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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不解之詞 6

第三部 不解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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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茨遠遠地聽著這場關於白天黑夜的藝術之爭,心裏直惦念著薩比娜何時到來。他倆考慮了好幾天,她到底應不應該接受邀請,參加瑪麗-克洛德為在她的私人畫廊展出過作品的畫家和雕塑家舉辦的這個雞尾酒會。自從薩比娜認識了弗蘭茨,她就一直迴避他的妻子。但雖說她害怕露出破綻,最終還是決定來參加,這樣更自然些,免得讓人多猜疑。
「完全不是這樣!」瑪麗-克洛德氣色極佳,亮著嗓門說,「我就碰上過一次車禍,那才叫妙呢!我從來沒感覺到有比在醫院待得更好的地方!我根本就不合眼,沒日沒夜地看書,一個勁兒地看。」
弗蘭茨低聲問:「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這樣噓噓叫?」
瑪麗-克洛德搖搖頭,用喇叭似的亮嗓門說道:「完全不對!不不不,你說得一點不對!司湯達是適合夜裡讀的作家!」
是的,弗蘭茨心裏再清楚不過:瑪麗-克洛德是藉此機會,向薩比娜(以及其他人)表明她們https://read.99csw.com兩人之間真正的力量對比關係。
阿蘭是個老實人,又天真,他想認認真真地回畫廊主女兒的話。他先向她解釋說,自己用了一種新的技法,將攝影與油畫糅合在一起。可他沒說三句話,瑪麗-安娜便發出噓聲。畫家很用心,慢吞吞地說著,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瑪麗-克洛德轉頭對他說道:「你把司湯達的書歸於哪一類?」
他時不時地朝門口偷瞟幾眼,突然,他見客廳的另一頭,傳來了他十八歲的女兒瑪麗-安娜高談闊論,滔滔不絕的聲音。他遂離開妻子招呼的這群客人,向女兒統領的圈子走去。只見有一人坐在扶手椅上,其餘人都站著,瑪麗-安娜則坐在地上。弗蘭茨心裏清楚,客廳另一頭的瑪麗-克洛德不一會兒也肯定會坐到地毯上。這個年代,在客人面前席地而坐,這一舉動表示的是隨意、放鬆,思想進步、好相處,還有一股巴黎味。瑪麗-克洛德動不動就往https://read.99csw.com地上一坐,弗蘭茨真擔心哪天會看到她在常去買煙的小店的地上坐著。
說得更明白些,瑪麗-克洛德宣告薩比娜的首飾丑,是為了顯示她認為自己有資格對薩比娜說她的首飾丑。
弗蘭茨知道,一件首飾丑或美,他妻子根本就不感興趣。她要是想覺得丑,那就是丑,想覺得美,那就是美,凡她的女朋友戴的珠寶,那怎麼也是美的。她也許會覺得那珠寶很醜,但會小心藏在心裏不說,多少年來,她就慣於奉承,因此已成了她的第二天性。
「永遠別想叫我上汽車!我真的好怕出車禍!就算不死,餘生也會一直受折磨!」雕塑家邊說邊不由自主地捂著自己的一個食指,一次鑿木頭,這指頭差點被削斷,多虧醫生,奇迹般地把它保住了。
去年,薩比娜的畫展並未大獲成功,瑪麗-克洛德也就一點也不擔心失去薩比娜的好感。反之,薩比娜有種種理由要博取瑪麗-克洛德的歡心,可她的言行里絲毫沒有九-九-藏-書流露出這種意思。
雕塑家根本就沒有在聽她說什麼,窘迫地聳了聳肩。他身旁的一位藝術評論家宣稱,在他看來,司湯達的書應該是白天讀的。
「你什麼都不懂,」瑪麗-安娜沒有抬一下屁股,坐著撞了一下父親的肚子,說,「那個男主角太帥啦!帥瘋了!我見過他兩次,都迷瘋了!」
的確,在這群人當中,有兩個站著的男子正在談論即將開始的法國大選。瑪麗-安娜覺得應該由自己出面主導談話,便張口問那兩位男子下周去不去大劇院,有個義大利劇團要在那兒表演一出羅西尼的歌劇。畫家阿蘭還是不放棄,執著地在尋找更為準確的詞語,來解釋他的新畫技。弗蘭茨為女兒感到羞愧。為了讓她閉嘴,他說要是去聽歌劇非得read•99csw.com悶死。
所有人都表示讚歎,惟獨那位雕塑家,捂著手指頭,面部因可怕的回憶而扭曲著。
「您目前在做什麼,阿蘭?」瑪麗-安娜問一個男人,她就坐在這個男人的腳下。
那她為什麼非要覺得薩比娜自己做的首飾丑呢?
「是我自己做的。」薩比娜答道。
弗蘭茨被這句話鎮住了。這話說出來並沒帶有冒犯的口氣,相反,瑪麗-克洛德響亮的笑聲即刻表明,對吊墜的反感並不影響她對女畫家的情誼。不過,瑪麗-克洛德說這話的語氣,與平常同其他人說話時的還是有所不同。
「因為我討厭有人談論政治。」他女兒大聲答道。
「我覺得它很難看,真的。」瑪麗-克洛德又高聲說了一遍,「你不該戴的!」
弗蘭茨發覺女兒和妻子像得可怕。為什麼女兒就不像他呢?毫無指望,女兒跟他一點不像。他已經聽瑪麗-克洛德說過上千次,說她迷戀上了這個或那個畫家,要不就是哪個歌星、作家、政客,甚至還迷上了一個自行車賽手。九-九-藏-書這顯然不過是晚宴或雞尾酒會上的信口胡言,但他有時候會想起,二十多年前她曾以自殺相威脅,當時對他所說的話,竟然完全相同。
弗蘭茨頓然發現原因十分明顯:瑪麗-克洛德宣稱薩比娜的首飾丑,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有資格這麼說。
就在此時,薩比娜走進門來。瑪麗-克洛德看到她,迎上前去。女兒繼續談論著羅西尼,而弗蘭茨只有心聽那兩個女人的對話。幾句歡迎的客套話之後,瑪麗-克洛德用手指捏起薩比娜頸間的陶瓷吊墜,大聲說:「這是什麼玩藝兒?真難看!」
她接著又說:「就是在醫院,我開始把書分成兩類:白天的和黑夜的。確實如此,有的書是白天讀的,而有的書只能晚上讀。」
大家都吃驚地看著她,這顯然令她十分開心。弗蘭茨感到討厭(他記得在那場車禍后,他妻子曾極度消沉,叫苦連天),但討厭中又摻雜著某種欽佩之情(瑪麗-克洛德天生就會把自己所經歷的黑說成白,這份天賦說明她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