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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十二少,向她,提出,分手。
她拎起那東西,是一個小匣子。
「你不明白呀。我多麼希望,可以在他身上發脾氣,只有在心愛的男人身上發脾氣,才是理直氣壯的。」
「怎麼會?只不過機緣未至。」
那是刻骨銘心的一天:
「我明白。」
「——這是因為我自小沒有生氣的權利,沒有父母供我撒嬌,或弟妹給我差喚。稍懂人性,已在倚紅樓三家手底下成長,接受一切禮儀訓練,也沒有生氣之經驗。我的專長是賣弄風情,我的收穫是身價日高。最大的快樂,只是遇上十二少——」
我氣急敗壞地把它抽出來,一共有三份,殘破泛黃。這「花」,是「花叢特約通訊員」,這報,叫作《天游報》。
「來,我陪你抽最後一盅!」又補充:「你回去,那是應該的。」
「永定,你帶我來看這些死人東西幹麼?」阿楚受不了那直衝腦門的樟腦味。
「不賣。」
但自她給我看過那信物后,也失蹤了一天。也許她便自這方向搜尋下去。我一天一夜沒見她,工作時更心不在焉。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啰。」
整街漫著酸枝的氣味,也夾雜樟腦、鐵鏽,和說不上來的納悶。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舊報,幾乎也絆倒了。我倆忙替他執拾,在舊報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見到一個「花」字。
買,不買?
一個景泰藍的小匣子,雞心型,以一細如髮絲的金鏈系著。
當下兩人都極力避免離情別緒,只儲蓄到三天之後。
我叫他:
無從開口。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一邊看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付錢呀。」
他不動聲色地漫天開價。一定是瞧我那急色模樣。志在必斬。
審視之下,見上面鏤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緋紅著臉,旁邊有隻蝴蝶。藍黑的底色,緄了金邊。那麼小巧,真像一顆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蓋彈開了,有一面小鏡,因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樣子,也因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是的,一個大好青年,廿四歲。
十二少剛剛開了口。
「我這八寶殿——」
如花如何得知?原來她有個客人,是《循環日報》的編輯,常與舞台紅伶、開戲師爺等到塘西酒樓講戲,不時髮箋召來姿容姣麗的阿姑做陪,就是這樣,如花認識了不少文化界。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我一生中,他給我最好的禮物!」如花珍惜地把它關上,細碎的一聲。就像一座冷宮的大門。
如花平素賣的是笑,自懂事後,她的「事」便是令男人快樂,令男人喜歡她,並不知道,原來她也可以遇到一個令她快樂、令她喜歡的男人吧。那已足夠——誰知一天男人說……
十二少的母親來看了,堂堂闊少,自read.99csw.com食其力?真是丟人現眼。母親氣病了。父親眼看不成氣候,又聞得他深染煙霞癖……
這分明是一個「花」字。
沒有!
託人輾轉相勸:「你才廿四歲……」多有力的罪證!
「阿伯,阿伯。」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在十二少小小的居停,中環擺花街一幢唐樓的三樓,如花水蔥似的手,正在搓著麵粉團,她正學習一下,怎樣弄一鍋湯圓。捏出一小粒一小粒的粉團,然後一粒粉團包一粒片糖餡。圓是不怎麼圓,怎麼搓都不圓。有時,片糖的方角,竟會摻了出來,於是可以預料得到,不消一刻,糖在沸水中溶了,便緩緩地漏掉,混在水中。糖的芳蹤,杳不可尋,那湯圓,成了一個空心的物體,在水中漂漾。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淺粉紅色寬身旗袍,小雞翼袖,領口袖口襟上緄了紫跟桃紅雙緄條。整個人,像五瓣的桃花。
百劫重逢緣何埋舊姓?
