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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禪的影響(下)

第14章 禪的影響(下)

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父子著色山,流傳而為宋之趙干,趙伯駒、伯驌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為張璪、荊、關、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後,馬駒、雲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有人說是莫抄董其昌說)
二是「參」。禪家常用,即參話頭公案。禪宗中還有特別重視這種修持方法的,成為看話禪。宋以來的道學家,以及受禪學道學影響的人,也有用這種方法以求正心明道的。如二程說:
程詩是間接寫心,朱詩是直接寫心,這心雖是道心,卻是與禪理相通的道心。道學家以外,受時代風氣的影響,士大夫也有用這種辦法表一時有所悟的。如王安石的《登飛來峰》: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華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一種是表示牢騷的,如:
這還可以分為淺深兩種情況:淺的,像是身心之外圍上一圈至堅至韌的盾牌,於是外界的刺|激就不能侵入(即見可欲而心不亂)。深的,像是有了一種神妙的化合能力,不管碰到什麼,都能使不可意的變為可意的(就是參政李邴居士所說自己的體驗:「事無逆順,隨緣即應。」)。前一種是不為物所擾,后一種更進一步,是化擾為不擾,結果一樣,都是能斷煩惱。
的文震孟的老弟,官至中書舍人,所謂仕宦之家,可是書中所舉長物(消閑中可喜而又可有可無之物)中有:山齋,佛堂,水石,英石,太湖石,短榻(置之佛堂書齋,可以習靜坐禪),禪椅,佛廚佛桌,香爐,禪燈,缽,鐘磬,坐團,番經,禪衣,這儼然是住在山林中的大和尚的氣派了。可以想象,如果沒有禪,上層士大夫大概不會這樣心在朝市而貌在山林的。
聖賢千言萬語,只要人不失其本心。……人心本明,只被物事在上蓋蔽了,不曾得露頭面,故燭理難。(《朱子語類輯略》卷二)
(7)劉子儀不能大用,稱疾不出。朝士問疾,劉雲:
(《宋人軼事彙編》卷十二)
下面說禪意詩的大戶,那是地道的詩,而帶有清幽淡遠的世外味。這還可以細分為三種。一種是寫清幽淡遠的景物,以表現遠離煙火的世外味,如:
14.3.1禪意詩
二十八歲為中書舍人。常入圓悟(昭覺克勤)室。一日早朝回,至天津橋,馬躍,忽有省,通身汗流。直造天寧(寺),適悟出門,遙見便喚曰:「居士且喜大事了畢。」公厲聲曰:「和尚眼花作甚麼!」悟便喝,公亦喝。
稍後,陳繼儒在《偃曝余談》中說:
(1)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鍾。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王維《過香積寺》)
前面講過程門立雪的故事,弟子立而久待,就因為老師正在靜坐。
奇怪的是非道學家的司馬光也用過這種辦法,如:
(7)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
一位是范仲淹的長公子范純仁。抄他的兩件軼事為證:
由明朝晚期起,有不少人認為,中國畫,主要是山水畫,由王維開始,用水墨渲染,以表現平遠疏曠的境界的,帶有禪意。所謂禪意,大概是指所畫景物,有遠離世間煙火的意味。因為有禪意,有人甚至比附禪之有南北,說畫也有南北二宗:以王維為代表的是南宗,以大小李將軍(李思訓、李昭道)為代表的是北宗。如莫是龍的《畫說》說:
