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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不解之詞 5 不解之詞簡編(續)

第三部 不解之詞

5 不解之詞簡編(續)

薩比娜的祖國

遊行

她將這一經歷告訴了幾個法國朋友,他們都很驚訝:「別人侵佔了你的國家,你就不願去作鬥爭?」她想跟他們說,在一切入侵、佔領之下,掩蓋著另一種更為本質,更為普遍的惡;這種惡的表現,便是結隊遊行的人們揮舞手臂,異口同聲地呼喊著同樣的口號。於是,她清楚無法向他們解釋這一點。她覺得尷尬,於是寧願換個話題。
離開波希米亞一兩年後,俄國入侵紀念日那天,她正巧身在巴黎,有一個抗議示威活動,她忍不住也加入了。法國青年舉著拳頭,高呼著反對蘇聯帝國主義的口號。這類口號,她聽著挺高興,但驚奇地發現自己卻無法響應,跟別人一同呼喊。於是她在隊伍里只待了幾分鐘便離開了。
弗蘭茨羡慕薩比娜的祖國。每當她跟他談起祖國和她那些波希米亞的朋友,聽到監獄、迫害、大街上的坦克、移民、追殺、禁書、被禁的展覽這些詞,他便感覺有一種奇特的如思鄉一般的嚮往。
當時,他還住在巴黎,樂於參加示威遊行。去慶祝、請願或抗議些什麼,不再孤單一人,在外面跟他人在一起,這樣讓他比較好受。聖日耳曼大街上或從共和國大街到巴士底獄那一路人潮洶湧的遊行,往往令他著迷。呼喊著口號行進的人群在他看來是歐洲以read.99csw•com及歐洲歷史的形象。歐洲,是一場偉大的進軍。是從革命走向革命,從戰鬥走向戰鬥,永遠向前的偉大進軍。
弗蘭茨說:「在歐洲,美總是帶有刻意的特點,總是先有惟美的構想或長久的計劃,比如一座哥特式大教堂或一座文藝復興式的城市,得按計劃,花幾個漫長的世紀才能建成。紐約的美則完全來自於另一種源頭。這是一種非刻意的美。它無需經過人的預先謀划,就像鐘乳石溶洞一樣自然天成。有些形態,本身很醜,未經任何籌劃,可碰巧處在一個看似不可思議的環境中,突然之間便散發出一種魔力般的詩意來。」
她想起自己的畫,畫里也是雜混並列著一些彼此毫不相關的東西:建造中的高爐,背景深處是一盞煤油燈;或者,又一盞燈,那漆成綠色的燈罩裂成細小的碎片,飄散於一片沼澤地荒涼的景象之上。
她想起自己第一幅真正獲得成功的畫作,上面就是誤滴了一些紅色顏料。是啊,她的畫全都基於錯誤之美,對她的畫來說,紐約才是其隱秘但真正的祖國。
每次參加五一節遊行,她都無法跟上步伐,氣得走在她後頭的女孩直罵她,故意踩她的腳跟。該唱歌時,她又從來記不得詞,張著大嘴卻不出聲。不料被人發現,把她告發了。打從青年時代起,一有遊行,她就害怕九*九*藏*書
弗蘭茨搖頭答道:「在富裕的社會裡,人們用不著去干體力活,從事的都是腦力活動。大學越來越多,學生也越來越多。為了獲取文憑,他們得找到論文題目。題目是無限的,因為一切都可以論述。檔案館里堆的那一捆捆發黑的論文,比墓地還要凄慘,即便到了萬靈節,也不會有人去看一眼。文化就在大批的製造、言語的泛濫、數量的失控中逐漸消亡。相信我,在你原來的國家的一部禁書,就遠遠勝過在我們的大學里隨口亂噴的億萬言。」
我還可以換個說法:弗蘭茨認為限於書本之間的生活是不現實的。他渴望真實的生活,渴望與同他並肩行進的男女接觸,渴望聽到他們的呼喊。他沒有覺悟到,他以為不現實的(圖書館里離群的工作),其實是他的現實生活,而被他視作現實的遊行不過只是一場戲,一支舞,一個節日,或者換句話說:一個夢。
薩比娜不同意。她說衝突也好,戲劇、悲劇也罷,都不意味任何東西,毫無價值,不值得敬,也不足為奇。大家有可能羡慕弗蘭茨的,是他能安安穩穩所從事的那份工作。
可惜!薩比娜偏不喜歡這悲劇。監獄、迫害、禁書、佔領和裝甲車,這些詞語對她而言是醜惡的,絲毫沒有浪漫氣息。惟一在她耳邊發出輕柔聲響,喚起她對故鄉眷戀之情的詞,就是「墓地」。
read•99csw.com在義大利或法國,找對策很容易。要是父母逼你去教堂,你可以通過加入某個黨派(共產黨,托派,毛派等)來報復。可是,薩比娜的父親先是送她上教堂,而後因為害怕,又硬要她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組織。
弗蘭茨又說:「紐約這種非刻意的美,比起那種出自人的籌劃,過於冷峻也過於工巧的美來,也許更為豐富多變。可這不是歐洲式的美,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薩比娜理解他對美國所持的保留態度。弗蘭茨是歐洲的化身:他母親原籍維也納,父親是法國人,而他自己是瑞士人。

