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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她剛醒過來,身體很虛弱,你別讓她說太多話。」
後院的庫房外很靜很靜,幾乎聽不見酒吧內的喧鬧聲音。潘玉龍撥通父親的電話,「……爸,姐姐和姐夫的事他們自己會處理的。我媽那病可得抓緊治啊,沒有錢大家都想想辦法吧……我現在晚上又打了一份工,等月底結了帳我就把錢寄回去,我姐那邊能不能也出一點兒啊?……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兒子……」
清潔完畢,一個員工又跑來對著潘玉龍的耳朵喊了一通,潘玉龍馬上點著頭,隨他往後院趕去。潘玉龍擠出酒吧後門,嘈雜的音樂一下被掐在門內,他像從深海中抬起頭來,暢快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氣,他從後院費力地搬來一箱啤酒,兩手提著像個大螃蟹似的跑到庫房門口。他放下啤酒箱剛剛喘了口氣,目光便落在了牆上的一部IC電話機上。
「休學?為什麼休學?」
潘玉龍有些激憤,嘴裏亂了方寸:「不是這樣的!那是那個客人……他打了壁燈想溜……」
東東說:「舞蹈協會要舉辦青春風尚原創舞蹈大賽,現代舞、踢踏舞、街舞都可以參賽。我有一個表姐在大賽組委會的辦公室里打字,可以幫我們拿到比賽的章程,幫我們報名,初賽就在銀海,複賽要去省城。複賽的冠軍要到北京去參加全國的總決賽。要是能進總決賽前三名的話,還能到中央台的舞蹈大世界和TVB8去表演呢。」
「那你為什麼不學彈鋼琴呢?」
中午的陽光被班駁的樹蔭篩碎,潘玉龍和湯豆豆並肩走在陵園內的林蔭道上,湯豆豆似乎還沉浸在憑弔的傷感之中。潘玉龍忍不住開口相問:
潘玉龍點點頭,輕聲說:「謝謝!」過了一會兒,他問道:「你會跳一輩子舞嗎?」
潘玉龍往樓梯上走去:「該著我倒霉吧。」
第二天,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小鳥在屋外嘰喳啾叫。湯豆豆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先來到潘玉龍的門口,推了一下才發現門上有鎖,她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手錶,嚇了一跳。她忙洗了一把臉,匆匆走出家門,直奔臨近的商場。
客房部經理把語氣放緩,慢慢說道:「我昨天不是都跟你說了嗎,啊?我不是都跟你解釋清了嗎,這個事咱們先不說真假……啊,就算是假的,是客人說錯了,可現在這個事呢,已經投訴到總經理那兒去了,咱們就都別解釋了,好不好。你承認了,我們罰你點款,跟上面有個交代,這個事也就算完了。」
潘玉龍揣好存摺匆匆走出院子,在走出小巷前無意地回眸,那位可疑的「老王」再次掠過視線。「老王」正站在巷口另一端的雜貨攤前買著飲料。潘玉龍感到奇怪,腳步放慢,走了幾步他站了下來,再次回頭看那雜貨攤時,老王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潘玉龍抬起頭來,目視著湯豆豆,耳朵卻似乎在傾聽著屋裡的音樂。他說:「我喜歡這個曲子。也喜歡它的名字。我和你母親一樣,我喜歡真實的東西。」他停頓了一下,用平靜的聲音把話說完:「我會去上學的,但我需要自己奮鬥,我需要這樣一個真實的過程。」
潘玉龍氣得說不出話來。
女主管被吼愣了。
湯豆豆對父母的描述,讓潘玉龍無話可說。
經理苦口婆心道:「……你冤枉不冤枉,現在誰能證明你是冤枉的呢?……」
「上學?」
