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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不解之詞 9

第三部 不解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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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猛然驚詫地發現其實自己並非不幸。薩比娜的人在不在根本不像他所以為的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的生命當中留下的那道燦爛而神奇的印跡,無人可以奪走。何況在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之前,她已將赫拉克勒斯巨人之帚交到他手中,而他也已用之將一切厭惡的東西通通從自己的生活中清掃了出去。這不期的幸福,這美好的生活,這由新生和自由帶來的歡樂,是她給他留下的禮物。
「愛情是一場戰鬥?我可一點兒也不想抗爭。」弗蘭茨說完便走了。
他本來準備塞給這些人幾張鈔票叫他們透露一下秘密,可忽然之間泄了氣。他因悲哀而徹底麻木了。對這一切,他一點也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只是意識到從遇到薩比娜的那天起,他便料到這一刻。該來的事情已經來臨。弗蘭茨無力防範。
離家那天向她坦陳一切時,他並沒有明確的計劃。他回家來準備與她和和氣氣地談一談,盡量不給她造成痛苦,沒想到她竟冷冷地執意讓他走。
一天,他望見妻子https://read.99csw.com坐在一家咖啡館的玻璃窗后。瑪麗-克洛德和兩個女士在一起,臉上顯出十分興奮的樣子,由於喜好誇張而滑稽的表演,她的那張臉上早已刻下了數不清的皺紋。兩個女人在聽著她說話,還不住地大笑。弗蘭茨不禁覺得她正在跟她們談論他自己。妻子一定知道,在他決意與薩比娜一起生活的那一刻,薩比娜便從日內瓦消失了。真是個可笑的故事!就這樣成了妻子女友們的笑柄,他自己也不感到奇怪。
她接下去說道:「為了使你我之間一清二楚,我覺得你馬上搬去她那兒也沒什麼不妥。」
接下來的幾天,他仍舊上門,希望碰上薩比娜。直到一次他看見房門開了,裏面有三名穿著藍色工裝的男人在搬傢具和油畫,往停在房前的一輛搬家大卡車上裝。
她長得既不難看也不漂亮,可畢竟比他年紀小那麼多!而且她仰慕弗蘭茨,一如當初弗蘭茨仰慕薩比娜那樣。這並不讓人討厭。也許,他會覺得這個戴眼鏡的女學生當作薩九-九-藏-書比娜的替身略為遜色,但他的仁愛之心要求他歡歡喜喜地接納她,並向她傾注一種他從來未能如願付出過的父愛,因為女兒瑪麗-安娜舉手投足從不像是個女兒,反倒像另一個瑪麗-克洛德。
瑪麗-克洛德搖了搖頭。
翌日,他又來按薩比娜家的門鈴,整整一天,可總是白費力氣。
「對我來說,金錢並不重要。」她回答道。
一天,他去見妻子,告訴她他想再結婚。
第三天,他去找門房。女門房也什麼都不知道,叫他去找出租畫室的房東。他給房東打了電話,得知薩比娜在兩天前已提出解約,並且照租約上訂好的付清了后三個月的租金。
他在舊城區找了個小套間,挑了一個確信不會遇上女兒和妻子的時間,回到從前的家中去取一些必備的衣物和書籍。他小心翼翼,盡量不帶走任何其他東西,以免讓瑪麗-克洛德少了什麼。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他不知該怎麼辦。他這輩子一直都與瑪麗-克洛德睡在一張床上。如果現在回家,是不是該跟從前一九_九_藏_書樣躺在她身邊?當然,他還可以把隔壁房間的長沙發當床睡,但那樣是不是太過分了?她會不會認為是敵意的表現?他希望和妻子依然是朋友!可再與她共枕也做不到。他彷彿已聽到她的冷嘲熱諷:怎麼了?他不是寧願要薩比娜的那張床的嗎?於是他選了一間旅館住下。
「愛情。」
她眉毛一挑,裝著驚奇地說:「你回這裏來了?」
下午課後,他從學校出來直奔薩比娜的住處。他打算求她讓他留下過夜。他按響門鈴,沒人應。他去對面的咖啡館里等著,兩眼直盯著那幢樓的大門。
就這樣,在短暫得令人難以置信的一瞬間,他整個人生的境況徹底改變了。就在不久之前,他還住在一套布爾喬亞的大房子里,有女傭、女兒和妻子,現在卻身處舊城區的一個單間公寓,而他年輕的女友幾乎天天到他這兒過夜!他們不必躲到世界各地的旅館里去,他可以在自己的房間,在自己床上與她做|愛,面對他的書籍和床頭柜上擺著的那個煙灰缸。
他回到新居,在那兒可以聽見九*九*藏*書聖彼得大教堂的排鍾齊鳴聲。當天,商店給他送來了買好的桌子。他把瑪麗-克洛德和她的女友拋在腦後,一時還忘卻了薩比娜。他到桌邊坐下,為親自挑選了它而感到高興。二十年來,他一直生活在並非自己所選的傢具之中,瑪麗-克洛德包辦了一切。他人生第一次結束了當小男孩的日子,獨立了。第二天會有一名細木工匠過來,他要請木匠做個書櫃。他花了幾個星期,親手設計了外形、規格和安放的位置。
「若是離婚,不會有任何改變。你不會吃什麼虧的,我什麼都讓給你!」
儘管她的這種態度使他省卻不少麻煩,他還是感覺失落。這一輩子他都擔心傷害她,也正是為了這一點他才自動給自己套上了愚蠢的一夫一妻制這條準則。結果二十年過去,才發覺自己多慮無益,竟因這份誤解而把多少女人拒之門外!
而且,他一向偏愛虛幻勝於現實。如同他喜歡身處遊行隊伍之中(我已經說過,那些遊行不過是一場戲,一個夢)。而不愛站在講台後給學生授課,因此,比起同九九藏書薩比娜週遊世界,比起戰戰兢兢一步步索求她的愛情,與幻化為無形女神的她相守更加幸福。她賜給他的,是突然而至的男子漢的自由,為此,她給他罩上了魅力的光環。他變得對女人頗具吸引力,一個女學生愛上了他。
他很想(實在有些意外地)反問一句:「你要我上哪兒去?」但他沒吭聲。
二十多年來,他在妻子身上看到的是母親的影子,是一個需要他保護的弱者;這種觀念在他頭腦里已經根深蒂固,僅兩天時間是無法擺脫的。回家時,他心中不禁有些歉疚:在他離家后,妻子可能已經崩潰,他也許會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樣子;他膽怯地扭轉鑰匙開了門鎖,回到自己房間。他小心翼翼,不弄出聲響,側耳細聽。是的,她在家。猶豫再三之後,他過去跟她打招呼,因為這已成了習慣。
「愛情?」弗蘭茨大吃一驚。
「那什麼才重要?」
他們回答說,他們有明令在先,不得泄露去向。
瑪麗-克洛德笑了,說:「愛情是一場戰鬥。我會一直抗爭。抗爭到底。」
他問他們把傢具往哪兒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