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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禪的影響(上)

第13章 禪的影響(上)

嚴滄浪論詩,特拈「妙悟」二字,及所云「不涉理路,不落言詮」,又「鏡中之象,水中之月,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云云,皆發前人未發之秘。(《分甘余話》)
空且靜是禪境,必須如此才能詩語妙,等於說上好的詩要有禪意。
這樣的一些問題撇開之後,為了頭緒清楚些,想把影響分為兩類:一類是學術方面的,另一類是生活方面的。這一章談前一類,包括屬於哲學領域的道學和屬於文學領域的詩學。
此後,還出了個繼承嚴羽,併發揚光大,理論自成一家的,那是清朝初年的著名詩人王士禛。他字貽上,別號漁洋山人,二十四歲作《秋柳》四首(七律),就鬨動大江南北,一時推為詩壇盟主。他作詩,喜歡淡遠清空的風格,寫景,輕輕點染,寫情,似清晰而又像是抓不著什麼。詩論當然也是這樣,接受司空圖的韻味說和嚴羽的妙悟說,提出混合兩者,或再向下發展的「神韻說」。意思是,上好的詩,或詩作的最高境界是神韻。神韻中有「神」,難於詮釋,勉強說,是妙到不可言說而有味外味(即不同意此論的人所感到的迷離恍惚和輕飄飄)。這正是禪的境界。看他自己怎樣說明這難說的最上乘詩的奧秘:
沖淡——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學詩渾似學參禪,幾許搜腸覓句聯。欲識少陵奇絕處,初無言句與人傳。
性這樣重要,他不能不深思,其間或之前,當然會想到儒家的「性善」,「天命之謂性」等,於是感而遂通,寫了《復性書》上中下三篇,用儒家的話大講禪家的內容。如:
13.2.1李翱復性
縝密——是有真跡,如不可知。
思想的影響,有如水灑在土地上,四散,浸濕鄰近的土。
禪對詩的滲透,可以從兩方面看:一方面是以禪入詩,另一方面是以禪喻詩。……以禪喻詩。這是傳統的說法,比較籠統。細分起來,有以禪參詩、以禪衡詩和以禪論詩的區別。以禪參詩是用參禪的態度和方法去閱讀欣賞詩歌作品。以禪衡詩是用禪家所謂大小乘、南北宗、正邪道的說法來品評詩歌的高低。以禪論詩則是用禪家的妙諦來論述作詩的奧妙。
疏野——但知旦暮,不辨何時。
學詩有三節: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
仆之《詩辨》(詩話包括《詩辨》《詩體》《詩法》《詩評》《考證》五部分),乃斷千百年公案,誠驚世絕俗之談,至當歸一之論。其間說江西詩病,真取心肝劊子手。以禪喻詩,莫此親切,是自家實證實悟者,是自家閉門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籬壁、拾人涕唾得來者。李杜復生,不易吾言矣。(《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
宋朝以後,文人引用禪理來講詩的還有不少。如金末元初的元好問,詩和詩論的大家,也曾說:「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再舉明朝的幾位為例,如謝榛說:
太白子美皆俗子,知有神仙佛不齒。千古詩中若無禪,雅頌無言國風死。惟我創知風即禪,今為絕代剖其傳。禪而無禪便是詩,詩而無詩禪儼然。從此作詩莫草草,老僧要把詩魔掃,那怕眼枯須皓皓。一生操觚壯而老,不知活句非至寶。吁嗟至寶聲韻長,洪鐘扣罷獨泱泱。君不見,嚴滄浪。(《滇詩拾遺》卷五)
細想起來,這也是怪事,因為詩的意境應該是世間的,禪的意境應該是出世間的,中間還隔著高牆。可是由於詩家親煙火而有時想離開煙火,還想提筆後手頭有「巧」,於是飢不擇食,竟把異己引進來當作知己。而其結果,在詩的領域里就真出現了一些新生事物。妙悟、神韻等詩論是一個方面。還有一個方面,是表現在詩作中,這隻要拿出《古詩十九首》甚至盛唐的詩,與宋以後的有些詩一比就可以知道,前者樸厚,有話直說,不吞吞吐吐,後者就常是「愁生陌上黃驄曲,夢遠江南烏夜村」(王士禛《秋柳》一聯)一類,像是很美,而又撲朔迷離的了。
超詣——遠引若至,臨之已非。
這裏提出的「咸酸之外」,「韻外之致」,「味外之旨」,以及「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與禪家的「超乎象外,不落言詮」正是相類的意境。
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情既昏,性斯溺矣,非性之過也。七者循環而交來,故性不能充也。
深的是以禪悟論詩。如范溫,在《潛溪詩眼》里說:
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學大曆以還之詩者,曹洞下也。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
