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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弁言

第01章 弁言

可是說到史,一言難盡,想所記皆實,說是難上加難還不夠,應該說是絕對辦不到。原因很多。最輕微的是感覺、知識、記憶之類有誤,這是想據實寫而所據並不實。退一步說,即使所據是實,語言文字與現實終歸是兩個系統,想合一必定做不到。還有較嚴重的,是等而下之的種種。所記不實,可以出於偏見,如張三和李四衝突,動了手,在張三一面的筆下是李四先舉起拳頭,在李四一面的筆下卻相反。還有必須不實的,是照例要頌聖、罵賊。帝王降生,祥雲照戶,逐鹿失利,蜂目豺聲,等等美言惡語都屬於此類。因此,遠在戰國時代,孟子已經慨嘆:「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盡心下》)可是,談論舊事又不能無書。中間的一條路是考證,去偽存真,利用可信的事實,捨棄不可信的非事實。但這很不容易,因為既牽涉到文獻的數量,又牽涉到史才和史識的程度。文獻不足,只好存疑;無才無識,難免道聽途說,將錯就錯。以上是就一般史實說;至於宗教,尤其佛教與禪,那就嚴重得多,甚至可以說是另一回事。這也難怪,宗教想解決的不是家常的柴米油鹽問題,而是有關靈魂、永生之類的問題。靈魂,永生,由常人看來是非人力所能及,可是創宗立教,就必須證明難及為易及,不能及為能及,於是就不能不到舉手投足之外去尋求力量,或者說,不能不乞援于神異。佛教來自印度,古印度是最喜歡並最善於編撰神話的,於是近朱者赤,由釋迦牟尼創教開始,或有意或無意,就也連篇累牘地講神異。如降生時是:
1.2.1在外有自由
四十年代後期,由於某種機緣,我主編一種研討佛學的期刊《世間解》。約稿難,不得不廣求師友。其中顧羡季(隨)先生是熟悉禪的,於是就求他寫了《揣籥錄》(后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顧隨文集》)。揣籥的故典來自蘇東坡《日喻》:「生而眇者不識日,問之有目者。或告之曰:
1.1.2緣起(二)
想起我與禪的關係,說來話長。最早大概是青少年時期,看《紅樓夢》,第九十一回寫黛玉和寶玉用禪語問答:
1.3史料問題
話撲朔迷離,像是句句有言外之意,覺得有意思。甚至覺得巧,因為化顯為隱,使難說的變為可以說。
「一個野雀兒從東飛過西。」問:「學人有疑時如何?」師曰:「大宜小宜?」曰:「大疑。」師曰:「大宜東北角,小宜僧堂后。」問:「柏樹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有。」曰:「幾時成佛?」師曰:「待虛空落地時。」「虛空幾時落地?」師曰:「待柏樹子成佛時。」(《五燈會元》卷四)
說禪,書名的前半是「禪外」,有人會想,這是表示自己是門外漢。這樣理解對不對?也對也不對。對,因為一,餘生也晚,即使想參禪,已經沒有曹溪、百丈、雲門等等那樣的環境;二,讀語錄,如果說間或還能心領神會,所領所會的大多是各式各樣的機鋒之下的「不契」,而不是聽驢叫、見桃花而悟的「悟」。但這沒有什麼大妨害,因為就是唐宋時代走入禪堂的人,也是不契者很多而悟者很少。這樣說,謙遜不謙遜也就關係不大;在禪外說,應該還有另外的或說積極的理由。
過了些年,興趣早已離開編撰的故事而轉到實在的人生。
佛初生剎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蓮華,自然捧雙足。東西及南北,各行於七步。分手指天地,作獅子吼聲。上下及四維,無能尊我者。(《景德傳燈錄》卷一引《普曜經》)
「提刑少年曾讀小艷詩否?有兩句頗相近,頻呼小玉元無事,https://read.99csw.com只要檀郎認得聲。」提刑應「喏喏」。祖曰:「且子細。」師適歸,侍立次,問曰:「聞和尚舉小艷詩,提刑會否?」祖曰:「他只認得聲。」師曰:「只要檀郎認得聲,他既認得聲,為甚麼卻不是?」祖曰:「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褧!」師忽有省。遽出,見雞飛上欄干,鼓翅而鳴,復自謂曰:「此豈不是聲?」遂袖香入室,通所得,呈偈曰:「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祖曰:「佛祖大事,非小根劣器所能造詣,吾助汝喜。」祖遍謂山中耆舊曰:「我侍者參得禪也。」(《五燈會元》卷十九)