「當然。」我作得意狀。在這關頭千萬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沒人耕,耕開有人爭』。」
從此擦身而過,一切擦身而過。
我指給他看,那個景泰藍……
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過在誰身上了,那麼苗條。雖然不再月白,變成暗黃,但手工極精細,珠片也不曾剝落。
終於,我見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為之奪:
「我在作課前練習,」小何說,「今晚陪人去看雛鳳。」
老人在午睡。
如花驀地轉過來,狠狠地摑了他一記。狠的只是心,但因掙扎得不如意,打上去力道不足。十二少不加阻止。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揉成殘團。淚落如雨,臉上胭脂、水粉匯成紅流。兩個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像樣的湯圓——但,終於不能團圓。大家都十分明白。
這好算犧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粵劇,已經是最微不足道了。
「但是美貌——」
他過來一瞧,見這舊報,便道:
我好奇地注視她。她上了妝,酡紅的臉,好像一隻夜色中的畫舫。不過,她只在夜裡方才流瀉艷色吧?
夫妻……斷了情……
「我不想講下去——」
「阿楚!」我把她喚過來,她買了一個紅色的天安門紀念章,隨手扔進她工作袋中。
「阿伯,你看,那麼貴,真不值,我們又不是考古學家,不過找參考資料吧,半真半假也過關了,天下文章一大抄——這樣吧,一百塊?」
當夜第一個客人,十二少赴約。經過地下神廳,上得二樓:這樣的一個女人,這樣的一張床,這樣的燈火。因是最後一次,心裡有數,二人抵死纏綿,筋疲力盡。
九*九*藏*書一看日期,一九三二年三月……
「喂,」他不唱,便管起閑事來,「你與那兇惡女人冰釋前嫌啦?」
「一千塊!」
我見到那個胭脂匣子。一式一樣。
「是是是。」我擁之入懷,惟恐他來搶奪。
「通常在月圓之夜,人狼都是那樣嚎叫的。無端地表演什麼噪音?」
一看,字字映入眼帘:
「要多少錢?」我只好恭敬地問。
我一定一定,要買那一九三二年的舊報,上面有為如花揭露的真相,一切的關鍵都在裡頭,現今他不肯賣了?——
「匣子?」
「阿伯,」阿楚賣弄乖巧,「你七十幾歲?」
「永定,你豈是瘦田?是肥田;你那麼有料,簡直是肥田料!」
「看中什麼?」
我前夜見的是靈魂,今午見的,是屍體!
「看中了才與我議價。我的都是正貨。」
我無意中,瞥到她胸前懸挂著一樣物事,在紅燭影中幽幽一閃。
「哎吔,永定,把報拿來。」阿楚奪去,放回舊報堆。
一路翻閱,一路心驚。
此中有什麼蹺蹊?
語氣略為驕傲。
小何自顧自哼下去。
「麻煩你三思,才好用『犧牲』這種字眼。你還哼?強逼收聽恐怖歌聲,本人誓割席絕交!」
「有的,就是那一天——」
忽然,我嚇了一跳。
她布置酒、菜。挪動杯、筷。整理床、枕。
「青樓情種,如花魂斷倚紅。」
「你會生氣嗎?」
當然我記得,當十二少為她放棄了一切,卻又終逃不過走投無路的困擾時,愛情越濃,齟齬越烈,都是因為:愛,並非一種容易的事。在那麼艱澀的日子里,如花沒有發過脾氣嗎?
我寸步不移,心劇跳,如鹿撞,如擂鼓。
「不,我要找一找。」從未試過這樣地堅持,死不認錯。
她把匣子遞給我。
「唉,是呀,陪我女友,她媽媽,她姨媽……一張票一百元。還要多方請託才買得到。」
「還沒到限期,對不對?皇天不負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來,再想想——」
名妓痴纏,一頓煙霞永訣;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過舊報,竟急急離去。
我被他哼得心亂:
我聽來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麼的一回事?十二少沒有死,他「悠悠復甦」……
如花用她的小指頭,在那團東西上點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在掌心化開,再輕輕地在她臉上化開。
雖在人間,我遍體生寒。
安眠藥?