這樣強調心的作用,與禪家的自性清凈,為染污所蔽,見性即可成佛,走的正是同一個路子。因此,後來有不少人說,王陽明的良知說更近於禪。關於這一點,王守仁自己像是也不完全否認,如他曾說:「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於心,以為聖人之學在此矣。」(《朱子晚年定論序》)「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傳習錄》卷中)佛氏有些說法不非,甚至也是聖人之學,則建立自己道學系統的時候,取其所需正是必然的了。
現在看,《滄浪詩話》是順應以禪說詩的風氣,集中講了講,並向前邁了一步。這結果,詩和禪就更加靠近,有不少人,學詩作詩,總是強調由悟入手,而趨向淡遠清空的意境。
宋代道學,到二程才趨於成熟。二程是程顥和程頤兄弟二人。程顥,字伯淳,人稱明道先生;程頤,字正叔,人稱伊川先生。二人都以周敦頤為師,並吸收內外學各家,重窮理,重修身,成為程氏一家。但二人的學說又同中有異,所以有人說弟弟伊川先生為朱子理學的先驅,哥哥明道先生為陸王心學的先驅。程氏兄弟以儒家正統自居,可是據記載,程顥「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程頤「少時多與禪客語」,他們鑽過,受到影響是可以想見的。如研討天人關係問題,他們都重視理,或稱天理,說天地只是一個理。這理也存於人人的心中,並存於所有的物中,所以仁者應以天地萬物為一體。
如王守仁:
陸王也是習慣用白話。如陸九淵:
其實,就是到清代,顏(元)李(塨)學派以反對宋明理學自居,可是他們承認理、氣、性、形都來自天命,是善的,因引蔽習染而成惡,修養之道在於「存學」,「存性」,也還是沒有完全跳出禪家的見性即可成佛的老路。
最明顯的影響是各地有許多禪林,有不少人出了家,到那裡去真參禪或假參禪。這是禪門之內的事。本章所謂影響是指禪門之外,譬如城門失火,城門不算,只算被殃及的池魚。
13.1關於影響
「貧道這裏無此閑傢具。」李翱不懂有何深意,葯山進一步說明:「太守欲得保任此事,直須向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閨閣中物捨不得便為滲漏。」(這是地道南宗精神,要重根本,不為read.99csw.com常見所縛)高高深深的是什麼?推想不過是自性清凈,見性即可成佛。
《詩辨》四說:
如張鎡,在《覓句》的詩里說:
這裏要插說幾句話,是新儒學由唐代起,許多大大小小的名家,都自負為純正的儒,與佛不同,而且大多排佛。與佛不同是事實,如不說人生是苦,不絕情慾等,都是犖犖大者。但其時禪宗的勢力太大,有關修持的理論和實行方面總有不少可資借鑒之處,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借來用用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借用,他們大概認為這是順著《孟子》《中庸》等向下鑽的結果。這自然也不錯。不過鑽,順著近於禪的一條路走,而不順著其他路走,說是未借它山之石,總是勉強的。回到本題,說影響,消極方面的「如果沒有」來於懸想,難得講清楚;下面專說積極方面,道學,由唐朝起,主要的各家都受了禪宗什麼影響。就本書說,這不是重點,又,如果談各家,略深入,就會陷入各式各樣的排列抽象概念的泥塘,而所得,至多不過是知道公婆各有各的理,有爭執,就不免都有所蔽。為了經濟實惠,以下講影響情況,都以「略」(只及其大)和「淺」(舉要點而少辨析)為準則,全豹一斑,算作舉例。
這三種,都是詩家借禪家的工具,以期把自己的家當修整得更精美。自然,對於詩,禪家的工具並不是都有用,詩家只是挑自己需要的。這可以化簡些,說只是「詩作」和「作詩」兩個方面的某種性質的進口設備。具體說,詩作方面取的是意境的「超凡」;作詩方面取的是入手的「妙悟」。先說超凡,兩家有相通之處。詩所寫是創造(取現實的絲縷重新編織)的意境,用來滿足諸多渴想而難於在現實中獲得的欲求。意境各式各樣,其中一類是淡遠,或說有出世間意,與禪境相似,而沒有禪那樣決絕。分別還是在於情的性質以及有無。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意境超凡,可是其中還蘊涵著對於閑適生活的淡淡的甚至不淡淡的愛。雲峰志璿禪師「不知誰住原西寺,每日鐘聲送夕陽」也是意境超凡,但心境是隨緣兼看破,不是戀戀。有淡淡的愛是「似禪境」,隨緣而不戀戀是「真禪境」。似非真,可是無妨雖不能之而心嚮往之,以求越靠近,超凡的味道越濃。求味道濃,有若有意若無意的,如王維的有些詩作就是。時代靠後,有意的成分增加,終於形成詩論,如嚴羽的《滄浪詩話》就是。
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久之自然悟入。雖學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從頂頞上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謂之單刀直入也。
覓句先須莫苦心,從來瓦注勝如金。見(現)成若不拈來使,箭已離弦作么尋?
