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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外力

24.外力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王國維《人間詞話》
《古詩十九首》平平道出,且無用工字面,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略不作意,如「客從遠方來,寄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是也。及登甲科,學說官話,便作腔子,昂然非復在家之時,若陳思王(曹植)「游魚潛綠水,翔鳥薄(讀bò)天飛。始出(讀仄聲)嚴霜結,今來白露晞」是也。此作平仄妥帖,聲調鏗鏘,誦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晉時家常話與官話相半,迨齊梁開口俱是官話。官話使力,家常話省力;官話勉然,家常話自然。夫學古不及,則流於淺俗矣。今之工於近體者,惟恐官話不專,腔子不大,此所以泥乎盛唐,卒不能超越魏晉而追兩漢也,嗟夫!(謝榛《四溟詩話》)兩則關於詩的評論,都推崇樸實自然,連帶地說后不如前。后不如前的論定,應否接受,問題很複雜,因為一方面,有違時移則事異的通例,另一方面,就詩詞說,至少是某些方面,後來居下的情況也確是不罕見。這裏且不管這些,只說,作詩,或擴大為行文,樸實自然確是個高境界,而難取得,因而也就值得深思了。又如:
有足夠的情意資本之後,可以進而談表達的資本。應該多讀,遍及各家,可不在話下。這裏想補說一點意思,是想作得好,——好,談何容易!還是退一步,只求不很費力,那就最好能夠有血本。泛泛說,血本是讀時覺得好,愛不忍釋,因而一再吟誦,又因而牢牢實實印在記憶里的那些。這可以少;但不可太少,語云,多財善賈,本太少,做大生意就難了。或正面說,是多多益善嗎?也不盡然,因為一要量力而為;二,即以《全唐詩》的幾萬首而論,有不少平平庸庸,甚至不足為訓,當然就不值得用力記。至於血本的來源,那就無妨說是多多益善。只舉一點點為例。
以上提及的來源都屬於正經正傳。但江海不擇細流,既然來源多多益善(或說血本越多越好),那就正經正傳以外,雜七雜八的地方,凡是看到並覺得好的,也應該收。這正經正傳以外的地方,指不見於詩集詞集的,可以近,如見於詩話詞話的,可以遠,如見於筆記、小說等著作的,還可以更遠,如見於壁上、口頭的。地方雜,集腋可以成裘,手勤,日久天長,所得也不會少。其中有些,也許頗有意思,那就九*九*藏*書會更有啟發力。就我還印象清楚的,舉一點點例。
南唐盧絳未仕時,嘗病店,夢白衣婦人歌詞勸酒,雲:「玉京人去秋蕭索,畫檐鵲起梧桐落。欹枕悄無言,月和清夢圓。背燈惟暗泣,甚處砧聲急(讀仄聲)?眉黛小山攢,芭蕉生暮寒。」(案為《菩薩蠻》。《本事詞》卷上)
前面提到雜覽。這方面也不難碰到很值得深思的意見。只舉兩則一時想到的。
另一種,來於偏愛範圍的再縮小,由集中多家變為集中於某一家。這有如唱京戲,至少是為入門計,可以,或說宜於,先宗某一派,如老生宗譚,青衣宗梅,花臉宗裘,不以局限為意,所圖就是容易有成,而且能大成。作詩填詞也是這樣,情意,表達方法,即所謂本錢,可以,也應該由多方面來;不過說到用,至少是寫的經驗還不多的時候,那就不如儘先用一家的。昔人有很多就是這樣,以作詩為例,有的人是一生以杜(甫)為本。也有宗李商隱的,如西昆體的詩人就是這樣。還有宗黃庭堅的,如江西詩派的詩人就是這樣。還有宗兩個人的,如明朝袁宗道別號白蘇齋,就表明,作詩,心嚮往之的是白居易和蘇軾。只宗某一家有好處,是因為喜愛,想學,就會深鑽。專就表面說,就會熟讀,以至大部分作品成誦,這就成為更有力的血本。我們現在學作詩,學填詞,借外力,也無妨兼用這個渠道。當然,選擇也要謹慎,家不只要大,而且要正。舉例說,詩宗杜甫,詞宗秦(觀)周(邦彥),是隨大流,有利而無害。至於宋以後,有些人作詩宗黃庭堅,作詞宗吳文英,以不淺易炫博雅,至少我看,是利不大而害不小的。
兩首詩,兩首詞,都不是由正路來。可是事迷離而情懇摯,寫則用輕點法,有飄逸之趣,或說有餘味,耐咀嚼,所以也宜於一視同仁,裝在記憶里。
香冢銘銘雲: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血亦有時盡,碧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又詩:「飄零風雨可憐生,香夢迷離綠滿汀。落盡夭桃又穠李,不堪重讀(讀仄聲)瘞花銘。」(《舊都文物略·金石略》)
到此,可利用、當利用的各種外力說了不少,還應該說一點補充的意見,是喧賓不可奪主。外力,即以各種意見而論,有不能協調的,甚至互相衝突的。互相衝突,不能都對,對不對,接受不接受,要由自己判斷。這就不能沒有見識。長養見識的辦法,仍是《論語》read.99csw•com過的,學而思,思而學。它山之石由學走進門,安放在哪裡要靠思。思是評定是非、決定取捨的一種心理活動,所求是定於一,定是有明確看法,一是一以貫之。這定,這一,由別人看,可能不妥,甚至錯誤。但生而為人,總不當取己之所不信;路只此一條,也就只好坦然走下去。
