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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展望

第十六章 展望

16.1.2文化遺產問題
這樣標題,是假定上面所說會得到多數人認可。這太樂觀了。事實是,遠離口語的趨勢也許有更多的人表示讚許。證據是不只有很多人這樣寫,而且有不少有刊印權的人這樣選印。這裏一不能俟河之清,二不能走回頭路再爭論,只好暫且接受這個假定。之後怎麼樣呢?辦法當然是大家共同努力。這大家包括一切與白話文有關的人,尤其是各種「家」,如作家(包括一切能文並常發表的人,現在只稱寫文學作品的人為作家是不合理的偏見)、各類作品的評論家、語文專家、教育家(包括教師)、出版家(包括編輯)、翻譯家等等。由白話的整個歷史看,這是個大事業,因為做好了,是一千多年來白話系統的更上一層樓;不幸而走上岔路,成為不再是白話,後果會如何雖然不好確說,總當是值得憂慮的吧?
白話是我們現在正在用的表情達意的工具。改進工具的辦法,有積極一面的,是集腋成裘;有消極一面的,是對症下藥。腋也罷,葯也罷,都要到外面去找。由理論方面說,任何時任何地的語言都可以充當外力,擇善而從。但遠水不解近渴,我們應該務實,先吸收近在眼前的。這主要有三種,都是前面談過的。一是文言。現代語從文言里吸收營養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過去這樣做過,而且量相當大,如成語是顯而易見的,「作者」「作風」之類不顯而易見,其實也是。還有不少先例。就文體說,最突出的是戲曲的曲詞,幾乎把文言的所有花樣都拿來應用了。就人說,舉一位近的,如魯迅,如果他不熟悉古典,雜文就不會寫成這種韻味。這不是說他就寫不好,而是說不是這種韻味,這韻味,有一部分是從古典來的。不過魯迅的文筆也給我們一種啟示,是學通了才九-九-藏-書能夠吸收,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必須兼通今古,才能把文言的優點「化」入現代語;不然,如現在報刊上有時會出現的塗脂抹粉的文章,從文言里搜尋一些熟套硬往現代語里塞,成為非驢非馬,那就想求好而適得其反了。通,先要學。可是現在的趨勢是學的人越來越少,將來是一般人與文言成為路人,認識尚且談不到,更不用說取其所長了。因此,至少我這樣看,今後的現代語,想再從文言那裡吸收什麼營養,是幾乎不可能了。
先說文言。現在文言是站在十字路口徘徊,有人說,看樣子它是要往東走,也有人說,看樣子它是要往西走。不同的看法都來自看到什麼徵象,比如認為還會中興的,就可以舉學生都在學、古典書暢銷為證。但持不同看法的人也可以舉很少人學會為證,說中興不可能。我個人想,在這類事情上,「能不能」比「好不好」重要得多,因為不管黃粱夢怎樣如意,吃黃粱總是要付錢的。這是說,辦不到的事,不管想得怎樣香甜,到頭來難免一場空。現在,文言像是站在十字路口,其實這是假相,真相是早已走向下坡路,證據是主動想學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學會(只要求藉助辭書,能理解不艱深的文言著作)的人更少。有人說,這是規定、教導的辦法不對頭,如果對頭,情況會好轉。我覺得這是不考慮實際的理想主義。現在的實際是,與其學文史,不如學科技,不只來得快,而且容易有大獲得;與其學文言,不如學外語,也是來得快,容易有大獲得。學文言,短期難於收效;時間放長,即使會了,又能幹什麼?如果不教書,也只能自怡悅,茶餘飯後哼幾句「池塘生春草」「楊柳岸曉風殘月」而已。也就因為情況是這樣,所以有不少人,其中九*九*藏*書多數是通文言的,注意語文問題的,是堅決地反對學文言。總之,現在文言的地位是,會了固然好,不會也沒什麼關係。可有可無,而人的時間又都這樣緊,希望多數人甘心費力學,並且學會,自然就非常難了。這樣的現實向前走,必致成為趨勢,就是,學的人逐漸減少,會的人隨著逐漸減少。這樣,總有一天,也許不很久,漢字還在通用的時候,一般人看到文言,會感到非常生疏,縱使還不至於像英美人看到拉丁文那樣厲害。
還有比三十年代更近的,是現今的作品里也有淺易自然,接近口語的。這不好點名,因為一則太多,二則厚此薄彼,會惹人不愉快。我想概括說一下,是寫現代白話,不只要有筆力,還要有眼力,就是說,要明確認識,像「話」的文章好,不像「話」的文章並不好。「寫」這樣,寫之前的「讀」更是這樣,要能分辨高下,多讀像「話」的,少讀不像「話」的,以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白話與口語的關係,事實如何,應該怎樣,前面第十二章已經談了不少。這裏想著重說的只是,不像「話」的文章容易板滯沉悶,較難了解,如果可以說是一種文病,對症的良藥就是靠近口語。說是文病,有的人也許以為這是小題大作。其實這並不是小題。因為一是早已不是個別的,而是擴大到帶有普遍性。二是表達的合理要求是費力小而收效大,遠離口語的文風正好相反,是用大本錢做了小買賣,這很不合算,或說很不好。三是這股水流如果順利前行,地域擴大,時間延長,那就會逐漸定形,成為離口語很遠、冗長難解的「新文言」,也就是白話不再是白話。所以應該在還不到積重難返的時候,趕緊回到正路,真用白話寫。這樣說,我也是提倡寫話了。也是也不是。我九-九-藏-書的意思,如果承認是,要附帶兩個條件:一是所謂話是精選的話,不是街頭巷尾閑扯的話,二是只是如葉聖陶先生所要求,能夠上口,聽的人感到是講話(容許深沉委曲),不是念文章。念著聽著像「話」,它就有通俗、簡潔、明快的優點,這才是白話文的正路。走上正路難不難?也難也不難。說難,是因為一要掙脫風氣的影響,二要慢慢摸索簡明流利的路。說不難,是因為我們總要相信,思想認識是決定性的力量,有志者事竟成。