阿鵬從酒吧的後院推出了他的摩托,剛想招呼湯豆豆上車,卻見湯豆豆和潘玉龍兩人已經走向馬路對面。阿鵬欲呼又止,若有所失地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路口。
「那你像誰呢?像你爸爸還是像你媽媽?」
「我可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我們要參加的比賽,幫我賣琴的那個老劉,答應安排我們參賽。」
阿鵬走到湯豆豆身邊:「豆豆,我送你回家。」
屋門「咣」的一聲被狠狠摔上,剩下經理與女主管呆若木雞。
《真實》的樂曲響了起來,湯豆豆接著說道:「可跳舞就不一樣了,也許再過十年,我就可以成為中國弗萊利了!」
女孩也頓了一下,尚未恢復元氣的聲音裡帶出了她的詢問:「其實,我連你,都不能說……認識。」
潘玉龍頓住了,也許他突然意識到那一天就是女孩父親的忌日,他支吾了一下,說:「那可能你不認識吧。」
經理尚未開口,旁邊一位正忙著發獎金的女主管插話打斷潘玉龍:「這就說不清了,人家都投訴到總經理那兒了,現在總經理要咱們客房部提出處理意見,你說我們怎麼提。我看你就別解釋了,趕快回去寫份檢查吧,好好認識認識這事。」
「我誰也不像。」潘玉龍停頓了一下,用自嘲的口氣又說:「我的個性,可能像你的母親,我也有很多的幻想。可我的現實,有點像你的父親,生活中也是潦倒不堪。」
「我們找了你好幾次了,你都不開門。」
阿鵬有一點敵意地看著潘玉龍。
汽車拐過這條街區,直刺藍天的萬乘大酒店撲入眼眸。湯豆豆情不自禁地說道:「你是學飯店管理的,應當到那裡去啊!」
東東反駁李星和王奮鬥:「嘁!你們以為上一次電視就能成明星呀,走到街上都有人找你們簽名呀。糞兜兒,你給我簽個名吧,你在電視里好衰喔……」
湯豆豆似乎感覺到什麼,轉過臉來,看到了潘玉龍滿腹心事的模樣。
「你可能也見過,四十來歲吧……」
湯豆豆沒有跟上,站在梯九九藏書口,她注意到潘玉龍身後的背包上,一根帶子不知何時已被扯斷。
王奮鬥、李星一邊聊著什麼,一邊揮著手朝湯豆豆示意:「那我們先走了。」
「啊,他說他是搞舊城研究的,我們這條石板街,都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了,他問我們家是什麼時候搬過來的,還問我爸爸媽媽叫什麼。」
潘玉龍趕快停車進去探看,看見一個五十左右的禿頂男人,在衛生間里抱著一個年輕女子強行親熱。年輕女子並不情願地掙扎躲閃,拉拉扯扯之際打破了衛生間里的一隻壁燈。
晚上,潘玉龍依舊來到深紅酒吧。酒吧依舊浮光掠影,人頭攢動,火爆嘈雜。
女孩的臉上,掠過一絲好奇:「學費要自己掙嗎?你家裡不能幫助你嗎?」
夜色籠罩著小院,走廊上閃爍著一縷微小的亮光,一陣清脆有力的敲擊聲打破了黑夜的寧靜,潘玉龍在一隻手電筒的光芒下,仔細地安裝著那塊白天沒有裝上的玻璃。那叮叮噹噹地敲擊聲猶如鋼琴彈奏出的曲調,溫暖而又憂傷。
潘玉龍沒有逢迎他的目光,對湯豆豆說了一聲「我回去了」,便從他們身邊走過,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他聽見男孩們在樓梯口迫不及待地和湯豆豆交談起來。
潘玉龍坐在桌前燈下,一邊看書一邊做著筆記。優美的樂曲讓他身心安定。
潘玉龍點點頭,笑了一下,沒有答話。
「你很累嗎?」
來到客房部,潘玉龍敲敲門,門裡人聲喧嚷,沒人應聲,索性推門走了進去。
潘玉龍正要解釋:「我是……」
湯豆豆家的房門還未關上,潘玉龍走了進去,看到湯豆豆坐在自己的床上,抱著膝蓋悶聲不響。潘玉龍站在卧房的門口,問:「他們怎麼把鋼琴抬走了?」
「你有錢嗎?醫生說讓你住院,要交三千塊錢押金,我沒有錢了,你有嗎?」
「沒犯什麼錯誤,那幹嗎要寫檢查?」
「對,它也是我們的名字。」頓了一下,湯豆豆又說:「也是我們的信仰。」
她又來到箱包櫃檯前,仰頭看著牆上掛著的一溜男式背包。