詞雖蘇辛並稱,而辛實勝蘇。蘇詩傷學,詞傷才。
「夜闌更秉燭(讀仄聲),相對如夢寐」,叔原則雲「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此詩與詞之分疆也。(劉體仁《七頌堂詞繹》。案所引詩為杜甫《羌村三首》第一首之最後兩句,詞為晏幾道《鷓鴣天》之最後兩句。)
可以由寫之前說起。寫,要有動力,那是情意,所謂「情動于中而形於言」,言之前要情動于中。動情,也許是純本能的吧?但又不盡然。這要看動的是什麼情,怎樣動。見美食想吃,見美女想娶,求之不得,饞涎欲滴,輾轉反側,是情動于中,甚至擴張為行,像是不學而能,如果竟是這樣,當然可以歸入本能一類。至於像「感時花濺淚」,「安得(讀仄聲)元龍百尺樓」,「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讀仄聲)」,這類的情動于中,至少我看,是讀過書本之後才有,或才生長、凝結並變為鮮明的。這樣說,熟讀詩詞,我們的所學,就不只是表達情意的方法,而且是培養情意的路徑,就是說,想使粗的變為細,淺的變為深,雜亂的變為單純,流動的變為凝固,模糊的變為鮮明,也要學,就是多讀熟讀。這樣的培養活動,會不會越境,成為本無而假想為有,甚至裝扮為有?也可能,如無病呻|吟就是這樣,詩詞念多了,熟了,就是薛蟠、焦大之流,花前月下,也未嘗不可以出口成章,來一兩句,如「春風又逐(讀仄聲)杏花飛」,「香沁羅裙,未解東君意」之類。這是冒牌貨,有如現在流行的假酒假藥。如何禁止?沒有辦法,因為情意的真假,由平平仄仄平的文字間難得看出來。幸而造這樣的冒牌貨少利可圖,即使間或出現,泛濫成災的危險是沒有的。士窮則獨善其身,我們還是只管我們自己,應該是,讀,以動于中的情為本,順水推舟,使之生長、凝固、鮮明,成為各種一觸即發的詩的情意,以便一旦想拿筆或需要拿筆的時候,有適當的並足夠的資本可用。
齊己不覺下拜。自是士林以谷為一字師。(陶岳《五代史補》)
(秦)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九*九*藏*書坡問別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少游問公近作,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無咎曰:「只三句便說盡張建封事。」(《歷代詩餘》引《高齋詩話》)
記在廣陵日見東坡雲:「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採菊(讀仄聲)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採菊,又望山,意盡於此,無餘蘊矣,非淵明意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採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此未可於文字精粗間求之。(《詩林廣記》引《雞助集》)
這兩則可稱為言短意長。蘇,且不說學,才在宋朝總可以算第一。他拿起筆,慣於使才,慣於用學(雖然不是炫學),因而就不能寫出「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眾鳥欣有托(讀仄聲),吾亦愛吾廬」那種味兒。寫不出來,是因為情不夠痴。在這方面,黃就更差了,因為他拿起筆,所想不是把動于中的情平實自然地形於言,而是「無一字無來歷」。專就這一點說,這兩位名家就比他們大概會看不起的《子夜歌》、《讀曲歌》之類的作者為差了。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蘇)東坡絕愛尾二句。余謂不如「杜鵑聲里斜陽暮」尤堪腸斷。(徐釚《詞苑叢談》)
人靠本能就會的,為生生計雖然絕頂重要,卻為數不多,除非把血液流通、毛髮生長之類也算進去。一切日常活動,小至畫眉,大至著《文獻通考》,都是學來的。作詩填詞當然也不例外。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會吟是會,熟讀是學。這道理,前面一再說過,不必重複。現在是著重談寫,這必須學以借外力的情況,還可以加細說說。
橫塘居士文欽明(思)……一夕招余,出歌姬數人佐酒,中有雙鬟歌一絕雲:「含煙浥露一枝枝,半拂闌干半映池。最恨年年飄作絮,不知何處系相思。」(查為仁《蓮坡詩話》)
兩則關於詩用字的記事,與題材、寫法相比,雖系小節,卻也值得深思。又如:
好夢易隨流水去,芳心猶逐(讀仄聲)曉雲愁。行人莫上望京樓。」聲極凄婉。(同上書卷下)
一種,最常見,來於遍讀時的偏愛。這有點像選家的編歷代詩詞選。《詩經》最年長,由它選起,覺得《關雎》、《兼葭》等好,入選,成誦,裝在腦子裡。其下是漢魏兩晉南北朝,直到宋元明清,甚至還https://read•99csw.com往下走,詩收郁達夫,詞收俞平伯,等等,都照方吃藥,覺得愛不忍釋就往腦子裡裝。這種方式雖然來於偏愛,卻可以說是不偏不倚,有如現在的發獎金,人人有份。好處呢,是方面廣,兼容並包。
