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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詩語和用典

23.詩語和用典

這樣說,用典,一方面是隔,難解,另一方面是也有優點,或說必要性,我們應該怎樣處理這樣的糾纏?總的原則是適可而止,並求易解。原則化為實行,可以分作六個方面說。
先說意境方面。稱為意境,表明它不是實境。它來於實境,卻有變化。有由量方面看的變化,是由繁變簡。「王侯第宅(讀仄聲)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讀仄聲)時」,安史之亂,長安的變化自然不只這一點點,但是入詩,就不宜於,也不能面面俱到,巨細無遺。還有由質方面看的變化,是取精舍粗。「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秋天的景象自然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但所舉的一些不只有代表性,而且有突出力,因而寥寥十幾個字就能使人感到凄涼。秋天的實景可能引起不同的人的不同感觸,這裏只是凄涼,是取精舍粗的寫法起了作用。這樣說,質有變的意境,是以詩語為寄託表現出來的。詩語要由寫法來體現,而寫法,細說就會無盡無休,只好從略,單講一些可以看作詩詞中特有的。這總的性質是與現實的距離加大。現實和文本是兩個系統,重合是不可能的,通常總是事繁文簡,事直文曲,甚至事真文假。但那不見得都是心甘情願。詩語之離開現實是心甘情願。因為心甘情願,所以常常不只表現為遠,有時是更遠。這依照近遠程度的不同,可以分為三類(只能算作舉例)。近的一類是突出一點點,以點代面,以偏概全,甚至誇張些以換取形象鮮明的效果。詩詞中敘事、寫景、言情,如「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潮帶雨晚來急(讀仄聲),野渡無人舟自橫」,「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幾重」,「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都可以作如是觀,因為寫法都是輕輕一點而求形象、情意突出。稍遠的一類,與眼觀物有相似之處,是距離加大,清晰變為迷濛。詩句如「解釋春風無限恨」,「門外無人問落花」,「曉窗分與讀(讀仄聲)書燈」,「去作西窗一(讀仄聲)夜秋」,詞句如「初將明月比佳期」,「夜月一(讀仄聲)簾幽夢」,「天際小山桃葉步」,「啼到春歸無啼處」,都是似可解似不可解,與人以幽美而細看又不清晰的感覺。這樣寫為什麼也能表現詩的意境?我想是因為,詩境與夢境有親屬關係,兩者的同點是幻而不實,異點是一來於晝(即所謂白日夢),有條理;一來於夜,沒有條理。這同點就註定,適度的迷離恍惚甚至可以使詩意顯得更濃,因為距實更遠,距夢更近。也許就是以此為原由,詩詞之作,還有通體迷離恍惚也能成篇的,如:
再說句法方面。詩詞成篇,形式方面,大致說要滿足三個條件:一是一句或一讀,字數有定;二是某處所的字,平仄有定;三是某處所的字,韻有定。這三個條件都相當頑固,幾乎不許還價。可是還要成篇,怎麼辦?只好其他方面讓步。讓步的辦法大致分為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詞語的增減(主要是減),一個方面是語序的變動。先說增減,一般是削足適履式,砍去本不當砍掉的,以求裝得進去。這有詞語內的,如「歸邀麟閣(讀仄聲)名」,「文字魯恭留」,「王喬鶴不群」,應該說「麒麟閣」、「魯恭王」、「王子喬」,因為容不下,只得削去一個字;又如「地近函秦氣俗(讀仄聲)豪」,「函」指「函谷關」,因為容不下,竟削去兩個字。至於詞語外的,那就花樣繁多,只舉一點點例。