1.2禪內禪外
(4)昭覺克勤禪師——入侍者寮。方半月,會部使者解印還蜀,詣祖(五祖法演,非弘忍)問道。祖曰:
昔有婆子供養一庵主,經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飯給侍。一日,令女子抱定,曰:「正恁么時如何?」主曰:「枯木倚寒岩,三冬無暖氣。」女子舉似婆。婆曰:
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顧先生取義甚明,是謙遜;如果把引文中的「道」換為「禪」,義就更明,是主觀的胡猜。全文由《小引》到《末后句》,共十二章,談了禪法的各個方面,或者說,兼及表裡,兼及知行,而且妙在,推古德之心,置學人之腹,一併以散文詩的筆法出之。刊出之後,讀者很快有反映,要點有二:一是好,二是深。覺得深,我的看法,是因為:一,顧先生雖是在家人,講禪卻還是坐在禪堂之內;二,行文似是為上智說,輕輕點染,希望讀者聞一以知十。關係重大的是前者,在禪堂之內說,一就不能不隨著禪師的腳步走,二就難於俯就常識,化為淺易。想卑之無甚高論,需要寫些初學能夠瞭然的文章,顧先生希望我勉為其難。我答應了,可是心為物擾,一直到五十年代初才拿筆,寫了一篇《傳心與破執》,刊在1953年11月號的《現代佛學》上。如文題所示,這是想用常人的常識講禪,可是篇幅不很長,其結果自然是,既不能全面,又不能深入,甚至比顧先生的「揣籥」更不能言下大悟。
在禪內,我的理解,是走入禪堂,踏著祖師的足跡,求了所謂生死大事。這樣做,思想方面必須有個前提,是相信生死事大,並且可以通過悟求得解脫。這,換句話說,是自己先要成為信士弟子。成為信士弟子有什麼不好嗎?人各有見,知行貴能合一,新的說法是信教自由,當然沒有什麼不好。問題是,這裏的要求不是走入禪堂坐蒲團,而是想搞清楚,坐蒲團,以及所言所行,尤其所得(如果有),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是用上面用過的比喻,這是用放大鏡,上下前後左右仔細端詳某種對象,而不是自我觀照。仔細端詳,可以看見桃腮杏眼;但也有可能,看見的不是桃腮杏眼,而是某處有個傷疤。說不說?遇見這種情況,禪內禪外就有了大分別。在禪內,根據戒律,妄語是大戒,明載著,當然可以說,應該說。可是還有個不明載著的更為根本的戒,是不能不信佛所說(呵佛罵祖是修持手段,非叛教)。顯然,這就會形成難以調和的矛盾,說形象一些,如已經走入禪堂,坐在蒲團之上,忽然發奇想:見性成佛,入涅槃妙境,不會是幻想嗎?也許竟是幻想吧?心行兩歧,很難辦。佛法無邊,也只能以「不共住」(也就是趕出禪堂)了之。如果沒有走入禪堂,那就沒有這樣的麻煩,因為本來就沒有共住。考慮到這種情況,所以說禪,如果決心知無read.99csw.com不言,言無不盡,那就只好站在禪堂之外。這取其消極的意義是避免不共住的處罰,積極的意義是旁觀者自由,可以怎樣想就怎樣說。
按照書的體例以及記錄的口氣,這裏以禪理為標準,論高下是婆子高而庵主下,論是非是婆子是而庵主非。為什麼?可惜道婆沒有說明理由。我們想補理由,不容易,因為不能躲開「女子抱定」。不得已,只好求救于《六祖壇經》,庵主是「卧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所以錯了。或者更深地追求,道婆是「煩惱即是菩提,無二無別,若以智慧照破煩惱者,此是二乘見解」,所以對了。這說來像是頭頭是道,但「道」,要不只能說,而且可行。如何行?那就不可免,要「不斷百思想」,要保留「煩惱」。這據我們常人的理解,也許就是無妨「動心」吧?可是,真要是這樣,影響就太大了,積極的,修不凈觀,消極的,持五大戒,就都完了。世俗的,如宋人筆記所說:
舉一點點為例:
其後,由成道、轉法輪(傳道),一直到入涅槃(寂滅),是處處充滿神異。這神異還從教主往四外擴張,三世諸佛,以及無數的菩薩、羅漢,都是具有多種神通。這些,因為我們是現代的常人,頭腦中科學常識佔了主導地位,想信受奉行自然有大困難。
