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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不,而是已知一個數字,想查查車主。」
「永定你教他什麼手段?」
「那麼我嘗試去交通組問一問吧。不過從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頭……」我自己同自己說。不大理會他。
「是嗎?」我心不在焉。
「醫生,這是我的右手,沒有了右手於我影響極大,它什麼時候會好?」
一輛八噸重的貨車,落貨后,工人忘記將吊臂放下,貨車行駛時,這吊臂造成意外,轟向一輛巴士的身體,巴士閃躲,轟向一輛私家車,私家車閃躲,轟向行人路。
當下我吞了些葯。
「一天到晚都聽得女人在吵。」
姊姊姊夫二人根本沒機會插嘴。
「校長也許會信吧。」
「永定,」姊姊覷得我一個空檔,「你說些什麼?」
我竟還惹她生氣?
「你呢?」
他給我兩種葯:「長的、白色那種是止痛藥,感覺極痛時才吃;圓的那種是胃藥,因止痛藥在胃中發散,所以……」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發覺。
我的神經緊張,不知道這老先生,是否對我有幫助;又不知道接下來的拍賣,是否事情的關鍵。他已離去。我稍分了神。
「我不會。」
我見勢色不對,一塌胡塗,終逃竄回隔壁的家去。
「有人投至八十萬——」
我真是時運低!一個遭鬼迷的時運低的落魄書生!
「六千!」
我護花無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雖然她曾當眾罵我「色魔」,叫我沒臉,但我也原諒她了,頂多此後不光顧那上海館子便是。
一剎那間本人豁然開朗。還想向各同僚公開心得:客氣忍讓怎算真愛?肯吵架才算。
這宗意外,沒人死,沒人重傷,只有「輕傷」,那是我!在事主與途人與好奇者擾攘不堪之際,我痛楚難當,整條右臂直不起來,我親眼見到它「彎」了。只輕舉妄動,便叫我眼淚直流。他們送我到急症室去,就扔下我自生自滅。在急症室,醫生給我照X光,那是坐候二十分鐘之後的事。照X光時,他們叫我把手伸直,我竭盡所能,無法做到。於是他們寫紙,上了三樓專科診治。
「即如當年男人跑到塘西召妓吧,要引起紅牌阿姑的注意,青睞另加,你就要使點手段。」我熟能生巧:
「醫生,但這尺骨分明彎了。」
「八十萬還買不到,因為最後成交價錢是一百多萬,還登了報紙呢。」
也許我遇不到。
「如果不施銀彈攻勢,便去收買人心。賣弄文墨,娓娓談情,故意表示自己無心問鼎中原,只是戀愛,不但肯為她拋妻棄read.99csw.com子,甚或為她死——她必非你莫屬了。」
「你不要推波助瀾了。沒有用。這女人不會喜歡我,她另有愛人。」
「搖動。」
後面有兩個中年男子,在聊著:
睡得不好,反而早起。
線索中斷,都因為這個林姓的拍賣官對叫價不滿意,所以拒賣。真混賬。他只顧應對靜態港聞的記者們:
我閃躲,站立不穩,倒地,身後有一個青年,幹革命一般,前仆後繼,壓向我身上。我的手先著地……
「什麼?三八七七?」
這晚,我決定不找阿楚。如花竟又沒出現。我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無限疲憊。翌晨照鏡,無所遁形。兩女對我,始亂終棄。
不久,拍賣的遊戲玩完了。
「阿楚,」我向她說,「等會去吃晚飯?」她不答應。她與安迪離去。我大方地道別,還要裝成有些數項要計算,很忙碌的樣子。我怪自己,叫作阿定,便定成這樣?五內翻騰,不為人知。回家途中,一路猜想:二人吃完飯,不知是否去看電影?看完電影,不知是否喝咖啡去?……