墓地

就此,我們也許可以明白弗蘭茨何以對一切革命都懷有偏好。他到日內瓦(那裡沒有遊行示威)當了大學教授,幾乎是忘我地工作(沒有女人,沒有遊行,孤獨寂寞),出版了數部學術著作,引起了一定反響。然後,有一天,薩比娜像幽靈般出現了;她來自於一個革命夢幻早已破滅的國家,但那裡仍留存著他最崇敬的革命之魂:人生轟轟烈烈,要冒險,要有膽量,直面死亡的威脅。薩比娜使他對人類的偉大命運重獲信心。在她身後隱現的祖國的慘痛悲劇,令她愈發美麗。
波希米亞的墓地像花園。墳墓上覆蓋著青草與艷麗的花朵。樸實的銘碑掩隱在綠陰之中。夜間,墓地裡布滿星星點點的燭光,彷彿眾九九藏書亡魂在舉辦兒童舞會,是的,兒童舞會,因為亡魂都如孩子一般純潔。不管生活有多殘酷,墓地里總是一片安寧,哪怕是在戰爭年代,在希特勒時期,斯大林時期,在所有的被佔領時期。每當她感到哀傷,她就乘車遠離布拉格,到她最喜愛的公墓里去走一走。那些鄉間的墓地,在藍藍的山丘映襯下,宛如搖著搖籃的女人一樣美麗。
他倆在紐約城內漫步,一連走了好幾個小時,每一步景緻都不同,彷彿置身於風景迷人的山間,沿著蜿蜒小道前行。一個年輕人跪在人行道中央祈禱;離他幾步遠處,一位漂亮的黑人姑娘倚著樹昏昏欲睡;有個身穿黑制服的男人邊橫穿大街,邊比比劃划,指揮著一支無形的樂隊;一座噴泉四周,幾個泥瓦匠,正在吃午飯,承水盤裡細水輕輕流淌。醜陋的紅磚房屋,牆面上架著金屬梯,那房子實在太丑,丑得都成其為美了。緊挨著便是一幢巨型的玻璃摩天大樓,再往後又是一座大廈,頂上是一座阿拉伯式小宮殿,有尖塔、游廊和金色柱。
他告訴薩比娜:「有一天,一位哲學家寫信給我,說我所講的一切,不過是詭辯,無從論證,並且說我是『似是而非的蘇格拉底』。我覺得受到奇恥大辱,氣呼呼地回擊了他。想想吧,這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就是我經歷過的最嚴重的衝突!這事,就是我人生可能遭遇的戲劇之九*九*藏*書頂峰!而我們倆生活在不同的層次。你走入我的生活,就像格列佛到了小人國。」

紐約之美

而對於弗蘭茨,墓地只是一個傾倒屍骸和亂石的垃圾場。
怎麼樣?世上總存在一點他們有著一致看法的東西吧?
不。就此而言,也同樣存在著區別。紐約之美的那種陌生性強烈地吸引著薩比娜。這種美令弗蘭茨著迷,可同時又讓他恐懼,讓他陡生對歐洲的思戀。
弗蘭茨是在巴黎讀的大學,他天賦超人,二十歲那年,就明確了自己的學術生涯。打那時起,他就已經明白,自己一輩子將在大學的辦公室、公共圖書館和兩三間梯形教室的四壁內度過。一想到這兒,他就感覺要窒息似的。他希望走出自己的生活,如同走出家門到大街上去。
薩比娜接著說:「非刻意的美。是的。還可以說是錯誤的美。美從世界上徹底消失之前,還會存在片刻,卻是因錯而生。錯誤的美,是美的歷史末期。」
薩比娜讀大學時住的是學生宿舍。五月一日,全體同學都必須早早地到達遊行隊伍的集合地點。為了保證不漏掉一個人,一些學生積極分子受雇來清查宿舍樓。她常躲到廁所里,等所有人離開很久以後才回去,房間里一片死寂,她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遠遠傳來行進的音樂聲。就像是藏在巨大的貝殼裡,遠遠地聽到充滿敵意的天地迴響著拍岸的巨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