讓一切還原。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親眼見到。我不相信在頃刻之間,物換星移。但是,為什麼呢?好像有一種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滿腹疑團。
「你又不一定有用。一千塊買這種舊報紙幹麼?不要買!」她狡猾地朝我一(目夾)。
奇怪,日來總是有蝴蝶、花九*九*藏*書、景泰藍、鏡、胭脂,七彩紛陳,於我心中晃蕩不去。奇怪。
「我到那邊看看。」她巴不得遠離這些「年老」的遺物,只跑去看「年青」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盤流落於此,才不過十多年的光景,當成「古物」,賣五元至十元不等。
「你在白天是怎麼樣的?」我從來未曾在白天見過她。我想。她的客人,許也未曾在白天見過她。多麼奇怪,在做人的當兒,在做鬼的當兒,她只與黑夜結緣。
我煩躁了:「多少錢?」
「如花,你知得真多!」
「你不高興,可以不去。」
「即使死了,也不離不棄。」
那不是景泰藍,那是一個俗不可耐的銀十字架,它的四周,毫無跡象顯示,會有什麼胭脂匣子。它不是屍體,它仍是靈魂。
「我年紀老大,還沒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勁?真是!我都七十多歲……」
這盞煙燈今兒特別地暗,如花添了點油,眼看它變得閃爍飽滿,才為十二少燒幾個煙泡,煙簽上的鴉片軟軟溶溶,險險流曳。好好通一通煙槍。如花吩咐:
「何以這樣問?」
我以抖顫的手,翻閱這舊報,因過度的驚恐忙亂,生生撕裂了一角。
三月八日黃昏,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間的一張銅床,那是十二少的重禮,備了酒菜,專心一致等待男人。不過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無緣結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驚天動地冤情,沒有排山倒海恨意。如花仔細思量一遍,不曉得敗在什麼手上——其實,也是曉得的。
「為什麼?」
她並非高手,料不到如此低能。
然後細細地用刨花膠把頭髮攏好,挑了幾根劉海,漫不經心地灑下來,直刺到眼睛里。
「這隻是生計。」如花謙道,「我曉得以白牡丹或銀毫香片款客。我百飲不醉。我對什麼男人講什麼樣的話。但不過是伎倆。」
他喃喃地走去取貨。
「你唱什麼?真恐怖!」
「先生,什麼匣子?沒有。」
不知為了什麼,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許是因為聽我們的老總說過,他曾以三十元的代價,竟購得傅抱石的真跡。我以為我會尋到寶物嗎?血氣上涌,神魂顛倒。忽然被一件故衣,是否碰撞到。它懸在高處,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釘上蘋果綠色珠片,領口有數攤水痕,一層層的,泛著似水流年之光影。
「我要那個胭脂匣子!」
廿四歲。才這麼年青。往前瞧,一片錦繡。十二少對著這公共的鏡屏,背後人聲鼎沸,喧囂紛紜,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妝,抹去脂粉,細看一張憔悴得不成人樣的臉,自己都認不出來,那曾經一度的風華。
「好好好,你不必講,我都知道了。」
安眠藥?
戒了鴉片,與煙花女子分手了,回去還有一家子熱誠的歡迎,既九九藏書往不咎,脫胎重生。
闊少夢醒,安眠藥散偷生。
「不可以半途而廢,追了一半,非繼續犧牲下去。否則兩頭不到岸。」
與阿楚午飯後——此生不再光顧那間上海館子了,只跑到上環吃潮州小菜。我們信步返向報館,經過必經的嚤啰街。
「這報早已絕版,你知啦,有歷史價值的舊東西,可能是無價寶。」
「永定,找不到他,會不會……是他不肯見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你是想買下這三份《天游報》吧?」
「美貌也是伎倆。」
一個人要回頭,總是曉得這樣想:也不是錯,美麗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永遠在心頭上的——不過,也差不多過完了。
「但已經過了五天。」
「雛鳳?你?」
旁邊還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釵、鼻煙壺:有玻璃質內畫山水,也有琺琅彩釉、軍票、錢幣、風扇葉、瑪瑙雕刻、公仔紙。
「三天之後,你來倚紅找我一趟。一切像我們初會的第一天。穿最好的衣服,帶最好的笑容,我們重新溫習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個好印象。」
如花後來說:
新春正月里,正是大戲鑼鼓最熱鬧的時分,大中小戲班,都忙於演出。如果連這興旺的佳節也乏人問津,仿效觀音大士坐蓮(年),那也真是華光師傅不賞飯吃了,不如及早回頭是岸。
它還暗寫:某某阿姑喜溫戲子,乃是「席嘜」。某某阿姑,最擅講咸濕古仔,遇上嗜客,每獲獎金高達一百元。又某某阿姑,功夫熨帖,能歌擅舞……間中報導:廣州花國王后因避賭債過江,而在港花運日淡。某某紅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緣,付諸流水,終重出江湖……
「哦,《天游報》。你怎會得知什麼是《天游報》?告訴你,這是廣州出版,專門評議陳塘、東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報紙,等於今日的『徵友報』,不過,文筆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麼是四六文。想當年,我在……」
這是一個胭脂匣子。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這些「特約通訊員」都寫下不少花國艷聞,以供飲客征花選色。對妓|女的評語,若道:「有大家風,無青樓習」,便已是最大的恭維了。
「不,我只猜想不到你生氣的樣子。」
見如花忽地變了聲調。我嘆了一口氣。
是它?