我一瞥那些葯,基於常識,我明白特效止痛劑的「功用」,止痛劑如果儲存下來,過量可作自殺之用。
懶得上街吃飯,到我姊姊處黐餐。席間,我小甥子頑皮,姊姊教訓他。姊夫以苦水送飯:
「忍忍便沒事了。」
「是次拍賣活動共得款十八萬零五百元,將撥入獎券基金作慈善用途。」云云。
然後他打發我走。一路上,痛苦減輕,那是因為麻醉。帶著殘軀回家轉,手肘部分已漸漸腫起。我以為會像青少年時代踢球受傷,消腫消痛,三數天完全復元——但不是的。迷糊地躺了幾個鐘頭,半夜裡痛得如在死蔭的幽谷,冷汗涔涔,我的手,像受著清朝奸官下令所施的酷刑,辣辣地轟痛,驚醒。
「或者出示紅底發揩;或者送個火油鑽戒指;又或者在春節期間為心愛的女人執寨廳,包足半個月,賞賜白水之外,打通上下關卡,無往而不利……」
安迪說:「好像有個這樣的車牌,好像是,因為三八意頭佳,明天將會拍賣。」
她聽不到,出門去。
「永定,這是安迪。你不是想問有關車牌的資料嗎?你儘管問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幫我忙。」
誰知還發生這樣的事故——
「為什麼你不去馬?出軌一次半次,不要緊,回頭還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碼你浪漫過。誰說一生只能夠愛一個人?」
還同我吵什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九-九-藏-書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們二人此時正隔著一行樓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來。
我如夢初醒。
「永定,你有什麼建議?」
「十萬,二十萬?」我說。
後座的男子又在發表:
「大豪客們都跑到小國家入籍去,幾乎連車都不要,還要靚車牌?」
我剛在行人路。
距下班時間約十分鐘,阿楚趕回來。
「真的?」我同他握手。
「不是邪,是政府嫌我們太吝嗇了,寧願吊起來賣,等大豪客。」
我撥電話找阿楚。伯母說她還未回家。
說著,以感激目光投放于那安迪上。
「唉,」他說,「最近有個副校長空位,我便遞了信申請,誰知新同事中也有人遞了信。」
「公平競爭嘛。」
近日天氣變幻無常,忽然下著一場急雨。阿楚才走得幾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灑下。我在門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掛在肩膊的相機,急急擁住,一邊跑,一邊塞進雜物澎湃的工作袋中,護得相機,護不得自己的身體。她竟那麼寶貝她的工具。
我艱難地照做。恐怕每做一下,消耗的精力都用在忍受痛苦上,未幾,筋疲力盡。
「我說些什麼?」
我問姊夫:
當我到達大會堂高座時,已經聽得有人在叫價:「五千!」
離開冷氣間,踏進燠熱的城市心臟,又一次,這大會堂的腳頭真不好!每次都叫我空手而回。
一直留意著以後的進展。接著的車牌是「AA一一八八」,二萬五千元成交。另外還有「CL五」、「BW一八」,漸次升至四萬。
終於一個「HK一九九七」的車牌,被一位姓吳的先生投得,他出價二萬一千元,比底價高出二十倍,而他暫時還沒有車。
「不太嚴重的。」他氣定神閑。當然,那又不是他的手。我幾乎想把他的手……
結果是,拍賣官道:
而我翹首苦候的CZ三八七七,等了一朝,只聽過叫價一次,聲沉影寂。
「你怎麼那樣關心?」我問這老先生。
原來他倆的學校中,校長、訓導、總務、事務、書記、工友,和大部分的老師都是女人。姊夫幾經掙扎,方能自女人堆中爭到一個小小的校務主任的位,多麼委屈啊,你以為飾演賈寶玉嗎?——唉,女人都是麻煩的動物!