14.2.3脫略世事
資壽尼妙總禪師的:
(10)不會談天說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噴蛆,且向人前搗鬼。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何典》第一回《如夢令》
上一章開頭曾說,談禪的影響不容易,因為難於丁是丁,卯是卯。就這一章說就更是這樣,因為是談生活方面,談一個人的立身處世。上一章談學術方面,大多是有文獻可征的,寫,可以抓住把柄,看,因為覺得不是捕風捉影,容易點頭稱是。生活方面就不同了,它表現為行為,表現為愛好,行為有大小,愛好有顯隱,其中哪些是受了禪的影響才會出現的?至少是有些,或有時候,很難說。又,就一個人說,生活是複雜的,由少壯到衰老,千頭萬緒,而且不免於變化,由其中抽出一些,說是受了禪的影響,其他不是,也太難了。
於是機鋒迅捷,凡與悟問答,當機不讓。公后遷吏部,乞祠祿歸閩連江,築庵自娛。
(6)野水空山拜墓堂,松風濕翠灑衣裳。行人慾問前朝事,翁仲無言對夕陽。(孫友箎《過古墓》)
這同禪門的參趙州和尚狗子無佛性的無,以求由迷轉悟,也走的是同一條路。
三是「靜坐」。這是禪家的定功,宋以來的道學家有不少人用。如:
昔受學于周茂叔(周敦頤),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所樂何事。(《河南程氏遺書》第二上)
世俗人用禪語表難言之意,有少九九藏書數是採用禪門內的形式。
總之,禪終歸是世間之內的事,想使周圍沒有逆,辦不到;所能做的只是用內功(禪悟),求逆化為順。這本領,在家人當然也很需要,因為在世間食息,碰到逆總是難免的。碰到,怨天尤人,哭哭啼啼,顯然不如能化逆為順,處之泰然。這是很高的修養,取得很難,但也非絕不可能。舉偶然想到的幾位為例。
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雲紅葉兩悠悠。
這是名為官員而實已成為禪師,受影響當然是更深的。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雲。」「何謂人中意?」對曰:「隨他楊學士,鱉殺鮑參軍。如此,究竟何如?」子瞻曰:「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琴操言下大悟,遂削髮為尼。(《蘇米志林》)
(11)某科會試,潘文勤公祖蔭充總裁,有一卷薦而未售,評曰:「欠沙石。」及輾轉託人致問,文勤曰:「其文日光玉潔,因恐風檐寸晷,未必有如此磨琢工夫,或系代槍所致,故抑之。」又一卷批一「矮」字。眾皆愕視,文勤曉之曰:「矮者,謂其不高耳。」(《清稗類鈔·詼諧類》)
如趙扌卞居士的:
想克服困難,像是應該:一,咬定禪家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情況,用它為尺度,量;二,用大網,捉大魚,讓小魚漏下去。但這也還會碰到問題。一個小一些的是,指出某種現象,以為這一回是摸准了,其實也許並不准。例如南宗的祖師慧能,據他自己說,是初次聽人誦《金剛經》就喜愛得了不得;禪宗典籍常常記載,有的禪師是自幼就茹素,執意入空門。這是生性如此,生活態度同於禪而沒有受禪的影響。問題還有個大的,是六朝以來,佛和道關係密切,互通有無,甚至合夥過日子,同路往遠離塵囂的地方走。這樣,如果某人,某行為,某愛好,上面沒有標明是禪或是道(典型的例是王維,他的詩說「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這道就一定都是禪嗎?),我們怎麼能知道,這是禪而非道,或是道而非禪,或兼而有之呢?總之,是苦於模稜,如果望文生義,就常常會似是而非。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酬張少府》)
