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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清晨乍醒,我有無限歉疚。那是一個過分荒唐的綺夢!我的床單,淋漓一片。
「還沒找到。」聲音中有幾分歉意。
阿楚笑了。濃濁的感冒鼻音,令我也忍俊不禁。我遞給她一顆奸人糖,乘勢抓住她的手。她也不掙扎,只是狠狠地說:
我一邊數,一邊氣餒。一個小市民可以擁有這許許多多的數字,簡直會在其中遇溺。到了後來,人便成為一個個數字,沒有感覺,不懂得感動,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敵七上八落九死一生。是的,什麼時候才可以一|絲|不|掛?
「不,」如花說,「在陽間戀愛不能結局,因而尋短見的人,死後被囚禁枉死城,受盡折磨,狀至憔悴。黃泉路上,經多重審判,方有轉生之機……」
燭影之中,只見如花在。睫毛閃動的投影,覆在臉上,像一雙手,拂來拂去。
還有太多了,你看:護照、回鄉證、稅單、借書證、信用咭、提款咭、選民登記、電費單、水費單、電話費單、收據、借據、良民證、未婚證明書、犯罪記錄檔案編號……
同樣的電,卻是兩個世界。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傷心的鬼。
「十二少也故意對你不好?」
三天之內,波譎雲涌,跌宕有致。
書被催成墨未濃。
我發誓不會。
「為什麼?」
「你惹我生氣,還不算錯?」
「你等一會。」阿楚淡淡地說,「寫好后給你帶回去,告訴老編是獨家的。」
但,我的時間用作破鏡重圓之上。忘記了如花未圓之願。
但小何告訴我:
我在如花的世界豈有立足之地?
我半睡不醒。如花撫摸過的傷處,早已痊癒,我忍不住,就在原位輕輕地像她一般來回摩挲,我不相信!她曾與我肌膚相接?其實,她只不過是個至為簡單的女子,她的身世複雜,感情簡單。無端地,聞到花露水的香味,漫天漫地的溫馨,今生今世的眷顧。我載浮載沉……
「她病了,感冒。」
「你以為?」
「感冒也可以交稿,她又不是歌星,感冒時不能謀生。」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們在客人面前,連「啋、衰、病、鬼」這樣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
如花坐在沙發上,遙望星空,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是,阿楚與我交往,當成寫稿一樣。」
她的手。你們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鴇母精心培育,對她們的日常生活照顧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絕不讓之沾手,甚至還有人代擰毛巾抹臉,以保護肌膚嬌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塊真絲,於我那腫疼不堪的傷處,來回摩挲,然後,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你也惹我生氣——」
九_九_藏_書甚至斷了骨。
阿楚重感冒,聲音深沉如一隻低音喇叭,令在旁聽到的人也喉頭不適,她還要講那麼多廢話,真是辛苦。我示意她快點收線,她見到我手勢,又裝作淡漠。真狡猾。一瞥她書桌上,放著一盒糖——正是那種奸人才吃的草藥糖。
阿楚下定決心。像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表情:
窗外,是出奇地冷靜窺照的寒月疏星,益顯得人間晃蕩。同樣的星月,窺照不同的人,時間,又過去了。
同樣的故事,卻是兩種結局。
她搖頭。單薄的身子,豐富的眼睛。單薄的今生,豐富的前塵。
「沒有。」我快口快舌地答了。沒有?我在疑惑。
我說不下去了。
都是那一天。
我的心情不知像古人那封信,抑或那硯墨。兩者皆不是。一切與我無涉。
「你受了什麼傷呀?」她邊寫邊問。
「是,」我很悲哀地說,「我只可成為人間的一名丈夫,不論大小。但凡男子都可成為丈夫吧。」
「如花——」我拍拍她的肩膀,什麼話也沒有說。回房去了。
男人一生中,總是遇到不少要他聽話的女人,稍為地聽話,令男人更加男人。女人一生中,總是希望男人都聽她的話,好像沒這方面的成就,便枉為女人了。什麼是「話」?什麼叫「聽」?歸根究柢,沒有愛,一切都是空言。沒有愛,只成了鳴的鑼響的鈸。
「永定!」如花望定我,「你從沒試過深切懷念一個人嗎?」
「永定,我決心儘力幫她找到十二少,早日找到,她心息了,便早日離去。真的。」
我雖輕描淡寫,但何以她叫小何去取稿?她來個電話,我會替她辦妥——要不,她也可以委託那個安迪代勞,惟安迪得知她病了,少不免送束花,安慰探問一番……
原來在轉輪台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負責供應「醧忘」茶,喝下三口,前事盡忘,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東,迷糊亂闖,自墮於六道輪迴,一旦投生,醒來已是隔世。
「她無處不在,」阿楚忽然孩子氣地質問,「在你洗澡時突然出現,你怎辦?」
如花為我療傷消腫。
「不,」我道,「——但算了。對不起。」
「你怎麼知道這名詞?你學習得真快!」
一個痴心的人強悍如軍隊。我不忍心潑冷水。憑一個信念,二人重組幸福的家庭,真的,只盼二人有個快樂的結局,難道這是錯嗎?是天地間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無常,叫緣分縹緲,半點不由人?