「啊?」
「這卻是警方交通組的事了。」
「真的呀,」我像在努力說服自己,「是需要一些手段。否則茫茫人海,怎會挑中了你?」
「不會,抑或不認?」
上得三樓專科。醫生吩咐道:
我不會、不認、不敢。這種曲折離奇的read.99csw.com事件千萬別發生在一個小市民的身上,負擔不起。一個阿楚,已經擺不平。
「普通。」
「沒有斷呀,」他說,「你動多些吧,動多些便沒事了,回家啦,不用住院。」
取過一份日報,見十五名佳麗會見記者的照片,旁邊另有一些零拾對照,是記者偷|拍自集訓期間的。有的因長期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在偶一不慎時,流露無限的疲憊。她怎料得又上了鏡?選美不是斗美麗與智慧,而是斗韌力。于艱苦逐鹿過程中,狀態保持堅挺一點,贏面就大些——戀愛,都是一樣。
「不是手法,是手段。」
他已煞有介事答:「我們運輸署發牌照,有時有特別的車牌,便儲存公開拍賣,市民出價競投,價高者得,你想投一個靚數字嗎?」
靠得很近。
轉眼雨勢也稍弱了。這般沒來由的雨,何時來何時去?好像是未曾有過。
我見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我安詳地問:「我想知道關於某一個車牌——」
一個女子,住得那麼遠,因是居屋,無法不揀沙田。而她天天沙田上環地往返,營營役役,又是跑娛樂新聞的,寸土必爭寸陰是競,一時怠慢,便被人蓋過。每個月還要拿家用給父母呢。
「我無法把它伸直。十分之痛。」
「你以前都不是這樣的。」她疑惑。姊姊把她的玉手伸來摸摸我前額。
「會好的,只是皮外輕傷,不是骨科。」
「阿楚!」我叫她。
我不答。
「CZ三八七七。」
「好的上級不聽讒言。但我又不認得你們校長。」
咦?她罵我什麼?——妻不如妾。用這樣的話來罵我。在她的意識中……我真蠢!她是重視我的,原來我倆之間,感情足夠至吵一場這樣的架!
忽然,拍賣官提到一些數字:
「一萬!」
我倆的恩恩怨怨,終也化作一場急雨。
他們一定很奇怪,這些香港人,莫名其妙,只是幾個數目字,便在那裡各出高價來爭奪?在他們眼中,不知是世紀末風情,抑或豪氣。總之,任何地方都沒有這習俗:「炒!」
不消一刻,我便頹唐。認定自己失戀了。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沖曬,然後,把身邊那男子介紹我認識。小何向我扮個鬼臉,不忍卒睹。
身旁那老先生,已無興趣,立起來。
她不是一個人。
辦公時間一到,我馬上撥電運輸署,香港二六一五七七,得知早上會在大會堂高座舉行車牌拍賣。那安迪沒騙我。
「這車牌真邪,兩次都賣不出。」
「你不知道了。這新人在九_九_藏_書他校任體育組組長,因遷居請調本校。校長喜歡他不得了,年輕力壯,人又開朗,贏得上下人緣,看來比我有機。真不知要如何整治他一鑊才好。」
「你說,姊夫與同事追逐一個高職,與嫖客爭奪紅牌妓|女芳心,難道不是差不多的意義嗎?摸我幹麼?你的手未洗凈,有一陣魚腥味。」我避開。
她當我是石頭,我當她是潑婦。不是的不是的。
「二萬五千!」
「沒有更高的價錢?底價二萬,只叫到二萬五,叫價不大滿意,所以不打算賣出了,留待下次吧。」
哼,趕明兒若見那安迪乘虛而入,我一定要在阿楚面前力陳利害,叫她留意:安迪這人走路腳跟不到地,輕佻浮躁;說話時三白眼,又不望著對方,妄自尊大。且他也許女友多多,公餘嗜看咸片,特別是大華戲院的。
「建議?暗箭傷人多容易!說他不盡忠職守,說他課餘女友多多,說他暗中兼七份補習,上課精神萎靡,說他對六年級剛發育女生色迷迷……隨你挑一個借口。」
「三八是不錯,但這七七,讀起來窒住中氣一樣。」
成交吧,成交吧。我心狂跳,守株待兔可有結果?
「二萬五,有沒有多於此數?」
「你幫他想辦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幫人的,他倒極熱心,怕人不高興呢。」
我一邊開鎖,一邊想:
——當我這樣想時,自己不禁為自己的卑鄙而臉熱。為什麼我竟會動用到「暗箭傷人」這招數?