如「林中觀《易》罷」,「朝回日日典春衣」,都不表明這樣做的是誰,用語法術語說是省去主語。還有省去謂語的,如「悠悠洛陽道」,「梨花院落溶溶月」就是。由省去主read.99csw.com謂下降,有多種砍削的情況,如「早知清凈理」,「白髮悲花落」,意思是,「如果早知清凈理」,「因為白髮(老了),所以見落花更加悲傷」,也是為容得下,把如果、因為等零碎省去了。增的情況很少,但也不是沒有,如「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初」字就是求與「日」字對偶,拉來湊數的。再說另一個方面,語序的變動。絕大多數是為了滿足聲音(平仄和韻)的條件。有少數與聲音無關,如「畫圖省識(讀仄聲)春風面,環珮空歸夜月魂」,「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月夜」改為「夜月」,是求與「春風」對偶(時令、天文對時令、天文);「王母降」改為「降王母」,是求與「滿函關」對偶(動賓對動賓)。為滿足聲音條件而變動語序的情況就太多了,由細而巨舉一點點例。如「佳節(讀仄聲)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何年顧虎頭,滿壁畫滄洲」,「漠漠水田飛白(讀bò)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清明佳節」改為「佳節清明」,是因為全篇仄起,開頭應該是仄仄平平;「顧虎頭何年……畫」改為「何年顧虎頭」,是因為全句應該是平平仄仄平,而且要押十一尤韻;「白鷺飛」改為「飛白鷺」,「黃鸝囀」改為「囀黃鸝」,是因為全篇押四支韻,「鸝」用作韻字,要在句尾,連帶「白鷺飛」也就非改不可(既要平仄仄,又要也是動賓形式)。變動還有擴大到句外的,如「尚有綈袍贈,應憐范叔(讀仄聲)寒」,「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醉里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依時間順序,應該是先憐后贈,先扣后疑,先人後語;顛倒次序說,是避熟以求奇警。求奇警還有大離格的,那是杜甫《秋興八首》中的一聯,「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硬使「鸚鵡」、「鳳凰」與「香稻」、「碧梧」換位,以致意思說不通。但千余年來讀者也就容忍了,原因的一半是詩聖名位太高;另一半是,這是詩,語句的組織是容許不循規蹈矩的。
其一,要意思切合。如崔曙《九日登望仙台呈劉明府》七律尾聯,「且欲近尋彭澤(讀仄聲)宰,陶然共醉菊(讀仄聲)花杯」,用陶淵明為彭澤令的故事,意思多方面都合適:一,都是縣官(尊稱為明府);二,九月九日重陽,習俗喝菊花酒;三,陶淵明喜歡喝酒,又愛菊花。像姜夔《八歸》的「想文君望久,倚竹(讀仄聲)愁生步羅襪」,切合的程度就差些,因為這首詞是為胡德華送行的,想表達的意思是「你的妻正盼你回去」,用文君代妻,推想胡的妻看到就未必高興,因為她極少可能是既曾寡居又曾私奔的。
前面說過,作舊詩,填詞,要用唐宋人在詩詞中慣用的語言。那是文言(例外極少),或說與口語不同的異時異地的人共用的書面語。為什麼要這樣?就昔日說,是文人都覺得(或並未想過),既然是用筆寫,就應該用人人都在用的書面語(俗文學用白話寫是另有源頭,另有用場);日久天長,並固結為不這樣寫就不會寫。總而言之是時勢使然。就現時說,情況就複雜了,或說原因就不只一種。主要有三種。其一是,用文言慣了,換為現代語,不習慣。俗話說,學什麼唱什麼,躉什麼賣什麼,詩詞也是這樣,讀的總是「感時花濺淚,恨別(讀仄聲)鳥驚心」,「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讀仄聲)」之類,及至拿起筆,要寫「車站迎來你,飛機送去她」,「明天哪裡見面?