「隔那麼老遠,怎會有相干?」
如花像電影中的定格。她心裏想的是什麼?如果那一天,她沒有九-九-藏-書應毛巾七少的花箋。如果那一天,十二少沒空在席間出現。如果那一天,她不曾多看他一眼。如果那一天,他公事在身早早引退。如果那一天,她沒暗示他日後倚紅樓相見。如果那一天,他無心再訪艷……
如花告訴我:
打開門,欲亮燈,但燈掣沒有著。兩三下之後,始發覺是停電了。
「不要這樣。」
「我發誓不會!」
「不是有成語說『人盡可夫』嗎?」
則這柔膩的片刻,可以長一些。
終於她收線了。然後開始把剛才的無聊對話化成一篇特稿:「三大機構爭相邀約,落選佳麗無所適從」之類。文中不免涉及些從前的例子,鍾楚紅、趙雅芝、繆騫人……選美經典作。
是阿楚。
上來七天的代價,便是來生減壽七年。
「不,我不相信我倆可以重逢。變遷如此大,一望無際都是人,差不多的模樣,差不多的表情。也許是我的奢望,這是一件艱難的事,幾乎是沒可能的,根本是沒可能的。只怪我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弄到如今無可救藥。」如花後悔了嗎?
我真妒忌。這人憑什麼?
一發狠,阿楚咳了幾下。我擁抱她,病貓永遠比老虎可愛。這病貓的毛髮又那麼短,刺手的:「你努力地病吧。」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隨便地坐卧,當著他面前以脫毛蠟脫腋毛,只差沒問他借個須刨來剃腳毛,也許不久有此演進也說不定。
「她又沒叫我做。」
「真是時運低,遇鬼之後,你病了,我又受傷——」
「一定會找到的。」
我進去,她也不招呼,拎起電話繼續對話:「——試就試吧,落選不等於一切沒希望呀——我知道,不過——你聽我說,鍾楚紅不也是落選港姐嗎?她現今一部戲收四五十萬,還說一口氣推了六部——泳衣?怎麼這些導演一個二個都要泳衣試鏡?——看著辦吧,簽四年,長是長了點,不過可以要求外借——主要看你自己,你要紅,就搏盡豁出去,別不湯不水,畏首畏尾……」
「她愛你,才故意對你不好。」如花安慰。
病中的阿楚,比較軟弱,眼圈一紅。
「是停電,但不關電話的事。」我解釋得不好,「電話,是另外的一些電。」
如花不發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覺察我的「宏願」。
「——電是不會,但人是會的。」
「你以後不準激怒我!」她命令。
她見是我,竟然成竹在胸,一點也不愕然。
「我做過很多事。」她說。
「因你對我不好,我已把全部精力消耗於一場病中,再也不能了。」
「找得到的,」如今反過來,變成我的信念,「他在人間九九藏書,你放心。」
于跋涉長途中,我已奮力鎖起一頭心猿,關禁一匹意馬,以後對女友一心一德。如花只是幻影,我對她,口號是「日行一善」;原則乃「助人為快樂之本」——
如花會心一笑。「那不是鱔稿嗎?」
我不是不自疚,但我無力干涉我的性幻想,這並非罪惡,這隻是荒唐。
「我女友。總是令我擔心,她有時對我好,有時對我不好。」
「無中生有,小事化大。」
「我那麼多工夫要趕,誰知下午是否走得開?到時再說。」嘴說得倔,心中恨不得掌摑小何兩記,然後飛身至沙田。終於我按阿楚家門鈴。
「阿楚,我們這裏停電。你那邊呢?」