范忠宣(稱謚號)謫永州。公夫人在患難時,每遇不如意事則罵章惇,曰:「枉陷正人,使我至此!」公每為一笑。舟行過橘洲,大風雨,船破,僅得登岸。公令正平(純仁子)持蓋,自負夫人以登。燎衣民舍,稍蘇,公顧曰:「船破,忌章惇所為耶?」(沈作哲《寓簡》)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謂有源頭活水來。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另一種是表現以慧心觀照而得的空寂之感,如:
從來姿韻愛風流,幾笑時人向外求。萬別千差無覓處,得來元在鼻尖頭。
這都是用隱語發點世俗的小牢騷,詩意很少;只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就語言的性質說是帶有禪意的。
但這情況也可以從另一方面考慮,是禪宗勢力這樣大,它這另一條路的人生之道,會影響某些人又是必然的。這某些人,前面說過,主要是有知識的士大夫,與禪林、禪師、禪理有交往的。有交往,大多會或有意或無意,取他們認為有用的,攙和在自己的立身處世的指導思想里,並表現為行為和愛好,這就成為禪的影響。自然,因為立身處世的範圍太廣,其中牽涉到思想,還苦於無形無質,想說得中肯總是困難很多。不得已,還得用前面說過的原則:取大舍小,取著舍微,而且只及全豹的一斑,以期以一例概其餘。但就是這樣,個別地方恐怕還是不免於似是而非,怎麼辦?也只能希望並不都錯而已。又,為了條理清楚些,或只是解說的方便,以下把生活分作幾個方面。由形跡顯著、與禪最近的情況說起。
(4)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2)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常建《破山寺后禪院》)
過世間生活,日久天長,有些煩膩,或只是想換換口味,到禪林去轉轉,或同禪門中人你來我往(包括用文字),是近禪。過世間生活,不管由於什麼,失了意,於是嚮往禪門的看破紅塵,身未出家而心有出家之念,並於禪理中求心情平靜,是逃禪。二者有程度淺深的分別。深的,受了禪的影響,沒有問題。淺的呢?那就不可一概而論。如唐朝的王播,未騰達時候是住在禪院里的,受了冷遇,騰達之後題「三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的詩,以吐多年的屈辱之氣,這心情是怨,當然談不到受影響。比王播小之又小的人物,多到無數,與禪林接近,心情不是怨,是舒暢,甚至安然,這就應該說是或多或少受了影響。這些人九-九-藏-書是很少見經傳的,但可以想而見之。見經傳的為數也不少,史書隱逸傳之內,之外,都可以找到。這裏不是意在網羅,可以用個省力的辦法,舉一部書為例。那是《五燈會元》,由龐蘊居士開始,舉出陸亘大夫、白居易侍郎、相國裴休居士、刺史陳操尚書、刺史李翱居士、張拙秀才、太傅王延彬居士,常侍王敬初居士、丞相王隨居士、駙馬李遵勖居士、英公夏竦居士、文公楊億居士、節使李端願居士、太傅高世則居士、太守許式郎中、修撰曾會居士、侍郎楊傑居士、簽判劉經臣居士、清獻趙扌卞居士、丞相富弼居士、衛州王大夫、太史黃庭堅居士、觀文王韶居士、秘書吳恂居士、內翰蘇軾居士、參政蘇轍居士等多人,算作某某禪師的法嗣。拉這些人算作法嗣,當然也因為他們地位高,名聲大,可以給禪林壯壯門面。但他們與禪有關係也應該是事實。這關係,有的並且不是一般的。這有多種情況。如龐蘊居士,至多是士而不是大夫,據禪宗典籍所傳,造詣恐怕不低於南泉普願、趙州從諗之流。又如裴休,以高官的身分拜倒在黃檗希運的門下,併為老師整理流傳《傳心法要》和《宛陵錄》;張商英,即著名的無盡居士,官也作得不小,為了給禪宗爭地位,還作了《宗禪辯》和《護法論》。再如官不很大的馮楫是:
莫將居士的: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四是「節情節慾」。這種修持功夫,就是一般不學道的人中也不少見。但這也可能不是來於禪,而是來於儒的以禮節之和道(或兼有道教成分)的養生術。較多的可能是儒道釋兼而有之;如果是這樣,由果而求因,那就禪也應該佔有或大或小的一份。
這一節,以及下面兩節的「處逆如順」和「山林氣」,比較難講,因為禪氣和道氣都很濃,某種表現來路不明,硬說是禪的影響,說服力就不大。這沿流溯源,也許應該歸咎於六朝以來的道釋混合。但既已混合,再分為涇渭總是做不到了。而這幾種現象,講禪的影響又不能不涉及。不得已,只好醜話說在前面,是:一,這裏說是禪,意思是含有道的成分的禪,甚至多半是道而少半是禪;二,禪少,甚至少到近於沒有,那就算作姑妄言之,僅供參考而已。
其實,住在天街或住在陋巷,長年罵賊頌聖或柴米油鹽,未免煩膩,想到山林換換空氣,也是人之常情。常情,未必與禪有關。但也可能與禪有關,那就有如風助了火之力,於是就燒得特別旺起來。這旺的情況,見於史書隱逸傳的,以及不見經傳的,幾乎有數不清的那樣多。這裏隨便談一些。如唐朝早年的田游岩,隱居嵩山,名聲大,乃至驚動了高宗皇帝。皇帝過嵩山,屈尊去看他,他說了兩句山林氣非常重的名言,是:「臣所謂泉石膏肓,煙霞痼疾者。」這是喜好過甚而成為病態。其後的白居易,病輕一些,但不只晚年住香山;
本書開頭引的林黛玉和賈寶玉參禪,也屬於這一類。
(4)元章知無為軍,見州廨立石甚奇,命取袍笏拜之,呼曰「石丈」,言事者傳以為笑。或語芾曰:「誠有否?」芾徐曰:「吾何嘗拜?乃揖之耳。」(《海岳志林》)
昔陳烈先生苦無記性,一日讀《孟子》「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故心而已矣」,忽悟曰:「我心不曾收得,如何記得書?」遂閉門靜坐,不讀書百余日,以收放心。卻去讀書,遂一覽無遺。(《朱子語類輯略》卷二)
蘇軾的《題西林壁》:
(3)荊公與魏公論事不合,曰:「如此則是俗吏所為。」魏公曰:「公不相知,某真一俗吏也。」(《宋人軼事彙編》卷十)
還有一種是輕輕點染,以求于迷離恍惚中有言外意和味外味,也就是以禪理說詩的所謂韻味或神韻,如:
這裏提到「士氣」,所以又稱有士氣的南宗畫為「文人畫」。分宗,褒文人畫而貶非文人畫,其中問題很多。如:一,分宗說是比喻,相似與受影響是兩回事。二,分宗,某人入某宗,以及二宗高下,古今都有異說。三,因此,古今有不少人反對這樣的分宗說。這些問題,辨析起來相當麻煩,而與本節想談的問題關係不大。
范忠宣寓居永州東山寺。時諸孫尚幼,一日戲狎,言語少拂寺僧之意。僧大怒,叱罵不已。入坐于堂上,僧誦言過之語頗侵公,公不之顧;家人聞之,或以告公,亦不應。翌日,僧悔悟,大慚,遂詣公謝。公慰藉之,待之如初,若未嘗聞也。(曾敏行《獨醒雜誌》)
(9)東坡先生自黃移汝,起守文登。舟次泗上,偶作詞雲:「何人無事,燕作空山。望長橋上燈火鬧,使君還。」太守劉士彥本出法家,木強人也。聞之,即謁東坡,曰:「知有新詞,學士名滿天下,京師便傳。在法,泗州夜過長橋者徒二年,況知州耶!切告收起,勿以示人。」東坡笑曰:「軾一生罪過,開口不在徒二年以下。」(《揮塵后錄》)
三間茅屋從來住,一道神光萬境閑。九_九_藏_書莫把是非來辨我,浮生穿鑿不相關。
一葉扁舟泛渺茫,呈橈舞棹別宮商。雲山海月都拋卻,贏得莊周蝶夢長。