你單位主樓前院」,反會感到不順手。其二是,比較起來,文言字少義多,現代語字多義少,詩詞有定格,句讀內字數有限制(詞間或用長句,不多),用文言容易裝進去,用現代語就多半不成。九_九_藏_書現代語繁,來源主要有三種。一種是,文言中許多單音詞,現代語變為複音詞,如「衣」變為「衣服」,「惜」變為「愛惜」,「偉」變為「偉大」,等等;這種趨勢還在發展,如常說「乘車」、「坐車」,證明「乘」「坐」還可以單用,有的人卻非說「乘坐火車」不可。另一種是所謂形態的零碎增多,如「有親屬關係」,「坐在椅子上」,有的人要說「有著親屬關係」,「坐在了椅子上」。還有一種是意合法少了,如「老者安之」,現在要說「對於老年人,我們應該讓他們得到安適」。語言長了,以詩為例,五七言就難得裝進去。如果不信,還可以試試。兩種試法,一種是用現代語重寫某一首,另一種是用現代語自作一首,我想,一試就會感到,五七言的地盤真是太小了。五七言的格式不能變,想作,就只好用文言。其三是,詩語是用來寫(或徑直稱為畫)詩境的,詩境之所以能成為詩境,條件之一是與實境有距離;有距離也有來由,是它不是直接來於實感,而是來於想象或想念。用語言寫,想保持這樣的距離,文言比較容易,現代語比較難。舉一點點突出的例。「夜闌更秉燭(讀仄聲)」,意境好,現代化,不用燭了,可是改為「黑了開電燈」,務實,詩意像是就減少了。又如「香車系在誰家樹」,現代的才子佳人大多是坐汽車,難得不污染,只好說「汽車停在哪條街」,也是一務實,詩意像是就跑了。必須遠去的才有詩意嗎?根據韓非子「時移則事異」,「事異則備變」的理論,這說不通,可是就作詩填詞說,維新又確是有困難。我的想法,用文言以求容易畫出詩境,也許只是權宜之計,而不能找出堅實的理論根據;不過,為餘事作作詩、填填詞的人著想,別闢蹊徑,尤其有理論支持的蹊徑,談何容易,所以不如,或只能,卑之無甚高論,不把秉燭變為開電燈也好。
其三,還有一種情況是非用不可,那就只好用。我昔年寫文談用典,曾經說到這種情況。為省力,再說一遍。據傳清初陳子龍嘲笑錢謙益的一首詩,題目是《題虎丘石上》,詩云:「入洛紛紛興太濃,蒓鱸此日又相逢。黑頭早已羞江總,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寬沉白(讀bò)馬,今歸應愧賣盧龍。最憐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風問阿儂。」全詩八句都用典,一用《晉書·陸機傳》(北上往洛陽求官),二用《晉書·張翰傳》(辭官回江南),三用杜甫《晚行口號》「遠愧梁江總,還家尚黑(讀hè)頭」(意思是還故土時尚不很老),四用《後漢書·蔡邕傳》(邕被王允投入獄,求修史不得),五用《新唐書·裴樞傳》(樞被朱全忠遣人殺于白馬驛,投屍于河),六用《三國志·田疇傳》(疇向曹操獻計,兵出盧龍寒,攻入疇的鄉土),七、八用唐人小說許堯佐《柳氏傳》中韓翊(應作「翃」)與柳氏贈答詩(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以寫錢謙益於明亡前後應死不死,投降清朝奔赴北京,不如意又回到江南,老了,多年想修史終於落了空,而在他離開家的時候,夫人柳如是卻另有所歡種種事。像這樣的內容,不用典寫出來就太難堪了。
其五,炫學的辦法之一是用僻典;還有一種,更常見,是多用,也應該盡量避免。多用,詩,唐人及其前,詞,北宋人及其前,很少見;其後,尤其更后,就隨外可見了。只舉一個例,是明清之際顧雲美作的一首七律,寄給錢謙益的,文曰:
其四是可以引起聯想,取得錦上添花的效果。望梅可以止渴,畫餅可以充饑,都是靠聯想。詩詞也是這樣,如「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墮樓人」,「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墮樓人用石崇的歌女綠珠跳樓自殺的故事,落花輕飄飄https://read.99csw.com,自然不像墮樓人,可是這樣寫,靠聯想,能夠於好景不常的凄涼之外,兼使人感到美,也就是增添了新意;永豐柳是用白居易詩,「一樹春風萬萬枝,嫩于金色軟于絲。永豐坊里東南角,盡日無人屬阿誰?」《本事詩》說是白衰老時為歌女小蠻而作,因為他還有「楊柳小蠻腰」之句,張先這首詞是寫惜春的惆悵之情,引永豐坊的舊事,就會使人聯想到詩人老去的凄涼,意思就重多了。
以上是泛泛談詩語的情況。以下轉為談用典。用典是文言各體共用的手法;詩詞中常常用,也許是因為它能夠發揮更大的作用。如果竟是這樣,我們就無妨把用典看作詩語中有鮮明特點的一個小類。由用典是怎麼回事說起。這可以用定義的形式說,是用較少的詞語拈舉特指的古事或古語以表達較多的今意。如「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對棋」句是用《晉書·謝安傳》記謝安與客下棋事,以表示自己(作者杜甫)當年與房太尉也有過這樣的交誼。「把劍」句用《史記·吳太伯世家》記吳季札于徐君死後掛劍于徐君墓樹事,以表示自己對死者也有此心。兩句都是引古事以表今意;「凌波」是用《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以表示美人腳步,是引古語以表今意,這用不著思索就會看出。這樣的表達方法會帶來麻煩:一種輕的是「隔」,因為不是徑直說,理解就不能不繞彎子;另一種重的是「難於理解」,因為讀的人也可能沒念過《晉書》、《史記》《洛神賦》,不知道事或語何自來,典故就必致成為迷魂陣。
馬上吟成鴨(讀仄聲)綠江,天將間氣付閨房。生憎久閉金鋪暗,花笑三韓玉一(讀仄聲)床。添哽咽,足凄涼,誰教(讀平聲)生得(讀仄聲)滿身香。至今青海年年月,猶為蕭家照斷腸。(納蘭成德《鷓鴣天》,據手寫本)
題目的詩語用廣義,包括詞的用語。這樣一個詞有言外意(或即稱為言內意),是有的語不是詩語,或詩語雖然也是語言,但有特點,甚至自成一家。這種情況,舉例以明之容易,如「錦瑟無端五十(讀仄聲)弦」是詩語,「啤酒一元五一瓶」不是;用定義的形式,一刀兩斷,涇渭分明,就太難了。這裏避難就易,只說,有情意,用詩詞的形式表達,因為成品名為詩,名為詞,所用語言就應該是詩語。這樣,顯然,作詩填詞,就必須先知道什麼是詩語。定義難,或難於利用,只好不避繁瑣,就有關的各方面說說。
兩聯都出於李商隱之手,前一聯是《詠古》詩的開頭,后一聯是《無題》詩的開頭,都是用文言寫的,可是對比,前一聯殊少詩意,后一聯不只有,而且很豐富。為什麼?自然是意境有別。意境是靠詞語(或組成句)表現的,所以分別也不能不深入到詞語。這意思正面說就是,有的詞語與詩詞的關係近,有的詞語與詩詞的關係遠。顯然,作詩詞,遣詞造句,應該用與詩詞關係近的。這樣的詞語,難於具體指出,因為:一,無盡;二,也難於與另外一群劃清界限。無妨由性質方面看看。這大致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形象方面,要易於畫出鮮明的詩境,以這種性質為尺度,可以分辨,韓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不怎麼樣,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很好。另一是力量方面,要易於喚起幽渺的情思,以這種性質為尺度,可以分辨,杜甫的「相對如夢寐」很好,蘇東坡的「家童鼻息(讀仄聲)已雷鳴」不怎麼樣。兩種性質都嫌抽象,但把捉並不難,就是靠自己的感受,孟子所謂「口之於味也,有同耆(嗜)焉」,讀別人的,寫自己的,可以用同樣的辦法處理。