「蒼白的,眼臉浮腫,疲倦如一般女人。」
哼,都已七十七歲了,還錙銖計較,難道可抱入棺材留待來生?
我聽來的故事中,提都沒提過「安眠藥」這三個字。
我如著雷殛,如遭魅惑。胡裡胡塗,信步入內。一個橫匾,書了「八寶殿」。
後來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勤下,連盡了三杯酒。也是最後的三杯。
「我生氣沒九_九_藏_書有『樣子』,只有『心情』。我不曉得發泄。」
且說二三十年代,中區威靈頓街的南園酒家,地方寬敞,頗負盛名,一日魚塘送來一條五六十斤的大鱔,主人見鱔碩大,恐難一日沽清,那時沒有雪櫃,魚會發臭,於是求問《循環日報》編輯,他代擬了一段新聞稿,說南園酒家明日劏大鱔,請顧客及早訂座。這誇張的稿發表之後甚收效……日後但凡南園劏鱔,例必發「鱔稿」。
「如花,生命並不重要。真的。我們隨時在大小報章上看到七十人在徙置區公園大械鬥,揮刀亂斬。還有車禍、高空擲物、病翁自縊、賭男厭世、失戀人跳樓……難得有一個男人肯與你一齊死——」
「一千塊?」
縹緲間往事如夢情難認——
「我親眼見到——」
如花聽了,好像並不真切。她只管搓她的湯圓,一個湯圓,來回往返地,恨不得碎屍萬段,誰知它又那麼黏膩,糖也半溶了,在手心,一切都混淆,漸漸地變成黯灰色的白粉團。良久良久。依舊是一顆湯圓。橫看豎看,都可算是湯圓。但,卻不可以吃了。煮都不用煮,已知吃都不必吃。
十二少在華叔的班子里,只是一個新紮小角色。有時甚至只在日班踏踏台毯而已。在太平大戲院,又似比外頭鐵皮架搭的棚子要好得多。這冬日里的一天,十二少台上參演「梁祝恨史」。不是梁,不是祝,甚至不是士九人心。後台除了大佬倌擁有自己的廂座外,一干人等使用公共的鏡屏脂粉,公共的戲服。公共的反映,你反映我,我反映你,不過是蒼生一角。梁祝的書友之一,沒有名字,不是甲乙丙,便是丁戊己。
十二少霍地起來,自身後把如花緊緊摟住,那麼緊,沒命地吻她。好好的一整盤乾麵粉被撞翻,撒了兩個人半身。
「振邦,你不要我啦?」
「一次也沒有嗎?」
「那是什麼?」我朝她胸前一指。
這種粵曲,連龍劍笙都唱不上任劍輝,何況只是區區一個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當梁山伯與祝英台在私塾中為女子地位而辯,當梁山伯發現祝英台耳上穿了孔時,他們的同窗書友,便在旁起個哄——這樣,又是一齣戲了。並沒有「化蝶」的福分。
我好像很明白,這種痛苦不該重現,連忙勸止:
忽然間我想浪漫一下,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念頭: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禮物,好讓她不離不棄。但送什麼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東施效顰,我也想揀一個墜子,以細如髮絲的金鏈系著,予她牽挂。
「我不想講下去——」如花顫聲對我說。
今朝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他半舒睡眼,沒好氣地招呼我:
我聽了,很佩服。
阿伯一把揪住我。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氣那麼大。阿楚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