湯豆豆繼續拉下去,她使勁數完了最後一個數字,喘著氣把拉力器放了下來。她走到錄音機前,把《真實》的磁帶放了進去。
第二天下班后,潘玉龍提著個保溫筒,在一家粥麵館打了一碗熱粥,然後趕往醫院。他把病床的枕頭墊高,讓女孩舒適地靠在床頭,他看著女孩捧著那隻保溫筒,慢慢地喝著裏面的熱粥。他坐在一邊剝開一隻桔子,同時東拉西扯地與她閑聊:
其他幾個人笑了起來,潘玉龍也附和著笑了一下。女孩沒有笑,接著介紹:「……他叫李星。」
客房部的辦公室里此時非常忙碌。客房部經理剛剛打完一個電話,見潘玉龍進來,劈頭就問:「你怎麼回事啊?718房的客人投訴你索要小費。你才來幾天呀!」
王奮鬥插嘴:「如果能上中央台那咱們可就牛了,銀海隨便哪家酒吧夜總會咱們肯定隨便挑了……」
潘玉龍板著臉站在衛生間門口,大聲喝道:「先生,請問要打掃房間嗎?」
潘玉龍跟著湯豆豆走進一座存放骨灰的大殿,一排排高大的骨灰存放架把大殿分切成一條條狹長的甬道,殿內除了他們的腳步聲外,空靜無人。
「世界踢踏舞王呀。大河之舞和王者之舞都是他創造出來的!」
湯豆豆沒有抬頭,沉默一會才說:「我把它賣了。」
潘玉龍扭身就走,挎包帶子不小心掛在桌角,被桌角砰一聲拉斷,旁邊的一把椅子也隨即仰面摔倒,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潘玉龍抱著背包愣了一下,感覺解釋不了,索性就勢轉身出門,屋門在身後重重地關上。
潘玉龍抬高聲音,嚴肅地再問:「小姐,您需要幫忙嗎?」
下班的時候,一個匆匆趕來的領班把潘玉龍叫住。「潘玉龍,客房部譚經理叫你去一趟。」
黃昏的陽光從窗戶里照射進來,把女孩的臉龐映得有些削瘦,她茫然問道:「姓王的?我不知道呀。他長什麼樣?」
他們回家時天色已晚。一進家門,湯豆豆戴上護腕,在她家的外屋自己數數練著拉力器。潘玉龍環視著屋子,目光在鋼琴被搬走後略顯空曠的角落停頓下來。
潘玉龍猶豫一下,走到女孩病床前。一位護士見了,說:
「我叫湯豆豆,我們五個人合起來的名字,叫做『真實』。」
潘玉龍咀嚼著這番話的含義。
湯豆豆移開目光,去看遠處。
潘玉龍環看四周,像是看到了流逝的歲月。
夕陽金黃色的陽光,灑滿城市中心廣場。幾個溜旱冰的孩子在遠處笑鬧追逐,天上掛著幾隻美麗的風箏,長長的飄帶獵獵而動。
護士走了,潘玉龍又在病床邊坐了好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起身離去。
「我很小的時候,她就不在了。」
看到女孩開口說話,潘玉龍焦急中含著欣喜:「沒事,你就是身體太虛弱了。你多少天沒吃東西了?」
潘玉龍和湯豆豆並排坐在廣場花壇的邊沿,望著滿地的陽光。潘玉龍仍然愁眉不展,湯豆豆則面含微笑,把剛買的新背包放到了潘玉龍的腿上。
潘玉龍照舊板著臉:「對不起,我不能在這兒收錢,麻煩您跟我去一下結帳處,您得在那兒結帳。」
潘玉龍在門口停下,回頭說道:「去找工作。」
「你們的舞蹈組合也用了這個名字?」
潘玉龍說了句:「好。」但目光仍然留九九藏書在女孩的臉上。
潘玉龍把一箱啤酒搬到了吧台旁邊,剛剛直起腰來,吧台服務員不容喘息地又遞給他一個果盤,給他指了指那邊的桌子。
他回到急診室,見女孩手上已經掛上了點滴的藥瓶,護士正把血壓器從她身邊挪開,醫生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瞼,又用聽診器檢查心肺……
門「咣」的一下被人推開,湯豆豆昂首站在門口,瞪著眼說:「我證明!」
潘玉龍急急忙忙回到醫院的病床前,見女孩已經靜靜地睡著了。他見點滴瓶里藥液將盡,忙叫來護士。護士換完點滴瓶,輕聲對潘玉龍說道:
王奮鬥驚訝地說:「用不了那麼多吧。」
經理讓潘玉龍坐下,說道:「客人投訴到總經理那兒去了,說你逼客人給小費,說只要給小費,打破壁燈的事就可以私了,可以不讓他賠。但客人還是主動賠了,並且把你告了!潘玉龍有些你才來幾天,膽子怎麼這麼大!」