受責罵,如不聞,是禪。「豈章惇所為」,有「不思善,不思惡」的破執精神,禪味更重。
脫略世事是對於常人認為應該有甚至很可欲的世間事物的態度變淡。這與禪是一路:視世間事物為一據點,出世間是大離(至少是理論上),脫略世事是小離。說是小,因為:
(1)東坡嘗宴客,俳優者作伎萬方,坡終不笑。一優突出,用棒痛打作伎者曰:「內翰不笑,汝猶稱良優乎?」對曰:「非不笑也,不笑所以深笑之也。」坡遂大笑。
14.2.2正心修己
都是這樣,即只有道意而沒有詩意。後來,想是由於越來越向世俗靠近,有些禪師用詩體達意,就樂得於道意外兼有些詩意。如靈岩了性禪師的:
禪門之外的禪語,因所表意思性質的不同,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種。一種是表玄意的,如:
都有禪悟的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意味。宋以來的道學家有時也用這樣的辦法表意,雖然所明的道未必有很多的禪意。如程顥的《秋月》:
君實嘗患思慮紛亂,有時中夜而作,達旦不寐,可謂良自苦。人都來多少血氣,若此則幾何不摧殘以盡也?其後告人曰:「近得一術,常以中為念。」(同上書第二上)
鳶飛戾天,龜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此一段,子思吃緊為人處,與必有事焉而勿正心意同,活潑潑地。會得時活潑潑地,不會得時只是弄精神。(同上書第三)
先說前一種,用詩體明道的。其中有的明佛道,是禪的近親。
腰佩黃金已退藏,箇中消息也尋常。世人慾識高齋(其書齋名)老,只是柯村趙四郎。
禪語,指禪師們講禪境時說的話,即機鋒公案之類。這樣的話,由常人看來是不著邊際,難解。但也有優越的一面,是奇而巧,因為總是言近旨遠,言在此而意在彼。意義跳出語言文字之外,於是不可說的就成為可說,難表達的就成為易表達。禪語的這種優越性,對禪林之外的人當然也會有吸引力,於是而學,以表達世俗的比較難說的意思。
(6)有士人入寺中,眾僧皆起,一僧獨坐。士人曰:
14.2.1近禪與逃禪
(9)東風作絮糝春衣,太息蕭條景物非。扶荔宮中花事盡,靈和殿里昔人稀。相逢南雁皆愁侶,好語西烏莫夜飛。往日風流問枚叔,梁園回首素心違。(王士禛《秋柳》四首之一)
這兩種寫法,在家人的筆下也都有。可是相似的情況不同:前者幾乎是照貓畫虎,十之十的明道;又因為道總是枯燥的,附和的不多。後者就不然,而是有了大變化,就是不是寫道詩,而是寫詩帶一些禪意(清幽淡遠的世外意);又因為這既有理論作靠山,又有某種意境可供欣賞吟味,於是用力這樣寫的就相當多。
都是骨子裡是道而外貌是詩。
山水畫自唐始變,蓋有兩宗,李思訓、王維是也。李之傳為宋王詵、郭熙、張擇端、趙伯駒、伯驌,以及於李唐、劉松年、馬遠、夏圭,皆李派。王之傳為荊浩、關仝、李成、李公麟、范寬、董源、巨然,以至於燕肅、趙令穰、元四大家,皆王派。李派板細,無士氣;王派虛和蕭散,此又慧能之禪,非神秀所及也。至鄭虔、盧鴻一、張志和、郭忠恕、大小米、馬和之、高克恭、倪瓚輩,又如方外不食煙火人,另具一骨相者。
其一,在同一個文化系統之中,兩種意識形態毫不牽涉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其二,蘇軾說過:「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詩畫表現的意境相通,王維詩中既然有禪意,畫中自然也會有禪意。其三,所謂南宗的一些畫,如出於宋李成、元倪瓚、明董其昌、清查士標等人之手的,確是簡淡疏曠,有禪家的不食人間煙火氣。其四,如明僧蓮儒著有《畫禪》,董其昌著有《畫禪室隨筆》,這是承認畫和禪有密切關係。這樣,我們說中國的山水畫,有些也受了禪的影響,總不是無中生有吧?
