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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觀照人生

第02章 觀照人生

上面說,人生現象雖然是一,對人生的看法卻可以是多。
另一面,這現象的一部分(生活)卻實實在在,並且在感知之前早已受命,只能這樣而不能那樣,只能向此處而不能向彼處。這用《中庸》的話說,是「天命之謂性」。天為什麼命,為什麼這樣命,不知道,人所能做的不過是「率性」而行。想抗嗎?連抗的力量和方式也不能不來自天命。說句泄氣的話,至少叔本華這樣看,是徹底的被動。這被動的情況,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反正不能不動。這就使我們又碰到人生問題:怎麼理解才對?怎麼活動才對?「天命之謂性」是一種理解。與之相連的有性的性質問題,很麻煩。為這個,孟子曾經同告子展開辯論。孟子是理想主義者,主張性善,想憑藉良心以修身治國平天下。這顯然是書生坐在書齋里作的白日夢。與孟子相比,荀子實際得多,由書齋走到街上,看到形形色|色,於是以所見為根據,主張性惡,也就是成為教化主義者。教化,會多有實效;但是,如果性惡的想法對了,推崇教化的善念又從何而來?孟荀以後,兩千幾百年來,無數讀書人,包括韓愈、李翱,以及幾乎所有的宋元明理學家,直到戴東原和譚嗣同,都在這上面大動腦筋,因為像孟荀一樣,都認為這同修身治國平天下有血肉聯繫。花樣越來越多,如有善有惡,性善情惡,等等。現在,一般認為,反而被缺席裁判的告子(自己沒有書傳下來)的想法比較近真。他說:
說來也許是值得感傷的,這更為根本的什麼,或者並無價值可言。原因是,人生,擴大到生命,是自然現象的一部分,何自來,莫明其妙,有何意義,也莫明其妙。這是一面。
上面說到生比死好,苦少比苦多好,這就理說是由義跳到利。為了避免誤會,我們可以不用利,而用道德哲學中慣用的說法:生活現象雖然多到無限,而所求不過是快樂(偏於心理學的說法);或者說,評定行為的善惡或對錯,應該以能否去苦得樂為標準(偏於道德哲學的說法)。與行義相比,這種求樂的想法也許更接近常識。當然,問題也不少。一是樂與義有時候衝突(小如酗酒,大如吸食毒品),怎麼辦?二,樂與品德像是沒有血肉聯繫。沒有聯繫,它就有可能被趕到道德規律之外,還會有道德規律之外的評價行為的標準嗎?三,樂有人己之間未必協調的問題,如爭奪心愛之人或物就是這樣,甲樂則乙苦,甲苦則乙樂,怎麼辦?邊沁主義就是想解決這最後一種困難,它把樂的範圍擴大,說道德哲學所謂善,應該指能夠使最大多數人得到最大幸福的行為。這樣,樂在人己之間不能協調的時候,就可以用計量的辦法來解決(自然還難免有算不準的問題)。邊沁這種想法,過去稱之為功利主義,其實也是古已有之,就是《孟子》的「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不若與眾。」(《梁惠王下》)可以稱之為「眾樂主義」。眾樂主義是「量」的原則的擴大:一方面,就己身說,一分樂不如兩分樂,兩分樂不如三分樂;另一方面,就社會說也是這樣。兼及社會,肯定了利他,可以使道德規律找到更穩固的基石。可是以樂為值得追求的價值,終歸是,就己身說容易圓通,因為有「實感」為證;推到己身以外,找理由就不容易,因為沒有實感為證,尤其是人己苦樂不能協調的時候。此外還有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是四,量的原則難得普遍實用,因為有許多事是雖樂而不當做。寫《邏輯系統》的小穆勒是邊沁主義者,也承認快樂有高下之分。常識也是這樣看,如平時,賭博與讀詩之間,亂時,整人與寬大之間,絕大多數人認為前者卑下而後者高尚。可是這樣一來,量的原則就不得不同質的原則平分秋色,作為評價的原則,允許平分秋色,它就完了。五,還是就常識說,人的日常活動,有不少顯然與求樂無關,小的,如擠向前看車禍,大的,如已經苦於不能教養還要生育,等等,都屬於此類。有不求樂的行為,而且為數不小,這就使我們不能不推想,人生活動的種種花樣,如果有動力,或說有所求,這動力或所求,也許是比快樂更為根本的什麼。