學詩渾似學參禪,自古圓成有幾聯?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
所以由李翱講起。李翱,字習之,與韓愈是師友之間的關係,可是後來居上,在談性方面,造詣遠遠超過韓愈。這與禪大概有些關係。韓愈,傳說與大顛(寶通)和尚有點交往,從大顛弟子三平(義忠)那裡受到點啟發。李翱就不同了,與禪林交往多,如《五燈會元》卷五還為他立了專條,稱為「刺史李翱居士」,算作葯山惟儼的法嗣。那時他任鼎州刺史,據說是仰望葯山的道行,請而不來,所以親往請教。主要問兩個問題。一是「如何是道」,葯山用手指上下,然後釋義,是「雲在青天水在瓶」(意思是道無不在,各適其所適)。
禪是佛家一個宗派的人生之道。它屬於佛家,因而修持的目的相同,至少是基本上相同。小異是達到目的的辦法。這有客觀原因,是為了能存在,能延續,不得不中土化,不得不向世俗靠近。化,近,產生異。有人特別看重異,於是也就特別看重變,說禪的骨子裡已經是道家,甚至以不守清規的僧人為證,說其末流成為縱慾主義。我不同意這種看法。一切人間事都要變。變有大小:大,改動基本;小,不改動基本。在這兩類變中,禪的變是小的,是修正,不是背叛。即如與道家的關係,禪吸收道家無為、任自然等成分,是因為兩家有相通之處,這是取其所需,不是盡棄其所學而學。因此,縱使吸收,大別還是照舊保持著,這大別是:道是基於「任」之,禪是基於「舍」之。舍,是因為認定人生是苦,想滅苦,就不能不視情慾為蛇蝎,世間為苦海。自然,這是就根本思想說;至於表現於外,那就可以五花八門。但性質還會有分別,以自由無礙為例,同樣的行為,甲沒有動情,是禪;乙動了情,是敗道。禪要求的是不動情的心境湛然,所以還是佛家一路。這禪的一路,由隋唐之際算起,經過唐宋的興盛,元明清的風韻猶存,一千幾百年,在文化的領域里活動,勢力相當大,這有如風過樹搖,自然不能不產生影響。
每一種都用四言詩體十二句來說明,其中有的用語也有韻外之致,富於禪意。如這裏的「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非強,來之無窮」就是。其他各種風格的說明,用語也有不少富於禪意。如:
我輩文字到極無煙火處,便是機鋒,自知之而無可奈何。(《隱秀軒文·往集》)
水之渾也,其流不清,火之煙也,其光不明,非水火清明之過,沙不渾,流斯清矣,煙不郁,光斯明矣。情不作,性斯充矣。……聖人者,人之先覺者也。覺則明,否則惑,惑則昏。……雖有情也,而未嘗有情也。」性與情對立,與儒家的傳統說法不同。孟子道性善,說惻隱之心是仁,惻隱不是情不動。《大學》說:「此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愛惡並不妨害性善。《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對於情,只要求發而中節,不要求不發。要求不發,寂然不動,是禪的修持方法:去染污以明本來清凈的自性。聖人是先覺者,覺則明,否則惑,強調覺,覺即悟,也是禪家的。尤其有情而未嘗有情的說法,是禪家機鋒的翻版,孔孟是不會有這種怪思路的。
學詩當如初學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
13.3.2詩與禪
「忽覺此心澄然」,「忽中夜大悟」,是禪家的頓悟,不是孔門的「學而時習之」,「不知老之將至」。尤其王守仁,悟之前還有長時間的不契,這心的旅程,與禪門的修持經歷簡直是一模一樣。
道和禪拉上關係,很自然,因為戴天履地,由生趨死,都想問個究竟,不甘於不識不知;而且,不管是中年逐鹿,還是臨去結纓,都想明道全身,心安理得。這用現在的話說,兩家是同路人,雖然各有心事,某時某地,借借火,甚至搭一段車,總是理所當然的。詩和禪的關係就不是這樣。大分別是對於「情」的態度。詩要情多,最好是至於痴read.99csw.com。「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是詩,精神是執著而難割難捨。禪對於世間事,是必須沒有執,必須能舍。舍,要忘情,要無情;如果痴,那就只好跑出山門,不共住了。這是說,兩家在這方面水火不相容,無法同路。但是天地間有些事就是怪,不能攜手的竟攜起手來:詩家用禪理講詩,禪家借詩體表達禪意,唐宋以來竟成為司空見慣。自然,兩家出入的量有顯著區別,是詩家入多出少,禪家入少出多。
形容——俱似大道,妙契同塵。
高古——泛彼浩劫,窅然空蹤。……虛佇神素,脫然畦封。
舍筏登岸,禪家以為悟境,詩家以為化境,詩禪一致,等無差別。(《香祖筆記》)
汾陽孔文谷雲:「詩以達性,然須清遠為上。薛西原論詩,獨取謝康樂、王摩詰、孟浩然、韋應物,言『白雲抱幽石,綠篠媚清漣』,清也;『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遠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遠兼之也。總其妙在神韻矣。」「神韻」二字,予向論詩,首為學人拈出,不知先見於此。
詩話性質的書,由北宋歐陽修的《六一詩話》開始。作詩是正襟危坐的事;詩話則可庄可諧,上可以發表詩識,下可以借遺文軼事消遣,所以很多人喜歡作。到南宋,這類著作已經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或說影響最大的是嚴羽的《滄浪詩話》。嚴羽,字儀卿,是南宋後期人。他這部詩話影響大,是因為,用他自己的話說:
他們重妙悟,重無煙火,有的還明白表示自己的詩論是繼承嚴羽。
這裏只說詩家。詩家借禪說詩,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說嚴羽「只是以禪喻詩,而諸家則是以禪衡詩」,又說嚴羽已經說過「論詩如論禪」(《詩辨》四的釋)。袁行需先生《中國詩歌藝術研究·詩與禪》說得比較清楚,是:
失其本心,有原因,是為物慾所蔽,所以修持的重點是去蔽,恢復心的本然。心至上,明心見性就可以不隨著經書轉,這與理學相比,是更靠近禪了。
13.2.4語錄體
13.2.2程朱理學
(6)先生嘗言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請問。曰: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傳習錄》下)
詩道有法,昔人貴在妙悟。……如禪門之作三觀,如玄門之煉九還,觀熟斯現心珠,煉久斯結黍米。(《鴻苞》十七)
沈著——所思不遠,若為平生。
作詩,詩境向禪境靠近,至晚由盛唐的王(維)、孟(浩然)已經開始。可是其時只是感知而還沒有成為「論」。成為論,要到五代以後。五代之前,因為禪宗的勢力過大,推想一定有不少人,尤其既作詩又通禪的,會想到兩者的相通之處,或者進一步,使兩者溝通,以詩入禪,或以禪入詩。這后一種,可以舉唐末的司空圖為代表。他不像後來的蘇軾、吳可、嚴羽等,明白提到禪,可是談詩,所用語言,有不少是帶有禪意或禪味的。如:
學詩渾似學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閑拈出便超然。
其實,由現在看,也無妨說是一筆胡塗帳。幸而這裏不是想算這筆帳,而是想說明,一,消極方面,如果沒有禪,也許就不會有這樣大講心性的新儒學;二,積極方面,新儒學講天理人慾,講良知良能,確是受了禪宗大講自性清凈的影響。
如楊簡是:
能夠發現這心的本然之善,是「良知」。能知必能行,行就是擴充這心的本然之善,名為「致良知」。於是修養之道,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
委曲——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洗鍊——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洪升昉思問詩法于施愚山,先述余夙昔言詩大旨。愚山曰:「子師言詩,如華嚴樓閣,彈指即現,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樓,縹緲俱在天際。余即不然,譬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須平地築起。」洪曰:「此禪宗頓漸二義也。」(《漁洋詩話》)
上面說過,儒學的演變形勢是由外而轉向內。就新儒學說也是這樣,是越來越內,以至於可以說心是一切,不再於心外另樹立個天理。提出這種看法的是比朱嘉晚生幾年的陸九淵。陸九淵,字子靜,因為在象山講學,自號象山翁。傳說他未成年時聽到人述說程頤的話,就很不以為然。這已經可以預示,他講道學,要走與朱熹不同的路。後來多讀書,冥想,發現「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大道理。心既是一切,則講玄理,講修持,當然就不必到心外去費心思。在朱熹的理學系統里,最重要的是理,不是心;或者說,都承認理,朱是理也在心外,陸則理不在心外。這分別牽涉到玄理,更牽涉到修養方法。兩位並在鵝湖之會爭論過,各是其所是,於是由南宋起,道學就分為兩派:理學和心學。如通常所說,理學重的是道問學,心學重的是尊德性。尊德性,就是求不失其本心,用陸的話說,這是知本,「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說這話,兼有批評朱熹為聖賢書作注的意思。)
(5)聖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悌)」,是分明說與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須得傳注?學者疲精神於此,是以擔子越重。到某這裏,只是與他減擔。只此便是格物。(《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
人心是天淵,無所不賅。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慾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了。」(《傳習錄》卷下)
13.3.4神韻說
詩里玄機海樣深,散於章句領於心。會時要似庖丁刃,妙處當同靖節琴。
13.3.3滄浪詩話
如龔相,也作《學詩》詩(和吳可),說:
這是承認禪家能夠外形骸,身心有個安頓處,比韓文公、白香山高明,可見實質上,講人慾的時候,是不會不想到禪門的理想和修持方法的。
(2)釋氏有出家出世之說。家本不可出,卻為他不父其父,不母其母,自逃去,固可也。至於世,則怎出得?既道出世,除是不戴皇天,不履後土始得。然又卻渴飲而飢食,戴天而履地。(同上)
要知詩客參江西,政如禪客參曹溪。不到南華與修水,於何傳法更傳衣?