潘玉龍頂撞道:「那我沒做我交代什麼!我沒跟他要錢我交代什麼!」
湯豆豆繼續著她的述說:「也許,這樣的個性才算是真正的藝術家,我媽媽的思想太激烈了,也許她不喜歡我爸爸那樣的潦倒。我爸爸是一個詩人,可他的詩,沒人要。我爸爸很長時間都靠我媽媽掙錢養他。」
潘玉龍啞然。
湯豆豆一行走出公墓的門口。東東回過身來,向大家問道:
「你們小聲點,這裡是醫院!請你們安靜……」
「我喜歡更激烈、更刺|激的藝術,我喜歡更年輕的藝術。」
「我見過?」
「嘿,你要去哪兒?」
經理回過神來:「你誰啊,誰冤枉他了?」
禿頂男人嚇了一跳,慌張抬頭,看見門口的這位服務生怒目相視,不由鬆開了自己的雙手。
潘玉龍背著女孩,快步跑進了醫院,衝進急診室大門。醫生們見狀馬上開始救治。一位護士把一個處方單遞到潘玉龍的眼前,說:「先交費去吧。」潘玉龍點頭接過單子,朝收費處跑去。他傾其所有,把身上的全部散錢,統統遞進了收費處的窗口。收款員在處方單上砰一聲蓋了個戳子。
潘玉龍似懂未懂:「你媽媽對誰絕望?對愛情,還是對你的父親?」
「什麼病啊豆豆,嚴不嚴重 ?」
「怎麼著,打的還是坐公共汽車?」
男孩們笑起來,潘玉龍也笑笑,他在屋子裡接水洗了把臉,然後一邊擦臉一邊繼續聽他們交談。
湯豆豆鬆了拉力器,說:「反正我也不想彈了。彈琴必須從小學的,而且中間不能斷,我都斷了那麼久,再學再練也練不成最好的了……」
潘玉龍應道:「啊。」
湯豆豆順著廚房手指的方向往里走去,路過職工浴室和職工食堂門口,浴室一側雜物亂堆,食堂門口污水橫流。不時能看到三五職工躲在角落裡抽煙閑聊,偶爾還有人大聲喧嘩著,從身後跑過。湯豆豆東張西望沿著這條走廊一直向里,在經過一個房間時聽到了潘玉龍激動的聲音,她返身抬頭,看到那個房間的門上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果然寫著客房部三個字。
「我是他妹妹!」
「我回去……還得熬夜寫檢查呢。」
他們走進其中的一條甬道。潘玉龍忽然看見,甬道的深處正有一個人影,向一個骨灰存放格俯身探看,逆光中他認出這人就是老王。見有人來,老王從另一個出口匆匆遁去。潘玉龍跟著湯豆豆向前疾行,將至盡頭湯豆豆停了下來,那似乎正是剛才老王探看的位置。在那個位置的一隻骨灰盒上,照例鑲嵌著逝者的遺像,那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潘玉龍猜的沒錯,那正是湯豆豆的母親!
潘玉龍穿梭忙碌的空隙,也在欣賞台上的表演。他的目光投向舞台的中央,湯豆豆火熱的紅裙飛舞輕揚。也許只有他能看得出來,那張被華麗的舞步襯托的面容,依然掛著一絲憂傷。
「我爸爸媽媽都下崗了,我還有一個姐姐也沒有工作,姐夫是開車的,他們的生活都有困難。」
「寫檢查,給誰寫檢查?你犯什麼錯誤了?」
「你能說話嗎?」
女主管附和著:「真是!」
湯豆豆說道:「可這個錢從哪兒出啊?」
潘玉龍用鑰匙打開了抽屜上的鎖,拉開抽屜,裏面放著兩張存摺和一些散錢,他拿出了其中一張存摺,然後把抽屜重新鎖上。
「我叫潘玉龍,我是淮嶺市人,在銀海上學。」
「呃……住院押金要多少錢呀?」
她興奮地一邊打著手機,一邊向附近的公交車站走去。她在金苑酒店門前下了車,風風火火地走了進去。
「你們說清了我說不清啊,我憑什麼讓他這麼冤枉我呀!」
「有一個姓王的人,老來敲你們家房門,上次還去深紅酒吧找過你爸,你知道他是誰嗎?」
湯豆豆在走廊里攔住一個廚師,向他打聽。這位穿著骯髒工作服的廚師高聲反問:「他是哪個部門的?」「好像是客房部的。」「哦,客房部在那邊!」
女主管給幾個員工發放獎金,把一疊表格給經理看。經理翻看了兩頁,發現潘玉龍還站在原處,抬頭揮揮手,說:「你可以走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我沒犯什麼錯誤。」