蘇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頗通佛書,解言辭,子瞻喜之。一日游西湖,戲謂琴操曰:「我作長老,汝試參禪。」琴操敬諾。子瞻問曰:「何謂湖中景?」對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何謂景中人?」對曰:
這最後一種,就表現方法說是不即不離,中唐以前的人很少用,宋以後有不少人喜歡用。不即不離,意境有時近於迷離恍惚,這好也罷,壞也罷,總當與禪的跳出常格有些關係。
(12)這寶玉固然是有意負荊,那寶釵自然也無心拒客……從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案為《太極圖說》中語)。(《紅樓夢》一百九回)
上一章談了受禪影響的詩學;詩學是知,知要表現為行,作詩,這裏談含有禪意的詩作。先說說本源,是出家人的詩作。這本來應該都是偈頌,即用詩的形式述說禪理的。典型的如六祖慧能的「菩提本無樹……」,可以不提。其後如龍山和尚的:
14.4禪語
read•99csw.com一種是表示詼諧的,如:
也是那個時期,蘇軾一再受貶謫,最後到瓊州(今海南島),據說還強人說鬼,人家說沒有鬼,他說:「姑妄言之。」這也是處逆如順。還有更厲害的,那是清初的金聖嘆,因為哭廟被處斬刑,傳說死之前還說怪話,留遺書同監斬官開玩笑。如果所傳是實,那就比僧肇的「猶似斬春風」少認真氣,更富於禪味了。
一種是表示隱諱的,如:
「何以不起?」僧曰:「起是不起,不起是起。」士人以禪杖打其頭,僧曰:「何以打我?」士人曰:「打是不打,不打是打。」(《笑贊》)
如:
其實妻梅子鶴還是其次焉者。他還有更值得稱讚的,是真能夠「清」,證據是臨終作詩,其中有「茂陵他日求遺藁,猶喜曾無封禪書」的話。這不禁使人想到漢武帝時候的司馬相如,那就偏於熱,因而也就流於俗了。還有,像道學家周敦頤的「窗前草不除去」(翁森《四時讀書樂》並以之入詩,曰「綠滿窗前草不除」),也可以歸入這一類。
如朱熹說:
但這隻是想而不是行。行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人就山林,如司空圖的入中條山王官谷。一種是使山林縮小,就人。這後者有等級之分:上者如宋徽宗,用君權讓汴京城東北部生一個艮岳;中者如李格非《洛陽名園記》所記,在宅旁修建個或大或小的園林,舊時代的上層人物幾乎都是這樣;下者是建園林既無地又無力,那就可以想法弄一幅山水畫,懸之壁間,或一塊靈璧石,擺在案頭,以幻想咫尺而有千里之勢。還有比山水畫和靈璧石更空靈的,是只稱名而未必有實。一種是為居室起名,不管如何湫隘囂塵,而名曰什麼什麼山房。另一種更多,是為己身起別號,也是不管心在魏闕還是身在朱樓,而名曰什麼什麼山人。這風氣大概始於唐朝,如隱士兼大官的李渤別號少室山人,詩人杜荀鶴別號九華山人。其後到明清就盛行而至於濫,幾乎遍地都是山人,其中還有不少大名人,如明宗室朱載堉別號句曲山人,清詩人王士禛別號漁洋山人,等等。還有不滿足於僅僅住山的,如清朝周金然,別號是七十二峰主人,那就把居室之外的整個山林都據為己有了。
靈雲志勤禪師的:
遂拈拄杖,按膝蛻然而化。(《五燈會元》卷二十)
(5)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余花猶可醉,好鳥不妨眠。世味門常掩,時光簟已便。夢中頻得句,拈筆又忘筌。(唐庚《醉眠》)