講唐代道學,一般由韓愈講起,因為他是排老(道)、佛,樹立儒家道統,所謂撥亂反正的人物。他作《原道》,本之《大學》,講正心誠意;作《原性》,想修正孟子性善說而發揚光大之。其實這位韓文公,聲勢大而實學少。如排佛,還為作《論佛骨表》而貶了官,可是有時又不免偷偷地向禪師們飛眼色。《原性》,看題目是談大問題的大著作,可是read.99csw.com內容卻膚淺得很,說性有上中下三品,上者善,中者可導而上下,下者惡,這是孟子加告子加荀子,是鄉愿勸架的辦法,凡舉起拳頭的都對,調和派。他還說到情,也是有上中下三品,與性相配,跟著調和。調和,有好處,是兼容並包;但也暴露出弱點,是東拼西湊,缺少主見。
以這樣的禪之性為標準,來檢驗它的影響所及,像是問題不大了。其實不然。其中一個很難解決,是池魚方面,表現像是與禪為一路,但究竟是否即來於禪,有時也很難說。難說,一個穩妥的辦法是少說,就是上面說過的,要取大舍小,取著舍微。此外還有範圍問題。我一直認為,禪的影響面遠沒有凈土大,因為悟要有比較多的知識資本。這是說,難於擴大到士大夫以外。就是士大夫,絕大多數熱而冷不起來,恐怕也是相識並不相親。不過,情況也可以由另一面看,即所謂耳濡目染,沒有多少知識資本的,也未嘗不可以受些影響,如琴操是地位卑下的歌妓,傳說與蘇東坡參禪頓悟就出了家。
禪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曆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
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雲,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非強,來之無窮。
用語錄體是學話。道學家學禪的行事,還有不這樣浮面的,那是由淺而深、由暗而明的悟入的體驗,有些人也強調「頓」。
這把神韻的境界說得很高。按照這種理論,那就只有富於禪意的詩才是上好的詩。
又如:
這裏講學詩的門徑是「參」,所求是「妙悟」,作詩要「不落言筌」,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不只理是禪家的,連話頭也是禪家的。
《詩法》一三說:
陸王之後,道學家發揚心學,還有更靠近禪的,如王畿(龍溪)、王艮(心齋)等就是。其中尤其是王畿,講修養方法,主張要「不思善,不思惡」,要「以無念為宗」,並說這樣就可以脫離生死輪迴,這就不是近於禪,而是入于禪了。
飄逸——如不可執,如將有聞。
其中尤其「超以象外」,「不著一字」,是更明顯地用禪意說明詩意,因為作詩是不能離象,更不能離開文字的。
文之難而詩尤難。古今之喻多矣,愚以為辨于味而後可以言詩也。江嶺之南,凡足資于適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於酸而已;若鹺,非不咸也,止於咸而已。中華之人所以充饑而遽輟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噫!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後可以言韻外之致耳。……足下之詩,時輩固有難色,倘復以全美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與李生論詩書》)
學詩渾似學參禪,語可安排意莫傳。會意即超聲世界,不須鍊石補青天。
(8)孝宗弘治五年,二十一歲,「始侍龍山公(其父王華)于京師,遍求考亭(朱子)遺書讀之。一日,思先儒謂眾物必有表裡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沈思其理,不得,遂遭疾。」弘治十一年,二十七歲,「一日,讀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
《詩法》一七說:
蘇軾之後,明白提出作詩與參禪有相通之處的,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舉了很多。淺的是以禪喻詩,如韓駒,在《贈趙伯魚》的詩里說:
司空圖論詩的名著是《詩品》。這是講詩作的風格的,分為二十四種,是:雄渾,沖淡,纖穠,沈著,高古,典雅,洗鍊,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風格是由內容、表達以及作者的學識為人甚至一時情趣等諸多條件所形成,雖然有特色,卻很難說明。不得已,只好用象徵的手法,舉韻味相近的事物來旁敲側擊。如「雄渾」是:
附帶說說道學家的授受方式,也接受了禪家的。佛教教理以逆為順,想把逆說成真是順,不能不乞授于深奧而繁瑣的名相辨析。這不利子普及。為了也能說服所謂愚夫愚婦,不得不在多方面求通俗化。其中有內容的,如少說空無,多說果報。有語言的,如不用文言,用口語。這合起來就成為我們現在還能見到一些的變文。變文宣揚佛理,主要是對外。禪師們授受,主要是對內,也採用了白而不文的方式。這記下來就是語錄,大量的,成為禪宗的重要典籍。道學家自信為與佛家不同,想知道不同,表明不同,就不能不也看看禪家的語錄。據說理學大師朱子就是喜歡看禪師語錄的。看,也許覺得這種方式好,也許習染而並不覺得,於是授受時也就學著使用這種方式,寫下來也就成為語錄。質最純、量最大的是朱熹,集為《朱子語類》,多到四十卷。