自己思索,疑難很多,於是求外援。希望能夠「朝聞道」;未能如願,只好多方尋求,看看所謂賢哲都是怎麼想的。這包括古今中外。這裏撇開外和今,專說中和古。就現存的文獻說,儒家大概是最靠前的(《老子》時代有問題),道家大概是最深入的。順路往下走,自然會碰到佛家。儒家講「率性之謂道」,也講修齊治平。道家講「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講「治大國如烹小鮮」。只有佛家,總是喊「生死事大」,雖然也不能不把在上者奉為大檀越。總之,與孔孟、老莊相比,釋迦的思想言論似乎離個人更近。於是看,通過空、有,通過般若、法相,等等,想大致了解,對人生,他們是怎樣看的,對其中較為突出的問題,他們是怎樣對付的。五花八門,但也萬變不離其宗,是以「悟」力脫「苦」境。悟,何以能得?於是就不能不碰到「禪」。這之後,就扔開俱舍、法華等等而讀《古尊宿語錄》《五燈會元》一類書。一讀才知道,這些所謂禪師比黛玉和寶玉厲害得多,因為二玉的話雖然迷離,卻沾邊,禪師的話是不沾邊,甚至像是夢中說囈語。
有那麼一種講歷史的書,觀點鮮明,解決這個疑難的辦法很乾脆,用一種中藥名為「一掃光」的,說都是欺騙。欺有外向、內向之別,外向(欺人)比較容易講;內向(自欺)不容易講,因為牽涉到主觀、客觀的問題,相對真、絕對真的問題,還牽涉到雅名所謂立場、俗名所謂眼鏡的問題。在這種地方,我們最好還是虛心一些,暫不戴有色眼鏡,看看大批語錄所反映的,作為人生之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顯然,其中會雜有渲染,甚至誇大,更甚至自欺欺人。但璞中有玉也是世之常理;正面說,我們總不能設想,禪宗典籍中所說,許多古德的思想與行事,都是假的。儒家講究「躬自厚」,「能近取譬」,我們可以本此精神想想,有不少古德,甘居草野,粗茶淡飯,不娶妻,如果他們沒有與常人不同的想法,或說所謂「信」,這辦得到嗎?如果還覺得這不算什麼,就無妨自己試試。這是內證。還有外證,是一千多年來,禪影響很大,如上面所引,連年輕的蘇州姑娘林黛玉,到有難言之意難表之情的時候,也不得不到這裏來討點巧;至於不年輕的秀才們或老https://read.99csw.com爺們,如白香山、蘇東坡之流,就更不用說了。
1.2.3易解的路
『日之狀如銅盤。』扣盤而得其聲,他日聞鍾,以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燭。』捫燭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為日也。……道之難見也甚於日,而人之未達也無以異於眇。……
此外,還有不少過於離奇而費解的,只舉一個例。《五燈會元》卷六「亡名道婆」條:
由現在的一般人看,禪是中土文化的一種現象,或一種成分。如果同意這種看法,顯然,寫它,那就最好把它當作文化史的一個分支來對待。這樣,寫史,以今述昔,自然只能站在外面動手。理由可以分作三項說。一,著史貴在記實,不偏不倚,如果是坐在禪堂之內,那就要忙於參機鋒,解公案,甚至進而宣揚「庭前柏樹子」的妙理,其結果就難於不偏不倚。二,禪是文化史的一支,文化有多支,多支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想明白一支,就不得不時時看看多支,如果已入禪堂,那就難得平等地觀看多支,不見多支,講一支就難得講清楚。三,以太史公著《史記》為例,寫垓下之圍,不管怎樣希圖繪虞姬之影,繪項羽之聲,也只能在漢武帝時的長安寫,因為無法置身於其中。