阿楚的媽媽買菜回來,一點也不發覺我倆齟齬。只留吃飯。為了一頓團圓飯,我巴巴地自沙田把稿帶回報館,然後又巴巴地回去。飯後,見伯母在洗碗——是的,要有大量的愛,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廚洗刷那堆臟碗。
「遵命!若有再犯,請大人從重發落!」我十分認真地答,表示聽話。
「我不肯喝那孟婆茶。就在那必經之路苦等。久候不至,哀請讓我上來尋人,付出了代價。」
我苦笑。「是不是很多像你這樣的鬼,申請上來尋找她的愛人?」
如花見我猶握住聽筒怔怔地出神,也不追問,只靜靜望著我。
一下子,關係拉得極近,謝謝愛迪生。
小何實在氣不過,見我木訥,便道:「我下午沒空,你代我去。」
「永定,我很害怕——」
「是的,尤其到了『授生司』,人群擁擠趕逼,就像——車站候車的紛亂情形。」
我便把那災禍重述一次——當然,如花為我冰敷的一節絕口不提,其他的……也絕口不提。我學得油滑了,把傷勢和痛苦形容得十分詳盡,活靈活現。末了還說:
悔不該,惹下冤孽債,怎料到賒得易時還得快。紅燭的眼淚,盈盈堆積,好似永遠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淚,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氈,滲入九泉。
在痛得魂魄不齊的當兒,我受傷的手,突然傳來一陣涼意。就好像醫學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隻手。
「秩序那麼差?」難怪我聽見罵人說趕著去投胎,真是爭先恐後。
我聯想太多,十分靦腆。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並沒有皺摺。想起她們的「禮儀」。
「現已不痛了。我不是要你同情呀。」
「記憶?今世有前生的記憶?何以我一點都記不起前生種種?」
如花愕然抬頭。
連一個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禮儀呢。
「永定,為什麼這樣晚?」
我不要她覺悟。她做了好人,我做什麼角色https://read.99csw.com才對?
然後,她靜靜地,哭起來。扁著那張曾得理不饒人的嘴,裡頭有唇槍舌劍,針言刺語,如今半招也使不出來。
「我再也找不到他嗎?」
啊於我這是一個單薄的夜,豐富的感情。我不敢再誤會下去。我想痛罵她,叫她放手算了。也不過是一個男人,何苦眾里尋他千百度?「如花,今天是第四天,如果找不到十二少,你有什麼打算?」
「是。」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說句話:『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終都不是。』你會說嗎?好好地勸她。我不應該給她臉色看。」阿楚收線后,我第一次發覺,她是一頭好心腸的狐狸。但我擔心她乖下去,她這種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卻樂趣。
「哼,你算大丈夫?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你不是大丈夫,你連小丈夫也不是——」
但是一切有號碼記載的文件是那麼浩瀚無邊,她才不過花了一天一夜,如何見得盡三八七七這數字的線索?