對於人生問題,我們由義利,由生而有欲等方面分析,大致可以得到以下一些認識。一,「人生而有欲」是根,義利、善惡,以及樂觀、悲觀等都是枝葉,至多只是干而不是根。二,有欲是受天之命,天是怎麼回事,不知道,受與不受,我們沒有選擇的自由,所以應該承認,這裏找不出道德哲學和美學性質的「意義」。三,欲表現為有所求的各種趨向,或說各種活動,read•99csw.com趨,可能通順,但由於條件(包括己身、他人和社會環境)的陰錯陽差,更多的可能是不通順,這就形成各種人生問題。四,感情是欲的心理形態的表面化,它兼有代表和助手的作用,所以談人生問題,講修身治國平天下,都不能低估它的地位。五,講人生之「道」,至少就一般人說,不能不接受現實,走貴生的路,或說「順生」的路。六,順生之為可取,或者只是因為「容易」(沒有終極意義);如果是這樣,顯然,我們不能以易行為理由,反對其他難行的,不同於平常的。這是說,人生和人生問題雖然是「同」,人生之道卻無妨不是同,而是「異」。
2.3.4道的同異
對天命的態度,以招待客人為喻,儒家(代表常人)是熱情,道家是冷淡。安時而處順,就是一切都無所謂。這一切包括己身的苦樂和社會的治亂。因為無所謂,所以立身,是不干事,寧可曳尾於途中,以不材終其天年;對社會是反對機心,輕視一切文化施設。與儒家相比,道家的態度是遠於常人的,所以深入考察就會發現,那種想法,在腦子裡轉轉像是沒什麼滯礙,如果跳出腦子走入實際,就會到處碰壁。大的方面,是社會決不會因為某少數人的理想(也許應該稱為幻想)而就變動甚至倒退;小的方面,就是莊子自己,如果生在現代,有機緣由北京往廣州,也會乘飛機,或坐特快軟卧,而不徒步奔波吧?如果真是這樣,他的理論的價值就很可疑了。但是道家思想,作為一種人生之道,影響卻是大的,因為人生是複雜的,正如一個大倉庫,即使是裝食品的,也無妨擠入一兩箱刮臉刀片。影響最明顯的是六朝時期的清談,文士手揮塵尾,上天下地,以脫略世事為高。不明顯的,是心內則淡泊,心外則隱居,幾乎支配兩千年來的許多所謂雅士。這用同情的眼光看,也可說是不得不然,因為率性,或因欲而有所求,尤其求而不能如意,確是有使人厭煩甚至難忍的一面。
人生是「一」,人生之道(包括看法和對待辦法)是「多」。有一種道,在老莊眼裡也許是最高的,是「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但這很不容易,即以老莊而論,讚頌「虛其心,實其腹」,讚頌,就是已經在比較、選擇,也就是心裏早已裝了不少東西,並非虛其心,不識不知。這裏的情況,正如鄭板橋所說,是「難得糊塗」。不能糊塗,睜眼就會看見人生,閉眼就會為這樣那樣的人生問題所苦。如孔子就頗有這種心情,所以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
2.2.2義務和善念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子輿)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臍),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閑而無事,跰躪而鑒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惡之乎?」曰:「亡(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灸;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懸)解也,而不能自解也,物有結之。且夫物不能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2.1宇宙和人生