新儒學興起於中唐,因為想考索行為的是非、善惡的由來等問題,於是深入鑽研「性」,並由性而鑽研「天」。這是追求仁義或善的哲理的根據。然後當然是以之為指導,決定應該如何「行」,即如何立身處世,以期超凡入聖。這種深追的風氣到宋明更加興盛。主題包括天(大自然或存在)、人兩個方面。天是宇宙論,研討一切事物之所從來。這弄明白了,可以有兩方面的用處:一是解決了知識的疑難,花花世界,千奇百怪,溯本推原,原來如此;另一是,人在天之下,或天之內,天明白了,就可以知人,即可以確知應該怎樣生活。在這方面,宋朝道學家費了極大的力量。自然,都只能坐在屋子裡冥想,亂猜。依常識可以推知,猜的結果必不會一樣。於是而有程朱的「理學」,陸王的「心學」(這裏統稱為「道學」),都以為自己獨得天人的奧秘。這是一筆非常複雜的帳。
修養方法不過是窮此理,反身而誠。由誠和敬,可以認識天理之本然。達到萬物一體的境界。這與禪的破我執,見性即可成佛,走的正是同一個路子。又如傳說的程門立雪的故事,楊時和游酢去謁見程頤,程正在暝坐,他們不敢驚動,立而侍,到程覺到,門外雪已經深一尺。這樣長時間暝坐,不是睡而是窮理,與禪家的定功又是同一個路子。
自然——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
僧寶傳:石門聰禪師謂達觀曇穎禪師曰:「此事如人學書,點畫可效者工,否則拙。何以故?未忘法耳。如有法執,故自為斷續。當筆忘手,手忘心,乃可。」此道人語,亦吾輩作詩文真訣。(《居易錄》)
如吳可,有《學詩》詩,說:
能浸濕是水之性,鄰近的土受影響不受影響,可以用是否浸濕來檢驗。同理,其他事物是否受了禪的影響,也要用是否吸收了禪之性來檢驗。禪之性是什麼?人人可以意會,可是想明確而具體地說清楚卻不容易。勉強說,大致包括四個方面https://read.99csw.com:一是「認識」方面,是:世間塵囂可厭,應舍;自性清凈,見性即可頓悟,即證涅槃。二是「實行」方面,即如何立身處世,是:悟后一切隨緣(近於萬物靜觀皆自得),自由無礙,並可化逆為順(視不可欲為無所謂)。三是「受用」方面,是:心境湛然,不為境移,不為物擾,無煩惱。四是「表現」方面,是:因為深入觀照,體會妙境,無執著,所以言行可以超常,有意外意,味外味。總說一句,是有世外氣,有微妙意。
體貴正大,志貴高遠,氣貴雄渾,韻貴雋永,四者之本,非養無以發其真,非悟無以入其妙。(《四溟詩話》一)
如楊萬里,在《送分寧主簿羅宏材秩滿入京》的詩里說:
上人學苦空,百念已灰冷,……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閱世走人間,觀身卧雲嶺。咸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詩法不相妨,此語當更請。
用復性的辦法以正心修身,這是變人倫日用為禪的冥想的內功。這內功最好有哲學或玄學的根據,於是到宋儒就更深地往心、性里鑽,更深地往天理里鑽,新儒學的空氣就越來越濃了。
(7)(楊)從容問曰:「何為本心?」適平旦嘗聽扇訟,公(陸九淵)即揚聲答曰:「且彼訟扇者必有一是一非,若見得孰是孰非,即決定謂某甲是,某乙非矣,非本心而何?」先生聞之,忽覺此心澄然,亟問曰:「止如斯耶?」公竦然端厲,復揚聲曰:「更何有也!」先生不暇他語,即揖而歸。拱達旦,質明,正北面而拜。(錢時《慈湖先生行狀》)
文化是非常複雜的事物,現象難於理出頭緒,講因果就更難。禪,作為一種人生之道,是文化整體的一部分,與其他部分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而關係,絕大多數是思想方面的,想條分縷析,說丁是丁,卯是卯,太難了。難而勉強求索,有時就難免臆測,因而會錯。為了避免牽強附會,只好取其大而舍其小,取其著而舍其微。
13.2.3陸王心學
(4)今之學者,往往多歸異教者,何故?蓋為自家這裏工夫有欠缺處,奈何這心不下,沒理會處;又見自家這裏說得來疏略,無個好藥方,治得他沒奈何的心。而禪者之說,則以為有個悟門,一朝入得,則得后際斷,說得恁地見(現)成捷快,如何不隨他去?此卻是他實要心性上理會了如此。不知道自家這裡有個道理,不必外求,而此心自然各止其所。非獨如今學者,便是程門高弟,看他說那做工夫外,往往不精切。(同上書卷七)
僧人普荷說得更加明顯:
13.2道學
《詩辨》五說:
『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乃悔前日探討雖博,而未嘗循序以致精,宜無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漸漬洽浹,然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也。」武宗正德三年,三十七歲,「春至龍場。……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王文成公全集》附《年譜》)
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
一句話,是開始系統地用禪來講詩。這對不對?昔人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持否定態度的,有的說禪和詩是兩回事,不能扯在一起;有的說嚴羽雖然大喊至當歸一之論,可是道理多有不圓通處;還有的甚至說,對於佛理,嚴羽也是多有未知。這裏不是研討《滄浪詩話》的對錯,可以只說他是怎樣以禪喻詩的。《詩辨》一說:
13.3.1司空圖詩品
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精神——妙造自然,伊誰與裁?
