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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不解之詞 7 不解之詞簡編(終)

第三部 不解之詞

7 不解之詞簡編(終)

雞尾酒會後第二天,他準備與薩比娜一道去羅馬待兩日。「這首飾多難看!」這幾個字不斷在他腦海里回蕩,妻子在他眼裡變得判若兩人。她再也不是一直以來他心目中的那個她。她咄咄逼人,滴水不漏,咋咋呼呼,風風火火,把他從二十三年婚姻生活中耐著性子以善相待的重壓之下解脫了出來。他回想起阿姆斯特丹教堂里那無限的空闊,覺得那種空蕩在他心靈深處激起了一種奇特又難以理解的衝動。
薩比娜想起軍事暴動之後,波希米亞地區的城堡全被收為國有,改成勞工見習所、養老院和牲口棚。她曾參觀過一個那樣的牲口棚,連著鐵環的鉤子固定在仿大理石的牆壁上,被鐵鏈拴著的奶牛迷茫地望著窗外在城堡園子里亂跑的母雞。
他收拾起行李,瑪麗-克洛德走進房間。她談起昨日的賓客,對她所聽到的某些觀點,她極力附和,而對另一些觀點,則以尖刻的語調加以譴責。
說完開頭幾句,他便怕了;最初的勇氣消失了。他別過頭去,不看瑪麗-克洛德的臉,惟恐見到因他的話而引起的絕望表情。
弗蘭茨說:「這空蕩蕩的,讓我著迷。人們不斷添置祭壇、塑像、油畫、長椅、扶手椅、地毯和書,而當解放的歡騰時刻來臨,全都一掃而空,就像掃除飯桌上的殘渣一般。你能想象一下掃蕩這座教堂的赫拉克勒斯巨人之帚嗎?」
她問:「那你為什麼不偶爾用用你的力量對付我呢?」
「這首飾多難看!」當他聽到妻子對薩比娜這樣說時,他頓時明白了,自己已經無法再繼續生活在謊言之中。那一刻,他本該出面維護薩比娜。他沒那麼做,僅僅是因為擔心暴露了他們的私情。
https://read.99csw.com「這是我第一次被教堂迷住。」弗蘭茨說。令他激奮的,既非新教教義,亦非禁慾苦行,而是別的東西,某種極為私密性的東西,他不敢在薩比娜面前提起。他彷彿聽到了一個聲音,叫他抓住赫拉克勒斯巨人之帚,把瑪麗-克洛德的藝術展開幕式、瑪麗-安娜的歌劇明星,把代表大會、研討會,還有空洞的講演和廢話從他的生活中統統清掃出去。阿姆斯特丹教堂的空蕩之廣,在他看來就像是自身解放的象徵。
弗蘭茨久久地凝視著她,然後開口說:「羅馬沒有什麼會議。」
「我沒有任何理由向你隱瞞。」他答道。
神父唱戲似地誦一句,大家齊聲跟著重複一遍。念的是連禱文。經文循環往複,猶如朝聖者的雙眼離不開鄉土,猶如臨終者不忍離世。她在最後一排長椅上坐下;時而閉上雙眼,只為傾聽那音樂般的祈禱,繼而又睜開,望著頭頂上方被塗成藍色的穹頂和穹頂上一顆顆碩大的金色星星,她漸漸被迷住了。
「什麼是美?」弗蘭茨問,突然記起最近曾被迫陪同妻子出席一次藝術展覽開幕儀式。儘是沒完沒了的空洞詞藻和講演,是文化的虛空,是藝術的虛空。
在妓|女的世界與上帝的世界之間,瀰漫著一股刺鼻的尿騷味兒,如同分隔兩個王國的一道河流。
從此,她明白了,美就是被背棄的世界。只有當迫害者誤將它遺忘在某個角落時,我們才能與它不期而遇。美就隱藏在五一節遊行的場景背後。要發現美,就必須把那場景擊破。
她的語氣很堅定,弗蘭茨抬起頭來:瑪麗-克洛德一點也不沮喪。她的神態,還是跟那個九*九*藏*書高聲說「這首飾多難看!」的女人一模一樣。
薩比娜明白了兩件事:其一,這句話很動聽而且是真心話;其二,說了這句話,弗蘭茨在情慾里便威風不再。
他一直告誡自己不應冒犯瑪麗-克洛德,必須尊重她身上的那個女人。可是瑪麗-克洛德身上的那個女人都已變成什麼樣了?換句話說,他將之與妻子聯繫在一起的母親形象已變成了什麼樣子?他母親,那個悲凄、受傷,穿著不成雙的鞋的媽媽,已離瑪麗-克洛德遠去;也許根本不是,其實她從來不曾依附在瑪麗-克洛德身上。他醒悟到了這一點,一股恨意油然而生。
這是卡夫卡在他的日記或書信里寫過的一句話。確切的出處,弗蘭茨已經記不起。他被這種說法吸引住了。活在真實里,是什麼意思?否定式的定義很簡單:不說謊,不欺騙,不隱瞞。從他認識了薩比娜,他就活在謊言里。他跟妻子談起阿姆斯特丹代表大會,說去馬德里講學,可實際上都是不存在的。他害怕同薩比娜一道在日內瓦的大街上散步。說謊和欺騙,正因為他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他覺得好玩,就像當初他在班裡是第一名,可最終卻決定逃學一樣,心頭痒痒的。
弗蘭茨被迷住了:歷史偉大的進軍已從這巨大的殿堂里橫穿而過。
大學時代她在青年工地勞動,腦子裡充斥著從高音喇叭里不停噴射而出的歡鬧的軍樂之毒汁。一個星期日,她騎摩托出門,衝進森林,不知騎了多少公里之後,來到一處深藏在山嶺之中的不知名的小村落,停了下來。她將摩托斜靠著教堂的外牆放好,進了教堂。裏面正在望彌撒。當時宗教正受當局的迫害,大多數人都對教堂九-九-藏-書避而遠之。長椅上,只有幾個老人,他們不怕當局。他們怕的,只是死。
「生得強壯,不至於讓我不高興,」他說,「可憑這身肌肉在日內瓦又能有什麼用呢?這身肌肉就好像一身華服,是孔雀的羽毛。我還從來沒有揍過什麼人。」
對於薩比娜而言,要活在真實中,不欺騙自己也不欺騙別人,除非與世隔絕。一旦有旁人見證我們的行為,不管我們樂意不樂意,都得適應旁觀我們的目光,我們所做的一切便無一是真了。有公眾在場,考慮公眾,就是活在謊言中。薩比娜瞧不起那些披露個人全部私密,乃至朋友私密的文學作品。薩比娜認為,失去私密的人失去了一切,而心甘情願放棄私密的人則是怪物。所以薩比娜並不因需要隱藏自己的愛情而感到痛苦。相反,這正是她能活在「真實」里的惟一方式。