這裏最重要的是第一句的「人生而有欲」,尤其是其中的「欲」。欲是一種頑固地要求滿足的力量,依照現代心理學的看法,尤其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派的看法,這就是生命的底里。欲的表現是求,求就不能不觸及外界(包括人和物),於是有得,有不得,有和諧,有衝突,並且,與得失相伴,有使欲更為頑固的,使求更為有力的「感情」,如喜怒哀樂等。
2.2.1目的難證
目的,玄遠,搞不清,或說鞭長莫及,我們只好縮小範圍,由天涯回到己身,想想怎麼樣生活才好,才對;或者說,就一個人說,未來的路像是很多,究竟應該選擇哪一條?這太繁雜,不好說,只好由概括方面下手,轉為道德哲學的問題,是:評定行為的善惡或對錯,應該以什麼為最根本的標準?這答案,在古今中外賢哲的言論中也是五花八門。但大致可以綜合為兩類,曰「義」,曰「利」。先說義。孟子說: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read.99csw.com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於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禮論》)
這裏想望的顯然是世俗所謂幸福的生活。什麼是幸福?不過是滿足求飽暖舒適的慾望而已。這自然不那麼容易,因為社會中不只一個人,使人人的慾望能夠協調,不因衝突而引來禍害,簡直辦不到。儒家的賢哲明察及此,所以于「率性之謂道」之後,緊接著說一句,是「修道之謂教」。這用我們現在的話作註解,是要用文化,尤其是其中的道德,來節制,來調停。這自然也不容易做到,所以要「知其不可而為」,期望以人力勝天命。為,追到根柢,是對付欲。但也逐漸認識,欲是修齊治平的大敵,因而,雖然仍舊相信率性之謂道,卻對欲產生了戒備之感。荀子說欲的結果是求,是爭。到宋儒就更進一步,設想「天理」和「人慾」是善惡對立的兩種力量,人生之道要伸張天理而扼制人慾。可是,由表面追到本質,天理不過是人慾的節制,沒有人慾,又哪裡來的天理?(戴東原就這樣想)因此,講人生的這一種道,我們最好還是扔開玄妙的不可知,只說,走這條常人的率性的路,應該樹立這樣一個或者也可以稱為量的原則:最好是使包括旁人在內的欲得到最大量的滿足。這所謂大量,包括各種級別的,或說各種性質的。具體說,不只可以吃可口可樂,而且可以聽貝多芬交響曲。與音樂同類的還有其他各種藝術創作和欣賞的活動。再推而廣之,還有各種知識的鑽研活動。這打個比喻,是已經溫飽了,就應該鼓勵腰間掛珮,鬢上插花,讓生活帶點詩意、理意。用我們現在流行的話說,是應該求生活的改善和提高。這是常人的常態,可是作為人生之道,它也可以同哲理拉上關係,這哲理就是儒家大講特講的。這也可以反過來說,儒家講這一套,是接受了常人的生活態度。因為是常人的,所以又成為傳統的,如先秦典籍《尚書》《左傳》等,論是非,定取捨,就都是沿著這條路走的。這條路,與其他人生之道相比,至少有兩種優點。一是合乎情理,因為情理的根基是欲,肯定欲,求平和的滿足,是絕大多數人樂於接受或說不能不接受的。二是因為勤勉,它就會使我們走向文明,縱使羽絨衣,巧克力,空調室,直升機,以及天文鏡,原子能,民主制度,互助合作,等等,由哲理的角度考慮,是並沒有終極價值的。