如葉茵,在《二子讀詩戲成》的詩里說:
(1)《孟子》養氣一篇,諸君宜潛心玩索,須是實識得方可。勿忘勿助長,只是養氣之法;如不識,怎生養?有物始言養,無物又養個甚麼?浩然之氣,須見是一個物,如顏子言,如有所立,卓爾,孟子言,躍如也。卓爾,躍如,分明見得方可。(《河南程氏遺書》第十八)
如鍾惺說:
此外還有程度問題。程度深的可以是真正逃禪,淺的就不過是官場失意之後,作兩首淡泊的詩,表示富貴於我如浮雲罷了。這類問題,也只能用取大舍小、取著舍微的原則來處理。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有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學者先以識為主,禪家所謂正法眼;直須具此眼目,方可入道。
如鄧允端,在《題社友詩稿》的詩里說:
13.3詩學
典雅——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程氏兄弟,程顥只是向白靠近,程頤是想白而不能純粹。朱熹就更進一步,用純粹的白話,如:
道學家用語錄的形式講學,始於二程。其中以弟弟程頤為比較明顯,如:
學詩渾似學參禪,頭上安頭不足傳。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氣本衝天。
其後還有邵雍和張載。邵雍,字堯夫,謚康節。他于太極之外,又引來八卦,畫的圖更多,設想的更複雜。張載,字子厚,號橫渠。他所學雜,先喜歡談兵,聽范仲淹勸告,改讀儒書,也讀道書和佛書。後來立意以儒貫之,作《正蒙》,講氣,講理,講性,還講天人合一,「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名言就是他說的。他自信為得儒家之正,批評佛家「語寂滅」,不「可與言性」,其實這樣反覆講性,與禪宗的重視見性總不當沒有一點關係。
須參活句,勿參死句。
宋代道學,程朱以前還有幾位重要人物。一位是寫《愛蓮說》的周敦頤,字茂叔,號濂溪。他開宋明道學家深鑽天人關係的風氣之先,畫太極圖,作《太極圖說》以說明之。目的是解答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的問題,於是說是無極生太極,太極生陰陽兩儀,兩儀生五行,然後化生萬物。這由現在看,都是無根據的胡思亂想。但可以諒解,因為:一,所想解答的問題,雖玄遠而與喜深思的人人有關聯;二,直到現在,我們雖然有了大鏡子和小鏡子,以及數學和理論物理學,可是還是沒有找到可以滿人意的解答。只說與這裡有關的,古代《易繫辭》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講天地之始是從太極開始。周敦頤于其上加個無極,有人說本于宋初的陳摶,如果是這樣,陳摶是不是還有所本?這使我們不能不想到佛家的「無明」。周敦頤還說太極是理,五行是氣,人事太極之理,具五行之性,理氣對立,與禪宗的自性與染污對立相似,也可算是為以後的程朱理學寫了個引子。
(3)問:每日暇時,略靜坐以養心,但覺意自然紛起,要靜越不靜。曰:程子謂心自是活的物事,如何窒定教他不思?只是不可胡九*九*藏*書亂思。才著個要靜的意思,便是添了多少思慮。且不要恁地拘逼他,須自有寧息時。又曰:要靜,便是先獲,便是助長,便是正。(《朱子語類輯略》卷六)
再說「妙悟」,也是詩家和禪家有相通之處。「池塘生春草」,好,何以好,如何好,不可說。「師姑元是女人作」,所悟之境為何,也是不可說。不可說,作,只好相信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欣賞,只好付之偶然,期待忽而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總之,都是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的事,與學習數學,加減乘除,循序漸進,所知明確,功到必成的情況迥然不同。無明確的法,而仍要作,仍要欣賞,只好乞援于無法之法,就是所謂「妙」。超凡,兩家有類似的希求,妙悟,兩家有同樣的甘苦,於是,說是物以類聚也好,說是同病相憐也好,詩和禪就攜起手來。由結果看,自然是詩家討了便宜,就是借用禪家的修路工具,開了通往淡泊清空的一條路。
不管是以禪喻詩還是以禪悟論詩,都是想借禪為作詩的它山之石。但這借還是零星的,或片段的,有如磚瓦木料,這裏放一些,那裡放一些。可以看出,已經到了用這些材料建造大廈的時候。於是就來了嚴羽的《滄浪詩話》。
《詩法》一六說:
道學,也可稱為新儒學。儒學分舊新,是就演變的形勢說的。總的形勢是,治學重點由外而轉向內:舊儒學多講人倫,偏於外;新儒學多講心、性,偏於內。舊儒學指唐以前的,主要是先秦和兩漢。那時期,儒學著重講怎樣處理日常生活,怎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再向外推,鄉黨,以及行路之人,要以情理相待,出發點是仁義,如有過或不及,則以禮節之。多講要如此如此,很少問為什麼要如此如此。問為什麼是走向哲學或說玄學的傾向,孟子有一些,如講浩然之氣,講不動心。到《中庸》,像是更有意往這條路上走,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可是仍然是小國寡民,沒有多少人在這方面深思苦索。