潘玉龍的目光,則落到包內放著的兩捆厚厚的錢上。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哪來的錢?」
屋裡的三個人全都愣了。
經理接下去又說:「你啊,你還是先有個好的態度,只要你有一個好的態度,哪怕是這個九*九*藏*書事真是……我現在不管你這個事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現在就要你的態度。你把態度擺正,可能最後也就是罰你點錢,我估計你這工作還能保住。你要是硬抗呢,我們也沒法向上交代,那就只好把你開除了,何去何從,啊,你自己看著辦吧。」
經理伸出了一隻手掌,示意潘玉龍不用再說,也許他早就料到潘玉龍會做出申辯,於是當即打斷:「只要是有客人投訴,沒人會承認的。可我們沒辦法,我們只能相信客人,你說我們應當相信客人還是應當相信你啊?再說客人憑什麼冤枉你啊!」
潘玉龍嚇了一跳。
「你這小夥子怎麼那麼倔啊,這不都跟你說清楚了嗎?」
「你肯定累了,白天上一天班,晚上又熬這麼晚,回去早點睡吧。」
女孩沉默下來。
禿頂男人愣了一下,只好放下皮箱,滿臉不高興地往外掏錢:「多少錢?」
第二天,潘玉龍下班回到小院,上樓的時候,他迎面看見東東帶了一個商人打扮的三十幾歲的男人,指揮著幾個搬運工,抬著湯豆豆家的那架鋼琴,小心翼翼地走下狹窄的樓梯。潘玉龍側身讓過他們,忽然意識到什麼,連忙快步上樓。
他推著工作車走到另一間客房,他發現這間客房房門半開,裏面隱約傳來一個女人的低聲驚叫。
「你為什麼……不把你的爸爸媽媽合葬在一起呢,為什麼要把他們分開?」
女孩躺在床上,氣息虛弱,面色蒼白。他俯下身來,輕輕問道:「你好點了嗎?」
潘玉龍艱難地擠到一張小桌旁邊,剛剛為客人遞上酒水,一個領班模樣的人便過來對他指手畫腳,潘玉龍聽罷點頭跑開。
潘玉龍說完,默默地向門口走去。湯豆豆在身後把他叫住:
「你幻想什麼?」
醫生卻已接著說道:「你趕快去交住院押金吧。」
潘玉龍大吃一驚:「我索要小費?」
湯豆豆認真地說:「……你應該繼續上學,你既然喜歡飯店管理這個專業就應該繼續上學。」
李星搶過話頭:「瞧你那點出息,中央台咱們都上了,還在銀海跳什麼勁啊,直接去北京跳都夠了。」
湯豆豆說:「就是這兒,我媽以前就在這個劇團工作,我小時候她常常帶我到這兒來玩。」
湯豆豆搶道:「那我是他女朋友,行了吧?」
他們看到「真實」舞蹈組合的四個男孩都坐在樓梯上,看上去已經在這兒等候了多時。看見潘玉龍陪著湯豆豆回來,東東第一個站起來了:
這是潘玉龍第一次得以從容仔細地瀏覽這個女孩的家。家裡非常凌亂,陳舊的傢具上胡亂擺了些喝空的酒瓶,四處堆著落滿灰塵的書籍和樂譜,只有屋角的一架雅馬哈鋼琴在昏暗中閃著高貴的亮光。
離開歌舞團,他們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坐在最後一排座位。當汽車從金苑酒店的門前經過時,潘玉龍向窗外指點:「這就是我打工的地方。」
潘玉龍解釋道:「他要欺負一個女的讓我看見了,所以所以他那什麼……」
「豆豆,你怎麼才回來,我們等你半天了。」
「你這樣打一年工,能掙出你的學費嗎?」
女孩噏動了一下乾燥的嘴唇,想說什麼,卻沒能發出聲音。
湯豆豆已經坐到鋼琴前,打開了琴蓋。說道:「這架鋼琴我媽彈過。」
「我做的事我承認,我沒做的事我怎麼承認!」
湯豆豆沒有作聲,返身又走進了公墓。潘玉龍疑惑地跟了進去。
「跳舞是我的生命。熱愛舞蹈的人都會這樣說的。跳舞,能讓我釋放我的激|情和幻想。」
「我幻想……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都是真實的。友誼、愛情、榮譽和成就,一切都是真實的。」