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這是說,只有合於義的行為才是善的,對的。歷代道德哲學家,或不成家而也談論這類問題的人,甚至常人,自覺或不自覺,幾乎都可以算作這一派(推重品德就是一證);自然,說到實行,至少有相當多的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專就理的方面說,以義為評價行為的標準,問題也不少,只說重大的。一是根基相當渺茫。義好,對,不義不好,不對,誰規定的?古人說:「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周書·蔡仲之命》)說本源是天命。可是天命虛無縹緲,難知,尤其難證。外,找不到,只好反求諸己,說是內心有良知良能。可是這同天命一樣,也是虛無縹緲,難知難證。而且不只如此,我們找它,它卻常常和人慾糾纏在一起,使我們大失所望。總之,以義為有大價值,像是很應該,卻有缺陷,是難於找到它的娘家。以人為喻,沒有根,取得信賴就很難。二,窮理要追根,而義常常像是背後還有什麼。以日常生活為例,遇見自尋短見的,救是違反被救人的意願的,可是通常說是義,為什麼?因為都直覺地認為,生比死好。又如撒謊是不義,可是醫生向垂危病人說病狀,卻照例要撒謊,為什麼?因為這樣可以減少病人的痛苦。可見我們所謂義的行為,都有所為;有所為,在理上它就不能是根本。三,義,作為價值觀念,有時是浮動的,異時異地且不說,嚴重的是可以因人而不同,如小至買賣雙方,大至交戰雙方,義的所指總是衝突的。事同而評價異,義的實在性也就成問題了。
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
原因主要是兩種。一,人生現象包羅萬象,某一人切身經驗的只能read.99csw.com是其中的星星點點,這星星點點有特定的性質,由滿足慾望的程度方面說是有量的差別,甚至大差別,就是說,或者樂多苦少,或者苦多樂少。二,即使苦樂的程度相同,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也會有不同的感受和反應。感受和反應不同,看法和對待辦法也就隨著不同;這不同如果多而且深,就會形成「道」的差異。這有如同是買票消閑,有人看京戲,有人看芭蕾舞。道的差異,就中土說,最突出的是儒家和佛家的背道而馳。佛家遠離代表常人的儒家,原因也可以舉出兩種。一種小的,是社會現實。總的有天災人禍,分的有機緣舛錯,以致安全和幸福沒有保障,或說確是有不少苦,甚至難以忍受的苦。一種大的,是佛教來自印度,隨身帶來產地的非中土所有的思想,如現世多苦、六道輪迴、修苦行可以解脫之類。戴著這種異國眼鏡看人生,結果由淺到深就成為:一,現象界的森羅萬象,睜眼時便有所選擇,總是多看見不可取的而少看見可取的,或說見苦而不見樂。二,常常是,一般人感到可取的,佛家卻認為無所謂,甚至可厭棄的。三,再發展就成為對「欲」,以及作為欲的表現和助力的「情」的否定(自然難於徹底,詳見下),比如說,使常人神魂顛倒的錦衣玉食、翠袖羅裙之類,所謂人之大欲存焉,佛家偏偏要避之若仇。四,因為有以上觀感,於是盡終生之力求證涅槃;辦法,就禪宗說是「自性清凈」;什麼是凈?實質不過是清除一切常人的欲而已。常人,以及代表常人的儒家,人生之道是率性,就是求欲的合情合理的滿足。這條路,用佛家的眼光看,是不只無所得,而且必致永沉苦海。這樣,就對欲的態度而言,儒佛就正好相反,儒家是「順」之,佛家是「逆」之。可是照佛家的看法,只有這樣才能得到真值得獲得的,才是「順」。我們,如果站在常人的立場,就無妨說佛家是「以逆為順」。這逆,佛家也並非視而不見,因為他們承認自己的人生之道是「出世間法」。