縮小到中土,再縮小到禪,也是如此,常常不免因誇飾而失實。大的如道統,由菩提達磨到六祖慧能這一段,看《六祖壇經》,是如此如此傳授,看《楞伽師資記》,是如彼如彼傳授,同物異相,可證,至少是可以設想,傳說的南宗的光榮歷史,其中有些大概並不是事實(詳見第五章)。小的如大量的著名禪師的事迹,初始的一段是有異稟異相,末尾的一段是預知示寂的時日,等等,與我們大家都看到的「人」(禪師也是人)的事迹合不攏,顯然也應該歸入神話一類。就是不神異的那些,見於大批僧傳、語錄中的,就都可信嗎?也不能這樣一攬子計劃。原因是:一,材料的大部分來自傳說,傳說,由甲口到乙口,由乙口到丙口,等等,不能不因記憶、措辭等而變,尤其不能不因個人的想炫奇鬥勝而變。二,即使是親炙弟子記的,因為意在揚善以取信,所記也會或多或少地走些樣子。所有這些就給介紹和評論帶來相當嚴重的困難。更加困難的是必不能滿意地解決,就是說,引為典據的,總難免,零星的,甚至大塊頭的,以為可信的,原來並不可信,或不都可信。怎麼辦?顯然,正如寫其他史書一樣,也只能以科學常識為尺度,量一量,選取合用的,或為篩子,篩一篩,選取有分量的。但這終於難免混入個人之見,譬如說,對於捨去的那些,坐在禪堂內的人就未必不看作珍寶。在這種地方,兩全之道是沒有的,也只能言自己的所信而已。
(1)黃檗希運禪師——(丞相裴公)問:「聖人無心即是佛,凡夫無心莫沉空寂否?」師雲:「法無凡聖,亦無空寂。法本不有,莫作無見;法本不無,莫作有見。有之與無,儘是情見,猶如幻翳。所以雲:『見聞如幻翳,知覺乃眾生。』祖宗門中只論息機忘見,所以忘機則佛道隆,分別則魔軍熾。」(《古尊宿語錄》卷三)
「我二十年只供養個俗漢!」遂遣出,燒卻庵。
總之,說禪,我們不能不利用有關禪的記錄,而這些記錄所顯示的,有些苦於看不清,有些苦於拿不準。其結果,自然不免如《日喻》所說,「聞鍾,以為日也」,「揣籥,以為日也」。
一個最大的是參的所求,或說悟的所得,用舊的名相容易說,真如,實相,佛性,涅槃,菩提,自性,以至彼岸,凈土等等,都可以;但就怕碰見追根問柢的人,一定要九*九*藏*書求講明白,甚至要求拿出來讓他看看,怎麼辦?依理,既然有實相,在彼岸,就應該指給想看的人看看。可是,偏偏這不同於現在的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可以用大鏡子和小鏡子,或數字和方程式,讓人看到或悟到。不能讓人看到,很可能是因為這本來就非視覺所能及。不能及,還要講,就不能不乞援于推想。推想,錯的可能自然是有的。
黛玉乘此機會,說道:「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回答?」寶玉盤著腿,合著手,閉著眼,撅著嘴道:「講來。」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寶玉道:「有如三寶。」
禪,難得。想變難解為易解,介紹,評論,都不得不用現在一般人能夠理解、容易接受的辦法。這辦法是什麼?不過是注意兩個方面。一是「態度」方面,要客觀,或打個比方說,是不要像廣告,而要像記者述評。廣告是在內的人寫的,保養葯,一夜可以使病號變為大力士,化妝品,一瞬間可以使無鹽變為西施。記者述評就不然,是在局外寫,雖然有時也難免略有傾向,但就大體說,總不能不擺事實,講道理。可見在內就容易主觀;近理,就不能不在外。二是「表達」方面,要現代化。過去講禪,幾乎都是老的路子。這不能怪它,因為那時候還沒有西化的新術語,所以只能在自性清凈、真如實相,以及水牯牛、乾屎橛等等中翻來覆去,而這些,正是現在一般人感到莫明其妙的。想變莫明為能明,不管介紹還是評論,都應該用(至少是多用)現代通行的術語,擺在科學的或說邏輯的條理中,讓人領會。禪或者不能算科學,但它是文化的一種現象,同樣是事實;是事實,我們總能夠解釋它,或說把它化為科學常識。想變恍兮惚兮為明晰易解的科學常識,自然也只能在禪外說。
例(2)大部分是所答非所問;至於大宜(便)小宜(便),簡直是開玩笑。例(3)近於演啞劇,用形相表玄意。例(4)只有佳人獨自知的風流事竟是非小根劣器的造詣之證,而且徒自信,師印可,他們共同的(假定能夠共同)意境究竟是什麼?這裏面應該有看人生、對待人生的所謂「道」,可是這道是怎麼回事?簡直莫明其妙。
另一種,數量更多,是古德用機鋒引導,學人有省,如果這都像記錄的那樣貨真價實,這條通路,內容和作用究竟是怎麼回事?顯然也只能推想。推想,也就難於避免錯的可能。