「你興趣如何?」
「二萬!」
然後,我又撥電回報館,說會與一間銀行客戶商議跨版廣告之設計,之類。
難道本世紀沒有單純的戀慕,生死相許?難道愛情遊戲中間必得有爭戰謀略,人喊馬嘶之局面?
拍賣官繼續在問:
也許我遇不到。
天底下的女人,都愛煲湯給男人喝。年輕時為男友,年長時為丈夫,年老了,又得巴結未來愛婿。我支吾以對,看來她不知道我與她愛女吵了一場。
「這車牌不是在三月份時拍賣過嗎?初定價好像是二萬元,但無人問津。」
「最近又有什麼難題呀?升了主任已一當五年,雖在女人當家手中討一口飯吃不容易,但是,你們是津校,人人都受政府俸祿而已,又不怕炒魷魚。」
轉眼她的芳蹤消失了,怕是截了計程車趕路去。
啊,我頹然坐倒。是誰曾有意思,要買這個三八七七的車牌呢?是誰呢?
登登登樓上跑下阿楚來。她不知要出發採訪什麼新聞去。見我竟在笑,更為生氣,掉頭便走。
「永定你要死了,你哪裡懂得這麼多召九*九*藏*書妓的心得?你與阿楚鬧翻了,于燈紅酒綠色情場所流連?嘖嘖,你怎麼墮落成這樣子?有皰疹的呀,一生都醫不好的呀,你……」
「你又發什麼牢騷?」姊姊問。她又開始探討我的內心世界了。想起阿楚呷如花的醋,我呷那什麼安迪的醋。情海,也不過是如此的一回事。
第一次發覺,原來在風雨飄搖中,強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憐。
座中一把聲音叫了。我急回過頭來,追蹤不及,不知發自何方。游目四盼。
——但,這隻是我一廂情願。
「永定,」伯母對我十分親熱,「明天來飲湯呀?」
「漸漸它會直的。」
「伸直。」
姊夫以一種奇異的表情望我,但本人渾然不覺,滔滔不絕:
以阿楚之聰明,她一定不會舍我而就一個毫無安全感的臭飛。
「唉,真是市道不景,」旁邊有位老先生在自語,也許是找個人搭訕,「以前,車牌同樓價差不多,靚的車牌,才二萬元?休想沾手!」
忽見鎂光一閃,原來有外國人在拍照。
「事業是這樣,愛情也是這樣。甚至最簡單的人際關係,誰說不是要花點心思?」
「早一陣,有個無字頭三號的車牌,你猜賣得多少?」
「沒有。如果夠手段,我不會自身難保。」我想,到我三十歲的時候,也沒差多少年了,那時上級主任猶未退位,我只得守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而阿楚,又未必成為我妻。一個人為黍稷稻粱而謀,為妻兒問題諸多苦惱,真沒意思。
姊夫在慎重欷歔:「這個世界真的要講手法。」
姊姊收拾碗筷,聽到末兩個字:
人群陸續地離去。本來人便不多,一走,馬上掏空。他們投入茫茫人海之中,再也辨不出誰是誰。誰講過那麼的一個價錢,誰對三八七七那麼有興趣。留得青山在,已經沒柴燒。我混沌的腦袋更加混沌,加上失望。我在想:若有所待便是人生,若有所憾也是人生。
「彎曲。」
然後姊夫扒口飯。我看看他,三十幾歲的光景,前途一目了然,活得不快樂,只因長江後浪推前浪。教育界,整治人以攀高位?看來小洞里也爬不出大蟹來。
在這個早晨,推出拍賣的特別車牌共有十七個,賣出了十六個,最高的賣至四萬,最低的是一千元,號碼是「AN七四八七」,絲毫吸引力都沒有,也有人肯白花了這一千元?
她是重視我的!禁不住略為陰險地笑。
他口口聲聲強調沒事,不外是不希望我住院。在公家醫院,床位彌足珍貴,等閑的傷勢,無資格佔得一席位。「那我去看跌打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