湯豆豆抬起頭來,沒有回答。她看者潘玉龍的面孔,反問了一句:「你還想去深紅酒吧打工嗎?我已經和那個老闆說好了。」
經理正色道:「你是誰呀,你是哪兒的?」
他跑到廁所,看到地上一片污穢,一個服務生正扶著酒醉嘔吐的客人離開這裏。潘玉龍被熏得眉頭緊皺,找來拖把打掃清潔。
湯豆豆幫潘玉龍把包打開,把裏面的功能一一展示出來:「這裏可以裝書,這兒是轉筆的,這裏面,可以裝字典……」
李星說:「起碼得三萬。」
同樣愣住的年輕女子反應過來,紅著臉推開禿頂男人,從潘玉龍身邊奪門而出。禿頂男人即尷尬又惱火地看著潘玉龍,他也繞開潘玉龍的身體,提上屋裡的一隻皮箱,走出了這間客房。但潘玉龍用聲音把他攔住:
東東搶著說:「你那是『做』,要『設計』的話就更貴了。」
女孩嗓音沙啞,終於慢慢地吐出幾個字來:「我怎麼了?」
「那個一直在找你的那個人是誰啊?我看他今天……他跟你談些什麼?」
「那天他到深紅酒吧去過。」
潘玉龍站在他們的身後,他的目光更多地關注著湯豆豆的表情動作,看著她獻上鮮花,擦去淚水。
「不知道。我媽媽寫這首曲子的時候還沒有結婚,她結婚以後,朋友送給她一架鋼琴,我媽媽就每天彈這首曲子,寄託她想要的愛情。她過去,一直希望我像她一樣,成為一個優秀的鋼琴家。」
湯豆豆平靜地說:「這個包是學生背的,去上學吧。」
潘玉龍跑回小院時天色已晚,西邊還殘餘一抹微亮。
第二天一早,潘玉龍又趕往金苑酒店。「嘩」的一聲,他把床單抖開,像以前一樣,緊張地重複著九-九-藏-書客房清潔的一應動作。
旁邊的一位女主管上來插嘴:「我昨天跟你怎麼說的潘玉龍,客人有什麼必要誣陷你呀?誣陷你客人又不得錢。服務員被客人投訴一般都不會承認, 這個我們都理解。問題現在不是總經理查這個事嗎?我們跟上面也得有個交代。」
台上的踢踏舞表演已經結束,換上一個歌手在溫柔地吟詠,台下的客人也隨之安靜了許多,收斂了亢奮各自喝酒。潘玉龍去給客人送上果盤,轉身之際無意回眸,竟然看到老王和湯豆豆在一個昏暗的角落裡低聲交談。老王似乎在詢問著什麼,湯豆豆忽而點頭忽而搖頭。潘玉龍端著收回的空酒瓶往吧台走去,邊走邊回頭向那個角落張望。
潘玉龍和湯豆豆目送他們走遠,潘玉龍問:「你要回家嗎?」
「啊,我是銀海旅遊學院飯店管理專業大四甲班的。」
湯豆豆衝著經理說:「你!」旁邊的女主管剛要接話,湯豆豆又吼了一聲:「還有你!」
只有那個騎摩托車的男孩,用平靜的聲調低聲詢問:「你沒事吧?」
經理又說了一遍:「你可以走了。」
湯豆豆接著說:「我媽媽總想尋找浪漫的愛情,而我爸爸,只喜歡喝酒。」
「我現在休學了。」
潘玉龍張口結舌,不知做何解釋。
潘玉龍看著萬乘大酒店移動的身軀,心嚮往之地說道:「那是我的理想!等我攢夠上學的錢了,我就去上學了,畢業之後我會到那裡應聘去的!」
「……那不是你媽媽留給你的嗎?為什麼賣了?」
潘玉龍慌忙答道:「啊?沒有。」
「為什麼?」
潘玉龍從客廳走到女孩的卧室門前,在這個家裡,也許只有這間卧室顯得格外乾淨,床頭和牆上都裝點著一些女孩特有的飾物,唯一乍眼的則是一隻掛在床頭的健身拉力器。潘玉龍的目光最後停在牆上一張全家福的照片上,照片上那位年輕的父親嚴肅孤傲,母親則顯得美麗憂傷。依偎在他們中間的是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只有小女孩一人笑容甘甜。
醫生走了。
天已經蒙蒙黑了,潘玉龍和湯豆豆回到小院。
衛生間也很快打掃乾淨,潘玉龍走到床頭櫃前,拿起電話:「712號打掃完畢。」掛掉電話之後,他用已經熟練的動作,把床頭柜上的10元小費拿走。
……
湯豆豆展開十指,鋼琴流出了一串單純的音符。潘玉龍聽得出來,這就是他在小院里聽到過的那首傷感動人的曲子,湯豆豆彈出樂曲的前奏,忽又停了下來,她說:「這首曲子是我媽媽寫的,名字就叫《真實》。」