出世間,設想能夠求得無欲的人生,至少由常人看,困難一定不少。這一點,佛家也清楚地認識到,因而就不能不講般若真空之類的理,堅持戒定慧之類的行,以及發展到禪宗,坐蒲團,參機鋒,由棒喝直到燒木佛,面貌雖然怪,用心卻是苦的。還不只用心苦,由常人看,這條路也是苦的,因為逆,就是行舟,也太難了。有不少人進一步,不只說難,而且說背人之性,虛妄不實。不過談人生之道,說實虛要有個前提,而設想一個前提,理論上並能獲得人人承認,恐怕比佛家的背人之性更難。因此,對於佛家的逆,作為一種人生之道,我們最好還是虛心地看一看,想一想,先分析而後評價。
「食色,性也。」這話值得我們深思。為什麼?因為它觸及人生的奧秘:不食,就不能保持己身的生命;不色,就不能保持種族的生命。總之,人生,不管說得如何天花亂墜,最基本的,最實在的,是要活,要生存。這種情況也可以說得雄偉些,是「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概括,因而近於玄妙,能不能說得較質實些?古人早已這樣做過,如荀子說:
「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孟子·告子上》)這是說,性無所謂善惡,只是受之自然的某些趨向而已。我們說這種想法只是近真,是因為它還同善惡勾勾搭搭。其實,性和善惡並沒有直接關係:善惡評價的對象是意志範圍內的「行為」,不是性。性是天命所定,非人力所能左右,如有生必有死,飢要食,渴要飲,有什麼善惡可言?但告子終歸通情達理,於水的比喻之後,還說了這樣的名言:
回到亞當和夏娃的伊甸園時期,至少就常態的人說,是辦不到了。所以就只好接受現實,該看就看,該想就想。遺憾的是,有不少現象,簡直想不明白;有不少問題,簡直無法解決。一個最大的是人生的環境或基地,舊的說法是天地,新的說法是宇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弄不清楚。由有文獻記錄起,人們就在猜謎,陰陽五行,無極而太極,地水火風,上帝創世,等等,費了很大力,所得也許不值後來人一笑。笑人的後來人呢?所知顯然多了,大的,由銀河繫到類星體,小的,由分子到基本粒子,外加相對論和測不準原理,等等,可是,如果以徹底了解的要求為鵠的,究竟比陰陽五行之類前進了多少?像是只移動了一點點。我們住在「有」的世界里,「有」是怎麼回事?甚至證明其為「有」,除了直觀以外,我們也是想不出好辦法。在這種地方,萬不得已,我們還是只能接受或者可九*九*藏*書以稱之為本能的信仰,我們既然已經「感」其為有,那就只好「信」其為有。
人生之道,用平常的話說,是應該怎樣活;或說得具體些,是遇見某種情況,應該怎樣對待,遇見某種問題,應該怎樣解決。情況無限,問題無限,因而對待辦法和解決辦法也無限。無限的具體無法說,只好說原則。古今中外的賢哲,談人生問題都只是講原則,或以具體活動為例,以顯示原則。但就是這樣,也太多了,因為範圍是古今中外。這裏不是講思想史,而是為說禪鋪一條路,所以範圍可以大大地縮小,只涉及中土的一點點大戶,以期通過對比,可以較清楚地看到禪的面目。
信為有,定了,接著會碰到一連串問題。為什麼會「有」,不是「無」?有沒有起因?如果有,這「因」或「最初」是什麼?想到初,自然連帶會想到「趨向」,向哪裡?如果有所向,即傳統所謂「天命」,是不是蘊涵著「目的」?目的,由「意志」的橋一跳,就會過渡到「生命」,與「人生」近了,不可避免地又會引來一連串問題。
