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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不解之詞 4

第三部 不解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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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鬆開懷抱時,她只是說了一句:「跟你在一起,多開心啊!」她天生內向,不可能再多說一個字。
她急匆匆地走著,困擾她的,不是因為與那些移民鬧翻了,而是因為自己的這些念頭。她知道這些想法不公正。捷克人中除了那類食指過長的,還有另一些人。她說話之後那難堪的沉默絲毫不意味著所有人都是反對她的。他們是因為突如其來的敵意,因為她不理解他們做移民的苦衷而不知如何是好。那麼,她為什麼不對他們抱以同情?為何不覺得他們是被拋棄的,讓人可憐的呢?
為此她心裏感到難受,可一走到街邊,轉念一想,到底為了什麼她要跟捷克人來往呢?她跟他們有什麼共同之處?是因為一片鄉土嗎?若要問他們「波希米亞」一詞讓他們聯想到什麼,恐怕在他們眼前浮現出的,會是一個個全無聯繫的散亂的畫面。
薩比娜被人遊說去參加了一次同胞聚會。話題再次落到了是否應該拿起武器跟俄國人去拼。當然,在這兒,有移民的安全屏障,所有人都https://read.99csw.com宣稱應該去拼。薩比娜說了一句:「那好!你們都回去呀,都去拼呀!」
這話可不該說。有位讓理髮師用發鉗精心燙過、一頭花白鬈髮的先生,用細長的食指指著她,斥責道:「不要這麼說話。你們大家對過去的事情都負有一份責任,你也一樣。你以前在國內都做了些什麼?反對當局了?畫了點畫,僅此而已……」
她真恨不得像天底下最普通不過的女人,對他說:別放開我,把我留在你身邊,讓我做你的奴隸,使勁呀!但是這些話,她不能也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不然是文化?但文化又是什麼?音樂嗎?是德沃夏克和雅納切克?對。可是如果一個捷克人不愛音樂呢?那捷克人的身份本質豈不立刻落空。https://read.99csw.com
薩比娜聽那位灰白頭髮的先生講話時想的就是這些。同胞足球踢得好不好,或是有無繪畫才華(從來沒有一個捷克人關心過她畫的什麼),這人都滿不在乎;他只對一件事情感興趣:弄清楚他們是否反對過當局,是積極地還是消極地,是一開始就背叛還是最終變節,是真正反對還是裝裝樣子。
那位尊貴的移民未曾見過這位女畫家的一幅作品,當他從她的嘴裏聽出他長得很像共產黨人諾沃提尼總統時,臉頓時漲紅了,接著發白,一陣紅,又一陣白,想辯駁什麼,卻說不出來,陷入了沉默。所有的人同他一道啞口無言。薩比娜最終只得起身。離開了。
抑或是那些偉人?揚·胡斯?他的著作那幫人連一行字也沒有讀過。他們惟一毫無例外都能明白的,就是火焰,胡斯被當作異端燒死時那火焰的榮光,化為灰燼的榮光。如此一來,薩比娜心想,捷克之魂的精髓對於他們來說,就是一抔灰燼罷了。這些人的共同之處,不過是他們的失敗和相互的斥責。九-九-藏-書
身為畫家,她精於觀察人的臉部。自從到了布拉格,對熱衷於監察及評判他人的那類人的長相,她已經相當熟悉。這類人全都長著比中指稍長的食指,說話時專用來指戳對方。而且,曾在波希米亞連續執政十四年直至一九六八年的諾沃提尼總統,也有著一頭一模一樣的讓理髮師用發鉗燙過的花白鬈髮,還為自己擁有中歐居民中最長的食指而洋洋自得。九-九-藏-書
在某些國家,對公民的監視和控制是一項基本且長期的社會活動。一個畫家要獲准參展,一個公民要得到簽證去海邊度假,或是一個足球運動員要被召入國家隊,首先,必須具備各種關係,弄全各式各樣的有關證明(門房的,工作單位同事的,公安局的,黨支部的,企業委員會的),然後交由專門指派管轄此事的官員對這些證明加以綜合,評估,複審。證明裡所表明的一切,與該公民的繪畫才能、射門能力或是非去海濱療養不可的健康狀況毫無瓜葛。問題只在於一回事,在於所謂的「公民政治面貌」(公民說了什麼,想了什麼,表現如何,是否積极參加會議和五一節遊行)。由於一切(包括日常生活、晉級和度假)都取決於公九-九-藏-書民得到怎樣的評價,因此,所有人(為了進國家隊踢球,為了辦展覽,或是去海濱度假)都不得不好好表現,以獲好評。
當天晚上,她腳步匆匆地趕到車站月台。去阿姆斯特丹的列車已經就位,她找尋著自己的車廂。一位很和氣的乘務員將她領到了卧鋪車室的門口,她一拉開門,發現弗蘭茨坐在床上,床上的蓋毯已經拉開。他急忙起身來迎,她一把將他擁入懷中,親了又親。
但是自我陶醉很快被惶恐不安所替代:有朝一日這條路會走到盡頭!總有一天要結束背叛!永遠終結,一了百了!
我們已知道答案:當初背叛父親,她腳下展開的人生就如同一條漫長的背叛之路,每一次新的背叛,既像一樁罪惡又似一場勝利,時刻在誘惑著她。她不願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決不!她決不願一輩子跟同一些人為伍,重複著相同的話,死守著同一個位置!這就是為什麼她反而為自己的不公正而興奮。過分的激烈並沒有讓她不舒服。相反,薩比娜覺得自己剛剛獲得了一次勝利,彷彿某個看不見的人在為她鼓掌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