拍我一下,「你獃想什麼?」
「怎樣吞?」
「你倆真偉大。」阿楚無限艷羡。
「麻煩你了,不大合用。」我轉身想走。
楚館秦樓,鶯梭織柳,不過是縹緲綺夢。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歿參商。
「永定,何謂『不過』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我和阿楚在猜這個謎。
當我自大會堂圖書館出來時,普天是爛漫陽光。
「不是偉大,只是走投無路。」
「這邊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嗎?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嗎?以前——」
「找個瘟生,斬之。」
她給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許是「丁」。所以一見我表情有異,更防範森嚴。
「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對華叔苦苦懇求,直至他勉為其難,答允了。拜師之日,我代他封了『贄儀』美金一百元。」
「不知道。」
我只好道謝,捧到一個角落細看。我又不是那https://read.99csw•com個專寫《不文集》的黃霑,她憑什麼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隨?
算了,我不跟她拉鋸,說就說,不說就不說,難道要我牽衣頓足千求百請嗎?於是不打算蘑菇下去。見我收手,阿楚又來勾引:
「你們如何死法?」
不過我們也在動腦筋。我們都是這都市中有點小聰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間那麼笨?
十二少說:「但願鴉片永遠抽不完。」
「是。」如花強調。
如花,她是多麼地曉得觀察眉頭眼額,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細密。她是不希望橫亘於我與女友之間,引起不必要誤會。所以她遊離浪蕩去了。她是一隻多麼可憐的鬼,我們竟不能令她安定度過一宵?她的前生,已經在征歌買醉煙花場所,無立錐之地,如今,連錐也無。我很歉疚。
「所以我上來找他,假如他再世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馬上再來。」
一生?
一切只是巧合。一個妓|女,怎曉得慶祝婦女節?何況還是為情而死,才廿二歲的妓|女。婦解?開玩笑。
我不看她,光看書。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回復活潑。
「什麼資料?」一個戴著砧板厚的眼鏡的職員過來。
「——結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黃泉等他,不見他來,對不對?」
如花皺眉:「我沒聽過,這是外國的節日吧?紀念什麼的?」
我和阿楚,在問了一大堆問題之後,也無從整理。一時間又想不起再問什麼。這都是一些細碎、溫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國大事,又非花邊新聞。
「你不要知道嗎?好吧,告訴你:她讓我看她的內衣。我從未見過女人肯用那種勞什子胸圍,五花大綁一般,說是三十年代?簡直是清朝遺物!」
三八七七,三八七七。
她登記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證號碼。在登記身份證號碼時,一再復看,證實無訛。怕是一見勢色不對,諸如我出言不遜,意圖非禮,或公共場所露出不文之物,她們便馬上去報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問題走火入魔了,樣子也開始變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讓那步步為營的女職員安裝好菲林之後,便按掣察看。由七月開始,逐天逐天地看,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國事——但,看到七月七日,我找不到任何資料。我只知道當年的賣座電影是「陳世美不認妻」。士多卑厘果占賣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飲唂咕很時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讀書報國》。又因戰事已經爆發,香港也受波及,報上提到日軍,都用一個「×」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開了天窗,植上「被檢查」read•99csw.com字樣……已是亂世,誰有工夫顧盼兒女私情?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腳。
只有我,因為空手而回,甚是無聊。一如沒上電芯的收音機、沒入水銀電池的計數機、沒蠟燭的燈籠、沒燈的燈塔、沒燈塔的海。
要憑這幾個數字作為線索,於五六百萬人中把十二少找出來?
「如何證明?」
自此,十二少心情長久欠佳,但覺無一如意事。不容於家,不容於寨,又不容於社會。為了與一個痴心女子相愛,他付出的代價不雲不大。
阿楚不理睬我,她攤開原稿紙,掏出筆記簿,裏面有些如符如咒的速記,作開始寫稿狀:「你別吵著我趕稿,我要趕三篇特稿。」
在這苦惱的當兒,惟有隨緣吧,焦急都沒有用。折騰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裡方才精神奕奕。
「那我先走了。」如花識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幾年的?」
阿楚噤聲。
「十二少有沒有紅起來?」
「到處逛逛。」
「你到哪兒去?」我急問。
三月八日早已過去。七月七日還沒有來。
——啊不,三八年?
「一九三二年。」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別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沒有她們的記載?」
「有時,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題吵罵,我都甘心承受。他在無故發脾氣之後,十分懊悔,就擁著我痛哭,哭過了,我對鏡輕勻脂粉,離開擺花街,便到石塘咀。」
我按住她的手:
我沒有靈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大寨妓|女分為:「琵琶仔」、「半掩門」和「老舉」……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於一九○三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閉,悉數遷往剛剛填海的荒蕪地區石塘咀。那時很多依附妓寨而營業的大酒樓,如杏花樓、宴瓊林、瀟湘館、隨園等,大受影響,結束業務。
我瀏覽一下,發覺沒有我想找的資料,便跑到參考圖書館去。當我仍是莘莘學子之一時,我在此啃過不少一生都不會用得著的書本。何以那時我寒窗苦讀,如今也不過如是?當年我怎麼欠缺一個轟烈地戀愛的對象?——不過如果有了,我也不曉得「轟烈」,這兩個字,於我甚是陌生。幾乎要翻查字典,才會得解。
「什麼暗號?」
我之所以興奮,便是想到,會不會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報紙上,刊了有關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點線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區區一個廣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偵探,造夢也想不到。一壁想,一壁笑。催促之聲音也大起來。
「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