率性是順本性而行,用上一節的說法是,既然有欲,就當想辦法使欲得到滿足。這還可以引經據典,是:「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禮運》)這樣的人生之道,如果允許用民主的原則,它就會成為勝利者,因為一般人總要投票選它。這裏說勝利,勝利不等於正確,因為如上一節所說,大道可以多歧,任何歧路都不會有什麼究極意義。一般人投票,未必多想投票的理由,這近於「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但這不識不知有大力量,因為小反其道而行,大難;大反其道而行,必辦不到。中土學派有不少是走這條路的,主要是儒家。既然成家,當然不只要行,而且要想。於是而有連篇累牘的可以稱之為積極樂觀的理論。如孟子說:
2.3.2倦怠的路
佛教,教義或佛理,來源於對人生(或世間)有某種看法,對人生問題有某種解決辦法。因此,說禪,說佛教,有如尋長江、黃河的源頭,不能不由人生說起。
2.2.4欲的滿足
人生之道是多,其中個體與個體間有大異小異之別,就是只論大異也說不盡。但可以總括說,區別都來自愛惡的不同,以及愛惡等級的不同,還有對待辦法的不同。惡的極端是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者,認為人生只是受自然定命的制約,沒有積極意義;或者說,沒有「去苦」之外的積極的樂,也就沒有順從欲的要求的必要。叔本華沒有自殺,可是寫了《論自殺》的文章,認為這是向自然定命的挑戰。由人生之道的性質方面看,叔本華的看法像是五條腿的牛,雖然可能出現,卻非常罕見。中土,包括佛家在內,沒有這樣的悲觀主義,因為都相信,怎麼樣怎麼樣生活就「好」,雖然在「怎麼樣」方面,各家的看法相差很多。重要的是都承認有「好」,而叔本華就不承認。打個比喻,避暑季節,中土學派是往山還是往海之爭,叔本華是不想避暑。不避暑,熱得難挨,常人總是不願意接受,或不能接受。其實,由生理和心理方面看,人人(包括叔本華在內)都是常人(非超世間之義),因而,至少由「行」的方面看,世間並沒有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以自殺了一生的只是求樂而不得的失敗主義者,因為臨死的時候也沒有輕視樂。這樣,就有所想望並寤寐以求這種心理狀態和行為狀態說,中土學派,儒家用不著說,連佛家也是積極的,甚至更奢望的(詳見下)。但是,儒和佛的關係究竟很微妙。從都承認有「安樂」並都求「安樂」這個角度看,兩家走的是一條路。不過走法則大異,儒家接受常識,從「欲」(人生而有欲的欲)的方面說是求合情理的滿足;佛家則是「滅」,或者說,也要,但要的是一種性質迥然不同的欲,滅掉常人之欲的欲。這自然不容易,所以要多想辦法,證明不只為可欲,而且為可行。這辦法就是所謂「佛法」,下一章介紹。
2.3人生之道
這可以舉先秦的道家,嚴格說是《莊子》為代表。儒家和道家,看到的人生和社會是一個,但因為興緻不同,反應卻有別。儒家也看到黑暗的一面,可是覺得這花花世界有意思,值得費心思,想辦法,把它改好,人力勝天,化黑暗為光明,即使失敗了也不泄氣,要「知其不可而為」。道家不然,而是認為,黑暗不能化為光明,而且,即使有常人所謂光明,也沒什麼意思,因而不值得追求。這是由於多看黑暗面(包括己身的)而灰了心又不願費力抗拒的生活態度,是倦怠,而沒有深到叔本華的悲觀,所以不說出世,而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安之,九_九_藏_書是任其自然,不因愛惡而執著于取捨。這種意思,《莊子·大宗師》篇描述得最為真切生動:
這條路是順生的路,就是《中庸》所說,「率性之謂道」。
2.2人生問題
2.3.1勤勉的路
「我思,故我在。」證明「我」不是虛假的,拍拍胸脯就是。這樣證明,後來有人(如羅素)認為也是自己騙自己,因為「思」只能證明「思在」,「我」是偷偷跟進來的。我們是常人,可以不、甚至不應該這樣走入思辨的奧境;那就還是借重於常識或本能的信仰,說,不管原因和證據是什麼,「我」的確是存在。「我」有了穩固地位,與「我」有關的「人生」也就成為硬梆梆的現實。人生,與宇宙相比,雖然個頭兒小得可憐,但它是家門之內的事,所謂休戚相關,因而就不能不引來更多的人的更深沉的思慮。