16.2.2舊為新用
16.2.3依傍口語
16.2.4有關各種「家」的責任
前面第15.4.3節曾談到,從與口語的距離方面看,目前的白話,很明顯的有兩股水流,一股離口語很近,另一股離口語很遠。自然還有大量的中間的,因為與風格、方向之類的問題關係較遠,可以不談。離口語遠近,與作者的經歷有關係,比如老舍、冰心等,還抱著三十年代的傳統,自然就不會拋開口語遠去。這個條件不是絕對的,因為更重要的條件也許是看法和筆下的功夫。看法很重要,比如林琴南和嚴復,總以為文言雅馴,下筆就不會出現的了嗎啦;另一面,像趙樹理,以及現在不少中青年作家,相信通俗好,因而總是努力寫接近口語的白話。功夫,或說寫作能力,也重要,因為,我一直認為,寫像「話」的文章比不像「話」的文章難得多。此外,時代風氣也是個不可忽視的條件,因為初出茅廬,總難免學什麼唱什麼,躉什麼賣什麼。各種條件合在一起,再加上新時代的新內容(其中許多是外來的),就漸漸地、不知不覺地形成一股遠離口語的水流,如前面第15.4.3節所舉的,雖然不見得已經佔有壓倒優勢,卻不可輕視,因為看樣子是正在發榮滋長https://read•99csw•com
以上都是談文言和白話的過去情況。俗話說,鑒往知來,往談了,似乎也應該推想一下來日。
前面介紹文言部分曾說,我國的文化遺產,絕大部分是用文言記錄下來的,文言有功,有許多優點值得保留,享用。可是繼承,享用,先要學會它。不管《資治通鑒》《全唐詩》價值多高,你不會文言,就只好望書興嘆。可是,如上一節所說,學的人和會的人越來越少,這就會出現無法調和的衝突,葡萄好吃,可是架太高,夠不著。已經有不少人設想,應該培養少數專業(比如稱為古典專業)人員,由他們負責,用翻譯、介紹的辦法,把應該繼承、享用的傳遞給不會文言的大眾。這可以慰情聊勝無,但困難不少。首先是培養哪些人。這像是容易決定,培養適於學古典的。可是,怎麼能知道哪些青少年適於學古典呢?這就不能不先考慮自願的原則,可是這樣一來,就不得不讓更多的人先嘗嘗古典,也就是學文言。這在現在是正在實行(學生的語文課里有文言),將來行得通嗎?其次,把責任交給少數學古典的,傳遞,自然就遇到傳遞什麼和怎樣傳遞的問題。比如說,《資治通鑒》值得傳遞,還勉強能夠傳遞(也難免隔靴搔癢),《全唐詩》就太難了。繼承,享用,將來佔主要地位的恐怕是文學作品的欣賞,而這偏偏像看電影一樣,只看情節說明不成,要親眼看銀幕。其三是遺產種多量大,傳遞,不是少數人所能勝任。考慮到這些情況,在不很久的將來,妥善的辦法恐怕仍是腳踩兩隻船,一隻船是讓有條件學並喜歡學的人有學會的機會,一隻船是培養不太少的專業人員,整理介紹。兩隻船,由理想方面說,最好是以自學為主力,專業為輔助;如果事實上做不到,那就只好倒過來,以專業為主力,以自學為九*九*藏*書輔助。這都是說不很久的將來;至於很久的將來,那會牽涉到漢字存廢的問題,古典文獻重要性變化的問題,只能由那時候的人去考慮去處理了。
16.1.1文言的隱退
比文言年輕得多的是唐宋以來的白話,其中有不少,如《水滸傳》《紅樓夢》等等,我們還在看,能不能從那裡學點什麼?很難說,因為這不像科技,引進新的,看得見,摸得著,立竿見影。據我所知,近年來有些寫小說的人曾從那裡尋得一些乖巧,有少數甚至心摹手追。可是寫小說的終歸是少數,比如寫論文,寫記事文,寫抒情文,也能從其中吸取點什麼嗎?理論上當然可以,或說應該,因為那時期的白話,至少有一點是值得我們學習或深思的,就是追隨口語,求通俗流暢。我們現在的不少文章不是這樣,能夠對比,想想,也許會有些好處。
16.2.1白話的兩歧
再往近處移是三十年代。前面第15.4.2節曾說,那時期白話的突出成就是與口語「不即不離」。這「不離」是治「離」的良藥,最值得我們注意。「不即」不完全來自表達方法,甚至主要是來自學識和生活態度,自然更難學,但也值得用力學。學,不得不用的辦法是讀那時期的作品。但這不很容易。一是時代過去了,許多年輕人感到隔膜,重一些說是沒興趣。二是有更大的阻礙,是不容易親近,如魯迅先生的作品,雖然有人煞費苦心加了註解,有相當多的年輕人還是說看不懂。三是近來還出現一股奇風,是說魯迅的文章並不好;魯迅如此,想來三十年代的其他人就更是自鄶以下了。人各有見,用不著爭論。這裏我只是想說,從三十年代吸收營養很不容易,卻非常必要,如果我們不擦亮眼睛,竟至近在眼前的「不即不離」也視而不見,以至隨波逐流地向岔路上流,那就太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