「死生亦大矣」,於是有時就想到禪。漸漸還產生了弘願。我想,至晚由南朝晚年開始,在中土文化中,禪成為相當重要的成分,有相當多的人走入禪堂,企圖了他們的所謂「大事」,不走入的,有不少人樂得從禪堂討些巧妙,來變化自己的文章,思想,甚至生活,勢力這樣大,卻面目不清楚,能不能弄個放大鏡,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仔細看看,大致弄清廬山真面之後,把自己的所見告訴也感到困惑的人?這自然不容易,原因是一,客觀的,禪,複雜而恍惚,難於看清楚;二,主觀的,我,不只學力有限,而且缺少參的經驗。但我不想知難而退,九九藏書因為我覺得,一,緊跟著品頭論足,總會比目不邪視看得清楚些;二,細看,有個印象,舉以告人,總會比沒有人過問好一些。本于這樣的弘願,或這樣的妄念,我決定試試。
禪是客觀存在。可是禪的語言多以機鋒出現,言在此而意不在此,打破了「名者,實之賓也」的表達規律,因而以言考實,它就如《老子》所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有中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象,物,精,都真而有信,遺憾的是外面有恍惚、窈冥罩著,我們只能覺得有而看不清形質。多年以來,由讀書的角度看,中文典籍,包括四部九流,我感到最難讀的是禪宗語錄。儒家的「中庸」「慎獨」等,道家的「逍遙」「坐忘」等,不管意思如何微妙,總容許由字面探索。禪則不然,面對文字,卻不能照文字解,打個比方說,甲約乙在北京站見面,乙知道必不是北京站,那他到哪裡去赴約呢?這是雖見文字而幾乎等於不見文字。當然可以臆測,也必致臆測,如由「北」而聯想到北新橋,由「站」而聯想到永定門車站,等等,可是怎麼能知道某一種聯想可能正確甚至一定正確呢?不能知道,說嚴重一些,那就是讀了等於不讀。情況就是如此。但知難而退也不易,因為探討人生,總不能不聽聽禪家的發言。結果就成為進退兩難;吃,怕燙;不吃,饞得慌。對於禪,很長時期心情就是這樣。
(蘇)東坡守彭城,參寥往見之。坡遣官奴馬盼盼索詩。參寥作絕句,有「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之語。(《續骫骳說》)
一晃三十年過去,隨著運動動了若干次之後,心情漸漸平靜。吃飯睡覺,仍然不能不接觸人生。也沒有忘記人生。
例(1)雖是正面說,可是拈舉有無,意思玄遠,並且有矛盾。
1.4也是揣籥
(2)趙州從諗禪師——僧問:「如何是古佛心?」師曰:「三個婆子排班拜。」問:「如何是不遷義?」師曰:
介紹,評論,要根據事實;事實由史(各種記錄)中來。
(3)臨濟義玄禪師——上堂。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豎起拂子。僧便喝,師便打。又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亦豎起拂子。僧便喝,師亦喝。僧擬儀,師便打。師乃雲:「大眾!夫為法者不避喪身失命。我二十年在黃檗先師處,三度問佛法的大意,二度蒙他賜杖,如蒿枝拂著相似。如今更思得一頓棒吃,誰人為我行得?」時有僧出眾雲:「某甲行得。」師指棒與他。其僧擬接,師便打。(《古尊宿語錄》卷四)
有些泄氣的話應該說在前面,是成果未必能夠與主觀願望相副。更明確一些說,是想說清楚卻未必能說清楚,想說對了卻未必能說對了。這,原因的一部分是客觀的,本來是恍兮惚兮,自然難於化為清兮晰兮。但也可以多反求諸己,說自己沒有慧眼,因而不能于恍惚中看到清晰。總之,結果是一樣,是許了願卻未必能還願;甚至可以說,在有些地方,一定不能還願。這類地方,多得很,只舉一點點例。
1.1.1緣起(一)
歷來傳為美談的,也就隨著完了。在禪宗歷史中,道婆燒庵是有名的公案,究竟要表示什麼道理?——當然,如果只是玩玩機鋒,我們也可以為庵主想想辦法,如乞援于祖師,說「仁者心動」,或乞援于流行的成句,說「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之類,也許就可以不被趕出去吧?這裏的問題不是被趕不被趕,是被女子抱定時,依照禪理,究應如何反應(語言的,身體的,心境的)。這,至少我覺得,是很難辦。
1.2.2著史只能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