中年貶官,失意,還在廬山建草堂,過過山林癮。宋朝的林逋,上面已經談過,當然也是典型的一位。元朝可以舉王冕為例,隱居九里山,也是決心作山林中人物。再其後,明清兩朝,這樣的人物也是屢見不鮮。且說另一種情況,是山林氣,就算附庸風雅吧,總是更加無孔不入了。手頭有一本明末文震亨作的《長物志》,作者是曾任東閣大學士(宰相職)
這人心本明的想法,到王守仁就更進一步:良知是心本善,致良知是發揮心之本然的行,成為明明德,就如何用功即可有成說,與禪的即心是佛正是一個路子。
14.2.4處逆如順
我有時想,卑之無甚高論,禪悟,由理想方面看(實際複雜得多,應該另說),其成果或功效似乎可以用比喻來說明。
一,思想方面還沒有萬法皆空那樣決絕;二,形跡方面還難免拉拉扯扯。但無論如何,與一般人相比,總是不那麼熱了。
朱熹的《觀書有感》:
(8)白藕作花風已愁,不堪殘睡更回頭。晚雲帶雨D(原缺,疑當作「歸」)飛急,去作西窗一夜秋。
14.2.5山林氣
孤山處士妻梅子鶴,是世間第一種便宜人。我輩只為有了妻子,便惹許多閑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厭,如衣敗絮行荊棘中,步步牽挂。(《解脫集·孤山》)
明道教人靜坐,李先生亦教人靜坐,蓋精神不定,則道無湊泊處。又雲,須是靜坐,方能收斂。(同上)
一種是表超脫的,如:
不熱,有的帶有政治意味,是無意(甚至厭惡)仕宦;有的只是一般的厭煩男婚女嫁和柴米油鹽;見於經傳的絕大多數是兼而有之。隨便舉一些例。
唐朝末年,司空圖也是這類人物。他名聲大,本來有官可作,可是堅辭不作;在中條山王官谷隱居,作詩並寫他的詩論。宋朝有兩位有名的隱士,是連官也沒有作過。一位是魏野,也許禪意更多,因為既能不仕,又能隨緣。他詩名大,受到許多大人物的敬重,其中一位是寇萊公(准),可是他始終沒有改變「野人」的風貌。一位名聲更大,是謚為和靖先生的林逋,不娶妻,在杭州西湖孤山隱居。袁宏道曾著文稱讚他:
禪院多建在山中,這是出世間理想的不得已的退讓一步,因為山仍在世間,不能出,依理是應該有些遺憾的。至於身未出家的人,住在山林就可以算作已經遠離紅塵,因而也就可以毫無遺憾。這種嚮往山林的風氣至晚起於六朝。有名的故事是宗少文(炳)的臥遊。後來還有不少人效顰,或擴而充之,如宋朝呂祖謙,傳世的《臥遊錄》據九_九_藏_書說就出於他之手。
王維是典型的一位,他不只行,而且宣揚:
(《續本事詩》「詩媒」條記王氏詩)
14.3.2禪意畫
公後知邛州,所至宴晦無倦。嘗自詠:「公事之餘喜坐禪,少曾將脅到床眠。雖然現出宰官相,長老之名四海傳。」至(宋高宗紹興)二十三年秋,乞休致,期以十月三日報終。至日,令后廳置高座,見客如平時。至辰巳間,降階望闕肅拜,請漕使攝邛事。著僧衣履,踞高座,囑諸官吏及道俗,各宜向道,扶持教門,建立法幢。
乞祠祿是辭實職,領退休金。住在小型禪院里,所求自然只是禪境的心體湛然。程度淺一些的,人數會更多,如正統儒家的歐陽修,晚年致仕,也是與禪師們親近,自號六一居士了。其後到明代,李贄是個更突出的,因為不只心喜禪,而且剃了發。他官作到知府,罷官以後,聚徒授學,學王充,連孔孟也懷疑,這是因為思想早已穩穩地坐在禪榻上。受他的影響,公安派創始人袁氏兄弟(宗道、宏道、中道)也是既作官,又修道,積極時說說儒,稍一冷就到禪那裡去尋求安身立命之地。明清之際的錢謙益也是這樣,晚年失意,就「賣身空門」,「惟有日翻貝葉,消閑送老」(《與王貽上》書)。稍後,專說大人物,順治皇帝是真想逃禪的;其孫和曾孫,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不真逃,可是取了圓明居士和長春居士的雅號。這風氣仍然向下流傳,直到民國初年還沒有滅絕。如大官僚靳雲鵬、大軍閥孫傳芳之流,下野之後,不知心怎麼樣,身卻也是常在禪林了。