「怎麼用不了!請人編一套舞就要多少錢?現在都貴著呢,三萬可能還不止呢。你想想服裝,李嘉他們那撥上次去深圳買的那套,光一件上衣就要一千五,還有你想想做一個髮型好一點的得多少錢……」
「他妹妹……」經理突然想起什麼,轉向潘玉龍:「你不是說你在銀海就一個人嗎?怎麼又出了一個妹妹?」
「……不能。所以我想用業餘時間再兼一份工,比如去做個家教什麼的。」「明天我就要回深紅酒吧上班去了,我可以跟那兒的老闆說說,介紹你到那兒當服務生去,你願意幹嗎?」
東東道:「李星,你能不能找你爸爸商量商量……」
酒吧終於打烊了,門臉上的霓虹燈也黯然熄滅。換了衣服的潘玉龍和湯豆豆從裏面疲憊地出來,一起走到冷清的街邊。
「你媽媽留下來的鋼琴……賣了不可惜嗎?」
「弗萊利是誰?」
掛掉阿鵬的電話,湯豆豆又撥了一個號碼:「東東……對呀,我剛買的……對啊,就這個號!」
男孩們分別朝這位曾有一面之緣的小夥子點頭致意。
湯豆豆走出商場,站在街邊,用新買的手機打著電話:「……好好,再見阿鵬。哎,你記住這個號了嗎?」
「你們把真實當作信仰?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真實的東西太少了嗎?」
「……是自殺。」
售貨員熱情地陪在一旁:「這是牛皮的,質量好……這款也挺好的,最近特別流行這種顏色……這款是適合裝手提電腦的……你是給誰買啊,他是幹什麼的?」 和買手機的果斷截然相反,湯豆豆仔細挑選著每一款背包,反覆比較之後,最後選中一款時尚而又實用的深色背包。
客房部經理與潘玉龍已經發生了爭執。經理生氣地拍著桌上的一份檢查書,聲音氣急敗壞:「這就是你的檢查?檢查有你這麼寫的嗎,有你這麼寫檢查的嗎?」
潘玉龍試探地問道:「……我也並不了解你,你叫湯豆豆?」
禿頂男人怔了片刻,無可奈何地看著潘玉龍關上房門,然後跟著他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女孩乏力地眨了一下雙眼,目光無神。
王奮鬥有些泄氣:「算了吧,我看還是算了吧,到哪兒弄這麼些錢啊,而且馬上就要報名了,又沒有時間去攢。」
潘玉龍自語道:「噢,是賣鋼琴的錢。」
湯豆豆苦笑一下,用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和平靜,又說了一句:「我看過我媽媽的日記,我媽媽說,清醒,就是絕望。」
潘玉龍的臉漲得紅紅的,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我只能檢查我的態度不好。我沒有做的事我當然不能承認!」
「你有親戚朋友嗎?我去哪兒能拿點錢來?」
潘玉龍聽到湯豆豆的家裡,再次傳來動人的鋼琴聲,還是那首名叫《真實》的樂曲。原本憂傷的旋律,此刻忽然read.99csw•com變得溫暖安寧。
東東說:「……可關鍵是沒錢啊,這是原創大賽,參加這個比賽總要請專家給咱們編一套舞吧。還有作曲,還有服裝,都要重新搞。咱們這服裝絕對不行,頭髮也要做做造型,而且報名好像也必須送DV拍的樣帶,還得請人來拍吧,還得請教練……這些都要錢啊。」
女主管謙讓了一下,讓經理接著做說服工作。
湯豆豆又重複了一句:「拿上你的書包,上學去!」
在公墓一面素凈的白牆上,整齊地排列著安放骨灰的格子。骨灰盒上鑲嵌著每位逝者的遺像,猶如密集有序的棋子。湯豆豆父親的照片已經鑲入這面白牆。「真實」 舞蹈組合的夥伴們站在湯豆豆的兩側,面對這位曾經責罵過他們的長者,表情肅穆,哀悼如儀。
「哪天?」
他用女孩給的鑰匙擰開正房的房門,走了進去。窗外暮色深沉,屋內景物模糊。
潘玉龍也友善地點著頭,說:「你們好,我叫潘玉龍,是湯豆豆的鄰居。」
潘玉龍「哦」了一聲,「哦」得有點心不在焉。
女主管和經理都搶著說:「你……」
「我可能……更像我媽媽吧。你呢?你像你爸爸還是像你媽媽?」
停了一下,潘玉龍問:「……你媽媽,什麼時候不在的?」