阿姆斯特丹古教堂

街的一邊是房子,底樓那些高大的窗子看似商店的櫥窗,窗子後面可見一個個妓|女小隔間。她們身上只有胸罩和褲衩,貼著玻璃櫥窗,坐在墊著靠枕的小扶手椅里,那模樣,活像一隻只百無聊賴的大公貓。
椅子的擺放和隔間的布局,絲毫沒有考慮牆的輪廓和柱子的位置,似乎為了表明他們對哥特式建築風格的漠然和不屑。早在幾個世紀前,卡爾文教就已把教堂變成了一個簡陋的大棚,除了替祈禱的信徒遮蔽雪雨之外別無他用。

活在真實里

弗蘭茨放下椅子,面朝著薩比娜坐下。
薩比娜繼續憂鬱地思考著。她若是碰上一個要對她發號施令的男人會怎樣?一個想控制她的男人?她能忍受多久?五分鐘都不行!由此得出結論,沒有一個https://read•99csw•com男人適合她,強弱皆不行。
教堂內部,從前的哥特式風格,僅殘留下又高又禿的四壁、大柱、穹頂和花窗。沒有一幅油畫,哪兒也找不著塑像。整座教堂空空蕩蕩,像個體操館。能見到的就是一排排椅子,椅子圍著一座小講壇,擺成一個大大的正方形,小小的講壇上,架著一張佈道者用的小桌子。椅子後面,是木製的小隔間,是特為城裡的有錢人設的位子。
街的另一邊被一座雄偉的十四世紀哥特式教堂所佔據。
薩比娜看著弗蘭茨高舉著椅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覺得滑稽可笑,心裏充滿了一種奇怪的憂傷。
他們去過眾多的旅館,一次,他們在一家旅館床上做|愛時,薩比娜撫弄著弗蘭茨的手臂說:「真難以置信,你的肌肉多發達!」
他成功地垂直舉起了椅子,一直舉著不鬆手。薩比娜對他說:「知道你有這麼強壯,真好!」
她糊塗了:「那麼,你為什麼要去?」
這類讚美令弗蘭茨開心。他從床上起來,抓住一把沉甸甸的櫟木椅的椅腿,貼地將它慢慢往上舉。他邊舉邊對薩比娜說:「你什麼都不用怕,我能在任何情況下保護你,我以前還得過柔道冠軍呢!」
至於弗蘭茨,他肯定地認為,一切謊言的根源來自於私人生活領域與社會生活的分界:私底下是一個人,公眾場合又是另一個人。依弗蘭茨看來,「活在真實里」便要消除私人生活和公眾之間的阻隔。他常引述安德烈·布勒東read•99csw.com話說他情願生活在一間「玻璃房」里,沒有任何秘密,對所有的目光敞開。

力量

不過,在內心深處,她又對自己說:弗蘭茨是很強壯,但他的力量僅僅是對外的。面對與他共同生活的人,跟他所愛的人在一起,他卻很軟弱。弗蘭茨的軟弱叫善良。弗蘭茨從不向薩比娜發號施令。他絕不會像托馬斯以前那樣,命令她將鏡子平放在地,然後赤身裸體在上面爬來爬去。並不是他不好色,而是他沒有支配力。有些事得靠暴力才能辦成。比如,沒有暴力,性|愛是不可想象的。
短暫的停頓之後,他聽到她說:「是的,我也覺得先跟我說清楚為好。」
在這座教堂里,她無意中遇到的,不是上帝,卻是美。與此同時,她很清楚,教堂和連禱文本身並不美,而是與她所忍受的終日歌聲喧囂的青年工地一比,就顯出美來。這場彌撒如此突兀又隱秘地出現在她眼前,美得如同一個被背棄的世界。
「因為愛就是放棄力量。」弗蘭茨溫柔地回答。
薩比娜指著一個木隔間說:「窮人要站著,富人則有隔間可坐。但有一種別樣的東西把銀行家和窮人聯合在了一起:對美的仇視。」
他答道:「我有一個情婦,來往有九個月了。我不想跟她在日內瓦見面。所以我才經常外出。我覺得還是先跟你說清楚為好。」
不久,他與薩比娜在機場碰面。飛機起飛了,他感覺越來越輕鬆,心想,經過九個月之後,他終於重又開始活在真實之中。
既然騙她並不構成對她的傷害,那告訴她誰是她的情敵,一定能刺痛她。他直視著她,說出了薩比娜的名字。
她接著又說:「既然你有勇氣對我說出你已騙了我九個月,能不能告訴我是跟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