一種是表示嘲諷的,如:
一是正心,求心保持天賦之本然。如程頤說:
14.1立身處世
(5)黃魯直戲東坡曰:「昔右軍書為換鵝書,近日韓宗儒性饕餮,每得公一帖,于殿帥姚麟家換羊肉數斤,可名公書為換羊書矣。」公在翰苑,一日,宗儒致簡相寄,以圖報書。來人督索甚急,公笑曰:「傳語本官,今日斷屠。」(《侯鯖錄》)
(8)楊升庵雲:滇中有一先輩,諭諸生讀書為文之法甚悉。語畢問諸生曰:「吾言是否?」一人應曰:「公天人,所言皆天話也。」(原注:吳下謂大言曰天話。)(同上)
「虛熱上攻。」石文定在坐,雲:「只消一把清涼散。」(原注:兩府用清涼傘也。)(《古今譚概·微詞部》)
想談的問題是,所謂南宗畫是否受了禪的影響。我的想法,在有關係和無關係之間,我們似乎應該肯定前者。因為:
這是道德修養方面的事。古代儒家講怎樣用功,還分為多少層次,是:「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大學》)這所謂心,與《孟子》求放(跑出去)心的心大概一樣,都是「常識」的,指思維能力的本源,正心,求心不放,不過是不胡思亂想,不求所不當求。到宋朝道學家,受禪門自性清凈、即心是佛理論的影響,理也求深,於是常識的心升級,變為「玄學」的心。尤其是陸王,心的地位比在程朱那裡更高,所講習成為心學。這在前面,由學或知的角度,已經介紹過。王學是強調知行合一的,但常識上又有知易行難的說法;所以這裏想說得委婉些,是知不能不影響行,比如所知是十,只行了五六甚至二三,也總當算是一部分合了一。說到本題,是受了禪的影響的宋明以來的道學家,以及受道學影響的各式各樣的人,在修身方面,有時就會顯露出禪的影子。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3)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韋應物《滁州西澗》)
還有的連官場的名也舍掉,那就成為百分之百的逃禪。這樣的人,歷朝都有不少。如王維就是典型的一位。他中年喪妻,不再娶。晚年在輞川別墅中隱居,讀經參禪,正如他弟弟王縉《進王摩詰集表》所說:「至於晚年,彌加進道,端坐虛室,念茲無生。」這是名未出家而實出了家。白居易似乎也可以算。他官作得多而大,晚年像是灰了心,隱居香山,同和尚佛光如滿結香火社,顯然是不再想治國平天下,而想見性成佛了。宋朝仍是禪宗興盛的時代,士大夫受影響而逃禪的自然也不會少。《五燈會元》卷十九記了突出的一位,是侍郎李彌遜居士:
可以想見,語言千變萬化,所對付的情境也千變萬化,除了上面舉的幾種之外,一定還有不少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言在此而意在彼是禪門的家數,世俗人借來用,即使不能照搬,只要星星點點,也會閃爍出或大或小的光芒。
一葦江頭楊柳春,波心不見昔時人。雪庭要識安心士,鼻孔依前搭一唇。
學者患心慮紛亂,不能寧靜。此則天下公病,學者只要立個心,此上頭盡有商量。(《河南程氏遺書》第十五)
(2)一和尚犯罪,一人解之。夜宿旅店,和尚沽酒勸其人爛醉,乃削其發而逃。其人酒醒,繞屋尋和尚不得,摩其頭則無發矣,乃大呼曰:「和尚倒在,我卻何處去了?」(《笑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