其三是用古典說今事,可以取得情景化近為遠的效果。如「忽逢青鳥使,邀入九_九_藏_書赤松家」,「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青鳥送信,見《漢武故事》,赤松子為得道仙人,見《史記·留侯世家》,孟浩然這裏不過是說某道士派人來約去聚會,用典,拉出青鳥、赤松子,意境就由現前事變為遠景,根據上面所說,詩意就濃了。同理,蘇東坡詩有「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之句,《列子》有「黃帝晝寢,夢遊華胥之國」的記載,都拉來,寫自己(姜夔)夢中的浪漫經歷,也就可以化近為遠,俗情沖淡而詩意增多了。
作詩填詞,宜於用文言,是眼一掃就能看出來的。細端相又會看到,所謂文言,並不是任何文言,而是有某種色彩、某種力量的文言。看以下兩聯: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如果文章寫成這樣,至少是一般人,會認為故意隱晦,入了魔道。詩詞就容許這樣,因為它可以,或乾脆說宜於,與現實拉開距離。還有更遠的一類,是誇張過了頭,成為不合理。最典型的是詩仙李白的「白髮三千丈」。其他如「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都只能憑印象來吟味,如果摳字眼兒,就成為大言欺人了。
賭棋墅外雲方紫,煨芋爐邊火正紅。身是長城能障北,時遭飛語久居東。千秋著述歐陽子,一字權衡富鄭公。莫說當年南渡事,夫人親自鼓軍中。(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四章引)
「司空見慣」就是個好例,它的來路本來不光彩,是歌女太漂亮,「斷盡蘇州刺史腸」,可是你想不這樣說,又很難找出個其他說法來代替。用典的問題就是這樣麻煩。比喻典故是所謂人物,他不是樣板戲中的,好壞分明;而是雜七雜八的,好壞,要看用什麼樣的,怎樣用,以及用得多少。專說詩詞,有個事實先要承認,是,時間靠前,它間或用,時間靠後,它常常用,且不管文人習氣,這樣做有沒有好處?答案是有,大致是以下幾種。
其六,用了,不管生僻不生僻,最好為一般人著想,補救一下。辦法是加註。這是古人早已做過的,如杜詩,不只有多種注,而且其中有詳註。我們是現代人,沒有李杜、秦黃的高位,我的想法,如果有興緻也平平仄仄平,而且用了典,就最好是自己下手,加註,以求同時的人萬一賞光,不至有看不懂的困難。為節省人力物力,注可以盡量求簡明,點到為止,如「接輿」,只說是與孔子同時的隱士,見《論語·微子》,「五柳」,只說是用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指隱士的居處,就夠了。
其二,用典,比喻為做生意,要能賺錢,即表現力要比不用強一些。如杜甫的「匡衡抗疏功名薄(讀bò),劉向傳經心事違」,辛棄疾的「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杜甫言志,說自己為諫官,曾向皇帝上書,有如漢之匡衡,有志傳經,有如漢之劉向,匡衡、劉向是歷史的大名人,引來自比,人品和志向的分量就加重了;辛棄疾有救國大志而不能實現,但不泄氣,引廉頗吃米一斗、肉十斤的故事以自比,使讀者不能不聯想到廉頗的壯志英風,也是意思就重多了。意思加重,用典雖是繞彎子說,總是沒有白用。像周邦彥的「冶葉倡條俱相識(讀仄聲),仍慣見珠歌翠舞」,冶葉倡條本諸李商隱詩「冶葉倡條偏相識(讀仄聲)」,指歌女,等於用隱語而意思沒有增加,不增加,寬厚些說也是用不用兩可。
以上主要是由分別方面說,詩語是能夠寫出詩意的文言。範圍縮小,專看這樣的文言,它入詩入詞,一要表現詩意,二要恰好能夠裝到某一種格式里,因而與一般散行的文字相比,就會顯得具有某些特性。說說這些特性,會使我們對於詩語有較深的認識。可以分作https://read•99csw•com兩個方面說,一是意境方面,另一是句法方面。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可是昔人(尤其時代靠後的)還是樂於用,為什麼?原因不只一種。最平常而不足為訓的是文人習氣,藉此以表示博雅。習氣會助長習慣,本來可以說「寫出來先放著」,卻一張口就溜出個「藏之名山」來。接著是習慣有擴張性,擴張為時間長,人數多,終於就成為獨霸,像是非這樣說不可了。