「阿楚,」我實話實說,「我們和好吧。趁你生病,沒氣力吵架,我們就不必再吵下去。你這樣的嗓子,再努力吵架,很快會啞掉,不如修心養性……」
在空白的一刻,電話鈴聲響了。
「瘦田沒人耕,耕開有人爭!你得意啦。」
「我也沒要你同情。」阿楚沙啞著老牛一樣的嗓子說,「有什麼關係?」
「那麼一齊尋短見的人,豈不很容易便失散了?」
「那是因為投生之前,喝了三口孟婆茶。」
她跟對方蘑菇了二十分鐘,看來不過是某落選佳麗,作推心置腹狀向她問意見。誰知是不是問意見?反正她們自己心裡有數。不過找了一些記者展示謙虛彷徨無知,人總是愛憐弱小的,自是樂於贈言——說到底,還不是搏宣傳?簽不簽約好呢?其實心中已經狂簽了七千次:「我願意!」
她見我不提自己傷勢,一開口便追問行蹤,有沒有些微的感動?
「來了很久。你到何處去?找不找得到?」她輕輕地問。
「——」如花不理睬我,「愛是很複雜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在阿楚家待至很晚,也沒有什麼事做,一起看電視。只為娛樂(不是娛樂版)而看電視,相信這對阿楚是稀罕的。病一病多好,什麼享受應有盡有。連堂堂男子漢也奔波向她賠罪。
「我不可以。前生過得不好,我不相信今生也過得不好。我們只盼望一個比較快樂的結局,難道這是錯嗎?」
「你不去,是不是?其實她心底里並不是想我去,故意要我傳話,好,如果我去,我會設法撬你牆腳。撬了來扔也好!反正你倆意見不合,無法read.99csw.com團圓……」
回到家時已是十二時半。
我把姊姊家門敲了一陣,借來四支紅燭,把它們一一燃亮,頃刻之間,小小的房子就蕩漾著一片紅光,幽幽搖搖,是是非非,遲遲疑疑。
家人不在,她來開門。一見,原來為了發泄,剪了一個極短的髮型,短得幾乎可以當尼姑。
「嘿——」阿楚啼笑皆非,「世上哪有男人這樣認錯的?」
訓練自己的堅毅精神,相信再次面面相覷,不會不好意思。
「寫稿?」她不明所以。
「總之一切都是你錯!」她激動了。
「如花,你可找到蛛絲馬跡?」
「但既愛我,為什麼故意對我不好?」我不明白這麼迂迴的羊腸小徑的道理。
「阿楚來過電話。」
我發誓不會。
「輪迴道中無情,各人目的地不同,各就因緣,揮手下車,只能憑著一點記憶,互相追認。我不知道十二少現棲身何處。」
「你來了?」
我在床上,也像電影中的定格,我心裏想的是:如果那一天,我早五分鐘收工。如果那一天,我偷空上了採訪部看電視。如果那一天,我在家等阿楚宵夜。如果那一天,接洽尋人廣告的是小何不是我……都是那一天。
「我這好算認錯?」
「當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什麼?」我忙問。
她寧願壽命短一點,也要找到他。
我其實應該傷得重一些。
「也許她轉頭又向另一記者討意見了,你還帶病趕稿,獨家不獨家又如何?還不快去休息?」見她不理,氣了,「你吃過什麼東西,竟一病不起?你們那天到何處晚飯去?」她不回答。
「阿楚,」我的聲音充滿溫柔,「難道你沒有信心?你以為自己鬥不過一隻鬼?」
得到如花照顧,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靜。漸漸地因為不痛了,回復精神記憶:「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兒去?為什麼不來?你——」
「我去過一些地方,」她追溯,「那兒有很多我們從前並沒有過的證件,我一處一處去,去到哪兒翻查到哪兒:出世紙、死亡證、身份證、回港證……」
「什麼事?」
我與阿楚的感情,忽地向前跨進一大步,實是始料不及。
「那多好,前事渾忘,後事不記,便重新做人。」
「你不可以愛上她。」
胡裡胡塗地整理好床鋪被褥,胡裡胡塗地上班去。普天之下,沒人發覺我昨天曾經受傷。報上也沒有登。小市民的災難,全是打落門牙和血吞。幸好我的傷也好了。
她的手。
「她不是找你——她找我。她叫我下午到她家取一篇稿交到娛樂版。」
「永定,」如花娓娓地說,「這不是一個新名詞,這是我們那年代的術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