2.2.3快樂與眾樂主義
2.3.3以逆為順
人生問題,以著書立說或聚徒授業的為限,西方由蘇格拉底起,東方由孔子起,可以說有數不清的人在這方面費盡了心血。所得不能說少。但是,惟其因為看法和辦法也多,我們可以推論,就質說,所得並不很多。明確一些說,所得的十之九是病情方面的清楚,不是藥理方面的有效。說起病情,大大小小,一言難盡。這裏選一點點大戶談一談。
上面曾說到「目的」,人生有沒有目的?以我們現在所知的宏觀世界為背景,像是不能給目的找到靠山。生命是自然演化的一種現象,如何來,正在摸索;如何去,連摸索也談不到。「人為萬物之靈」,這是出於「人」之口的話;如果出於「羊」之口,那就很可能是截然相反的一句,因為吃烤羊肉串的是人。由哲理方面考慮,目的是途程中的最遠點,指定者應該是人以外的什麼。古人設想是「天」,或說「上帝」,或說「神」,不管怎麼稱謂,都是性格遠遠超過人的什麼,或說至上的什麼。可是這「什麼」是設想的,或說是由人能造許多物品推想的,證明其為有很難。退一步說,即使勉強以不能無中生有為理由,向上一級一級地推出個全知全能全善的什麼,我們也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個邏輯問題,這「什麼」的上面應該還有什麼,因為無中不能生有。這是說,在我們的知識系統里,不能推出最初因。不得已,再退一步,承認有個全知全能全善的什麼,有許多現象也顯然與這種設想不能協調。如一,目的應該是可取的,力求達到的,既然全能,為什麼不把它放近些?二,目的不應該是反善的,可是世間分明有不少惡,這怎麼解釋?三,還是說世間,根據地質學家的考證,有不少生物曾經盛極一時,可是滅絕了,這也是目的中應有的事嗎?四,即以日常雜事而論,吸紙煙,打麻將,以及夫妻吵架,飛機失事,等等,說都是預定的趨向某遠點的應有的階段,就更不能取信於人了。其實,設想有目的,性質不過是小生意想賺大錢,自我膨脹。常說的「活得有意義」,「這輩子沒白來」,以及「佛以一大事因緣出世」,等等,也是這種奢望的表現。奢望的根柢是信仰。信仰有用處,或有大用處,是可以由它取得心安。但心理的滿足與事實如此是兩回事。這引來的問題就是:有目的是好事,可惜像是沒有。
這些加在一起就是「人生」。這樣理解人生,性質單純;至於表現,則芥子化為須彌,千頭萬緒。它還容許伸張,或說遐想,如書中自有顏如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等等,都屬於此類。但不管怎樣遐想,想得如何美妙,追到根柢,總是來源於欲。值得慨嘆的是,欲雖然強有力,卻是渺小的,即如「天地之大德曰生」的「生」,就己身說是終須結束,就種族說是難於找到保票。總之,求徹底滿足,求終極意義,都會失望。這就難怪,在人生的各式各樣的現象里,竟有輕生的一類;甚至提高為理論,即所謂悲觀主義,如叔本華就是突出的代表。幸或不幸而絕大多數人是《呂氏春秋》一派,講究「貴生」,至少是實際「貴生」。但是貴生,要生,就不能不碰到與生有關的種種問題,即所謂人生問題。這有來自內心的;內又不能不外,於是就成為各種性質各種形式的社會問題。所有這些問題,就性質說可以歸結為:欲不得滿足,或生不得遂順。
2.2.5粗略認識
這一連串問題,因為接近,所以就更加迫切,甚至更加嚴重,而且就是以「個人自掃門前雪」為信條的人也躲不開。古今中外的賢哲,幾乎都是不想躲。有的甚至追得很深遠,如法國的笛卡爾,一疑再疑,最後對「我」的存在也起了疑心。左思右想,渴望證明其為有。最後還是借重左思右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