其五是可以寫難言之隱。大千世界事無限,其中有些,未必不應有而不好明說,如果還想說,怎麼辦?用典是一種辦法,甚至是好辦法。如「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賈氏窺簾用韓壽偷香故事,宓妃留枕用《洛神賦》洛神與曹植在洛水上相會故事,寫男女的不合規範的行為,像是輕而易舉,如果不用典而直說,就很不好辦;同理,聞琴是用卓文君私奔司馬相如的故事,解佩是用鄭交甫在漢皋與仙女好合的故事,也寫男女的越軌行為,用典可以變粗俗為嫻雅,如果不用,張口就大難。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間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讀仄聲)座看(讀平聲)。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精盤。(李商隱《碧城三首》之一)
其二是可以取得言簡意豐的效果。如「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書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風流」,黔婁是《高士傳》里描述的高士,有志有節而窮困,元稹引來代指自己,比直用己名,意思就豐富多了;在空中寫「咄咄怪事」,以泄被廢黜的憤慨,是晉朝殷浩的事,辛棄疾引來表達自己壯志不得酬的心情,正是輕輕一點而力有千鈞。上面說過,詩詞的句讀、字數有限制,像這樣豐富而委曲的意思,不用典就比較難說。
其四,有興趣用,或不得不用,總當盡量避免用生僻的。不生僻與生僻,沒有明確的界限,大致說,見於多數人熟悉的書並詩文中常用的是不生僻的,反之是生僻的。以詩詞為例,如「又值(讀仄聲)接輿醉,狂歌五柳前」,「蹤跡大綱王粲傳,情懷小樣杜陵詩」,接輿是《論語》提到的人物,《五柳先生傳》,王粲,杜詩,都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是不生僻的。像「鴛樓碎瀉東西玉,問芳蹤,何時再展,翠釵難卜」,東西玉用黃庭堅詩「佳人斗南北,美酒玉東西」(案原詩即晦澀難解),指名貴酒杯,是生僻的,如果不注,了解的人必很少。用僻典以顯示博雅是文人惡習,作詩填詞,都是以後期為甚,不足為法。
其一是這樣說反而方便。如「傲吏身閑笑五侯,西江取竹(讀仄聲)起高樓」,「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一時封五人為侯,是漢朝的事,而且不只一次,所以以五侯代富貴人家成為慣例,說著反而省力;「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也是凡讀書人都熟悉,所以表示不管興亡舊事、且樂今朝的意思,引用這兩句就可以隨口說出來。這情況,打破砂鍋問到底,是有些人語言庫存比較豐富,遇到某種時機,一種舊而合用的語句會不知不覺地冒出來。這可以是俗的,即不見經傳,如「慢鳥先飛」之類;也可以是見經傳的,如「狡兔有三窟」之類。庫存里有,不許用,就一己說是限製表達的自由,就用同一種語言的全體說是安於語言貧乏,當然是不對的,也是辦不到的。從這個角度看,用典,理論上是無可厚非的;問題在於用得合適不合適,留到下面談。
全篇用宰相典故,以表示錢謙益有宰相之才,即使意思能夠切合(其實是未能,如首聯比錢為謝安、李泌,就失之太過),也總有難解的缺點,因為如果不熟悉古典,就必致如墜五里霧中,讀等於不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