「我也學啊,但我不喜歡鋼琴。」
看著男孩們七嘴八舌快樂的樣子,女孩的臉上露出傷感的笑容,她吃力地向男孩們報著平安:「我沒事兒,挺好的。」又把目光重新移到潘玉龍臉上,鄭重地把她的夥伴向他介紹:「他叫東東……他叫阿鵬……他叫王奮鬥……」
潘玉龍驚詫地看著這隻背包。
女孩疑惑地看著他:「你在上學?那你怎麼整天不去學校?」
女孩正要作答,病房的門忽然被人咋咋呼呼地撞開,四個年輕的男孩喊著女孩的名字,帶著一股火熱的氣息擁了進來,一個護士在他們身後連連叫著:
潘玉龍捏著電話的聽筒,他的頭和他的聲音都低沉下來。
李星道:「這是我們舞蹈組合的名字!」
走出陵園湯豆豆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帶著潘玉龍來到一幢老式紅磚房前,見屋裡沒人,兩個年輕人便從窗戶爬了進去。這是舞蹈團的排練廳,已經陳舊不堪,午後的陽光使整個房子連同屋角放著一架舊鋼琴,都像一張發黃變暗的陳年照片。兩個人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聲陣陣。
潘玉龍點了點頭,用欣賞的微笑表達鼓勵,「祝你夢想成真!」
潘玉龍把目光轉了過來,看著湯豆豆眼瞼上長長的睫毛。
「病人的血糖和血壓都不正常,心臟還好、沒有大的問題,但身體非常虛弱,是脫水了,需要住院治療,你趕快……你是她家裡人嗎?」
潘玉龍看了一眼門邊桌上那隻新買的背包。他知道那兩萬塊錢還原封未動地放在包里。
湯豆豆用目光命令潘玉龍,說:「拿上書包!」
當晚,潘玉龍來到深紅酒吧,他換上了一套服務生的衣服,給客人派送酒水。台上「真實」的踢踏激|情迸放,台下的喝彩熱烈依然。
經理板起面孔:「我們這兒是酒店,我們這是在工作,你跑到這兒幹什麼來了?」緊接著又轉頭對潘玉龍正色道:「你怎麼把你女朋友帶這兒來了,你還想不想幹了!」
潘玉龍在這片光怪陸離的海洋中來往穿梭,忙得暈頭轉向。台上音樂強烈,震撼人心。"真實"組合的少男少女們在聚光燈下,舞步激揚。
在夜深人靜的街上,潘玉龍打破沉默,問道:
女孩的目光移了過來。
潘玉龍淡淡地說:「因為我現在還沒有掙出最後一個學期的學費。」
湯豆豆沉默了一下,說:「我從小,就看他們吵架,他們不吵架的時候,就誰也不和誰說話……其實,他們早就想彼此分開。」
東東招呼阿鵬:「阿鵬,你回家嗎?帶我一段。」阿鵬看了潘玉龍一眼,怏怏地跟著東東他們走了。
潘玉龍走了,湯豆豆看著他的背影,露出敬佩的目光。
「豆豆,到底怎麼了你?你好點沒有?」
潘玉龍焦急地等待著。醫生走過來,說:
湯豆豆在母親的遺骨前佇立良久,動手擦去母親照片上的浮灰。潘玉龍看看老王遁去的方向,又轉過頭來,看看骨灰盒上那個女人美麗的面容,因老王的出現他滿腹狐疑。
「天太晚了,你回家吧。她睡了,沒事兒,你放心吧。」
在手機櫃檯前,各種手機琳琅滿目。湯豆豆彎著腰一路尋覓,迅速認準了一款手機,她指著說:「我要這個!」那是一隻帶相機的手機,外殼深紅亮麗。
「是生病嗎?」
「我爸哪有錢啊,我爸天天賭,還找我要錢呢!」
男孩們這才放輕了聲音,但聲調依然有點興奮過度。
「對不起先生,您剛才打碎了一個壁燈,您需要賠償。」
旁邊的李星小聲插嘴:「也叫糞兜!」
潘玉龍有些慌:「啊?三千!」
「先交三千吧。你問問裡邊的護士長。」
潘玉龍還未開口解釋,湯豆豆已經一把拉著他向屋外走去:「他不幹了,他辭職了!」
湯豆豆高聲道:「你們合起來冤枉人家憑什麼還逼著人家承認!」
天黑下來了,路燈亮起來了。男孩們都走了,小院又變得靜悄悄的。
「不用了,我跟阿龍一起回去。」
「有些東西,是必須真實的,比如榮譽,比如愛情。我媽媽說,真實是追求。也是清醒。」
潘玉龍沒有動彈,氣得身上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