如王守仁是:
嚴滄浪以禪喻詩,余深契其說,而五言尤為近之。如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禪。他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常建「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劉慎虛「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妙諦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通其解者,可語上乘。(《蠶尾續文》)
戴容州(戴叔倫)雲:「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象外之景,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與極浦談詩書》)
另一問是「如何是戒定慧」(意在知修持的方法),葯山答:
(《池北偶談》)
發展心學,有更大成就的是明朝的王守仁。王守仁,字伯安,曾住陽明洞中,人稱陽明先生。他是道學家中的特異人物,不只能靜坐冥想,還能領兵打仗。通兵法而用力鑽研心、性,也可見當時道學的勢力之大。他繼承陸九淵的心學,認為心即是理,與天地萬物為一。不只大人的心是這樣,小人的心也是這樣。大人和小人的分別,在於是否有私慾之蔽。
如屠隆說:
學詩渾似學參禪,悟了才知歲是年。點鐵成金猶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
翁琢五七字,兒親三百篇。要知皆學力,未可以言傳。得處有深淺,覺來無後先。殊途歸一轍,飛躍自魚鳶。
退之晚來,覺沒頓身己處。如招聚許多人,博塞為戲,所與交,如靈師、惠師之徒,皆飲酒無賴。及至海上,見大顛壁立千仞,自是心服。其言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此是退之死款。樂天暮年,賣馬遣妾,后亦落莫,其事可見。歐公好事,金石碑刻,都是沒著身己處。卻不似參禪修養人,猶是貼著自家身心理會也。宋子飛言,張魏公謫永州時,居僧寺,每夜與子弟賓客,盤膝環坐于長連榻上,有時說數語,有時不發一語,默坐至更盡而寢,率以為常。李德之言,東坡晚年卻不衰。先生曰,東坡蓋是夾雜些佛老,添得又鬧熱也。(《朱子語類輯略》卷八)
朱陸以後,道學仍舊興盛。著名學者不少,有的傳陸的心學,如南宋的楊簡(號慈湖),有的傳朱的理學,如明初的陳獻章(號白沙)。楊宣揚「人心自明,人心自靈」,陳主張為學要「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都帶有濃厚的禪味。
看詩須著金剛眼睛,庶不眩于旁門小法。
纖穠——乘之愈往,識之愈真。
把作詩和禪境禪悟拉在一起,大概始於北宋。梅堯臣已經說:「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平淡當是指少世間煙火氣。蘇軾就說得更加露骨,在《送參寥師》的詩里說:
二程的學問下傳,其中的一支是楊時傳羅從彥,羅從彥傳李侗,李侗傳朱熹,就是南宋初年的理學大師,後代推尊為可以繼孔孟的朱子。朱熹,字元晦,晚號晦翁。他推重二程,在所作《大學章句序》里說:「於是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傳,……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聞焉。」這用的是孟子私淑孔子的舊儀型,可見景仰和自負的心情是如何強烈。心情必化為行動,於是如孔門弟子的編《論語》,朱熹也編,成《河南程氏遺書》二十五篇。此外,著《四書集注》,常是說「子程子曰」,以表明學有所本。其實,就新儒學的造詣說,朱熹是後來居上,正如許多人所說,他是集理學之大成,或者說,融會各家,更深入,而自成一系統。這系統,內容複雜深奧(當然問題也不少),這裏只好取一點點與本題有關的。主要是理、氣的對立。氣是具體事物,理是一切具體事物所以如此而不如彼的所以然。理在氣上,而且在氣先。但理又體現於氣中,所以人人有此理,物物有此理。人之生是理與氣合,氣有理,即人之性。不只人有性,物亦有性。理是至善的,但氣有清濁,所以可以表現為不善。這樣,由道德的角度看,理和氣就會成為對立物,就是說,理會為氣所蔽,於是應清而成為濁。這種看法再前進一些,就成為天理與人慾的對立。很明顯,修養之道就成為,滅人慾而存天理,用朱熹的比喻是:「人性本明,如寶珠沉混水中,明不可見,去了混水,則寶珠依舊自明。自家若得知人慾蔽了,便是明處。」(《朱子語類》卷十二)這比喻和禪家的想法(自性清凈,為染污所蔽,修持之道為去染污,明心見性),本質上幾乎沒有什麼分別。尤其是修持之道,朱熹用程頤辦法,敬,即窮理致知,這是純內功,並且說:「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大學章句》)用力久是參,豁然貫通、明是頓悟,這種路數也是禪家的。還有,朱熹雖然狠狠批評佛家的空無,可是偶爾走了嘴,也表示過欽羡之意,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