「不知」二句入詞佳,入詩便稍覺未合。詞與詩體格不同處,其消息即此可參。(況周頤《蕙風詞話》。案「不知」二句為辛棄疾《鷓鴣天》之最後兩句:「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讀仄聲)新來懶上樓」。)
「采采芣苢」(案意為《詩經》),意在言先,亦在言后,從容涵泳,自然生其氣象,即五言中《(古詩)十九首》,猶有得此意者,陶令(陶淵明)差能彷彿,下此絕矣。「採菊(讀仄聲)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眾鳥欣有托(讀仄聲),吾亦愛吾廬」,非韋應物「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所得而問津也。(王夫之《薑齋詩話》)
兩則關於詞句高下的評論,蓋棺論定很難,卻大有導入深深體會的力量。究竟怎樣表達,意境更有詩意?捉摸捉摸大有好處。
柳三變(柳永)既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晏殊)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綵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宋艷》引《畫墁錄》)
詩與詞,意境有別(還表現為用語有別)。這別,人人承認有卻難於說清楚。以上兩則不是由理方面闡明,但這樣比較,卻能使我們悟到有關理的一點什麼。又如:
「滿目江山憶舊遊,汀花汀草弄春柔。長亭艤住木蘭舟。
兩則關於詞的意境的記事,前一則說淺深之別,后一則說雅俗之別,都值得深入體會。又如:
鄭谷在袁州,齊己攜詩詣之,有《早梅》雲:「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谷曰:「數枝非早也,不如一枝。」
以上說的外力都是詩詞之作,屬於樣本性質,可稱為直接的。還有間接的,同樣重要,是關於作品的記事和看法。記事可以廣見聞,看法可以長見識。作詩填詞,入門之後,想提高,想深入,廣見聞很重要,長見識尤其重要。因為作就不能不求好,求,得不得,條件很多,其中之一,很重要,是先要知道什麼是好,怎樣才能好。這就需要先聽聽過來人的。過來人嘗過甘苦,會有高見和深見。這類高見和深見,直接的或集中的,見於詩話詞話;間接的或零散的,那就隨處可見。詩話詞話,可以看哪些,前面已經說過。詩話詞話以外,店多而未必有想買的貨,只能九九藏書靠雜覽時巧遇。這裏想用一斑窺全豹法,舉一點點例,以證明有些記事和評論,即使輕輕一點,有時也會如禪宗古德的棒喝,能使我們由表面之知進為深入之知,或徑直稱為「悟」。如:
在黃(山谷)詩中很少看出人情味,其詩僅表現技巧,而內容淺薄。(顧隨《駝庵詩話》。根據課堂講話記錄整理)
平江雍熙寺,月夜,有客聞婦女歌《浣溪紗》雲:
另一種,來於更深入,偏愛的範圍縮小,縮到由面變為集中到一些點。這點可以是作品的群,如《古詩十九首》,晚唐詩,唐五代詞,等等。而更常見的是人。由魏晉說起。重點可以是三曹,或一曹,即作品較多的曹植。其後,也可以略過阮籍、左思等,一跳就跳到陶淵明。「天運苟如此,且盡杯中物」,「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這樣的味兒,要細咀嚼,過門不入,以後想吃就吃不著了。其後是南朝,二謝有大名,陶清淡,謝靈運濃了,人,口味不同,如果允許我推薦,那就不如多讀謝朓。其後到詩的黃金時代,唐朝,詩人多,詩作多,取捨要合乎中道,或中而偏嚴。李、杜當然要請到上位。其次,如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所謂王、孟、韋、柳),也應該請來作陪。還有應該看作上賓的,如白居易、李商隱、杜牧,都是。詩到宋,文人氣加重,我以為不如多學唐人,但有兩位卻不可放過,是蘇軾和陸遊,因為造詣高,而且沒有走生澀一路。如果還有餘興,看看歐陽修、王安石、黃庭堅、姜夔,也無不可。宋以後,我的偏見,為集血本,可以不讀,因為文人氣更加重,大名家如高啟、吳偉業、龔自珍之流,所作都不能像唐人那樣清通如話,看看,知道有此一家、一格可以,學則恐怕所得不償所失。再說詞。唐、五代作家不少,作品不多,而特點(淺易,真正歌女口吻)鮮明,無妨看作出於一人之手,只有李後主的可以算作例外,總之宜於兼收。北宋以及南渡之際幾位大家,如二晏(晏殊、晏幾道)、歐陽修、柳永、蘇辛(蘇軾、辛棄疾)、秦觀、周邦彥、賀鑄、李清照、姜夔,也宜於兼收。其後的南宋名家,如史達祖、吳文英、周密、張炎等,都用力剪紅刻翠,不再有唐、五代那樣的清麗氣,我的偏見,不學也好。也本于這樣的偏見,宋以後,至少是為了學,讀讀清初的納蘭成德就可以了。
(納蘭成德《淥水亭雜識》)
秦少游《踏莎行》雲:「霧失(讀仄聲)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