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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輕與重 4

第五部 輕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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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簡直不能再忍受這些笑臉,覺得到處都是,甚至覺得連街頭的陌生人的臉上也都掛著同樣的笑容。他開始睡不著。什麼?他竟然會如此在乎這幫人?才不是呢。他可不在乎他們,而是自己居然因為那些人的看法而不得安寧。這太不合邏輯了。像他這樣的人,對別人的看法向來都不當一回事,怎麼會被別人的說三道四牽制到這種份上?
「你可聽好了,」托馬斯回答,「關於我的聲明,你都知道什麼?你讀過了嗎?」
第一類反應出自於(本人或者親朋)曾經收回過什麼東西的人(本人或親朋),他們曾經被迫公開表示支持佔領當局,或者準備這麼做(當然是違心的,誰也不會打心底里樂意做這種事)。
讓托馬斯吃驚的,首先是他雖然從沒做什麼事讓人有理由這樣看他,但誰都打賭,說他肯定會缺德,而不是正直為人。
「抱歉,你想說的是什麼?」
托馬斯聳聳肩,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托馬斯明白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所有人都對他微笑,所有人都希望他寫反悔聲明,而他一旦寫了,就會讓所有人都樂意!第一種人高興,是因為一旦懦弱成風,他們曾經有過的行為便再也普通不過,因此也就給他們挽回了名譽。第二種人則把自己的榮耀看作一種特權,決不願放棄。為此,他們對懦弱者心存一份喜愛,要是沒有這些懦弱者,他們的勇敢將會立即變成一種徒勞之舉,誰也不欣賞。read.99csw.com
第二類反應來自受到過迫害的那些人(本人或者親朋),他們曾經拒絕向佔領當局做任何妥協,或者雖然還沒有人要求他們妥協或是發表聲明(比如也許因為他們還太年輕,沒有任何危險舉動),但他們信念堅定,即使發生這樣的事,也決不會讓步。
另外令他吃驚的,是人們認為他會缺德之後對他的反應。總的說來,我可以把他們的這種反應分成兩類:
托馬斯https://read.99csw.com說:「老闆,我想即使我不寫聲明,您也能把我留下的吧。」他是想藉此暗示,萬一非逼他走,只要全體同事以辭職相威脅,事情也就可以解決了。
這位同事聳聳肩,臉上仍掛著那微笑。
對他人的不信任,在托馬斯身上是根深蒂固的(他總懷疑別人怎麼可能有權利決定他的命運、有權對他說三道四),這在當初選擇職業時也許就已經起了作用,它對在公眾面前拋頭露面的職業是排斥的。一個人一旦選擇投身政界,必然十分樂意把公眾視作自己的判官,並一相情願而又天真地認為可以以此獲得人心。而民眾要是抱有敵對情緒,那反而會刺|激他們更加投入,要求自己做得更好。托馬斯也一樣,疑難雜症,常給他類似的刺|激。
一個醫生(完全不同於一位政治家或是一位演員),只受他的病人和他身邊的同事評價,所處的是一個封閉的個人之間的天地。一旦遇到評價他的目光,他可以馬上作出反應,進行一番解釋,或九九藏書者為自己辯護。可是托馬斯現在(這是他這一生頭一次)發現自己陷入困境,彷彿怎麼也抓不住那些對他緊逼的目光,他既不能還之以自己的目光,也不能用言語解釋。竟然完全被他們控制了。在醫院里有人議論他,在醫院外也有人議論(在布拉格這個地方,大家都極其敏感,那些關於某人告密啊、揭發啊、勾結啊什麼的新聞,傳得比咚咚直敲的非洲鼓都快),他對這些心裏完全有數,但卻無能為力。甚至連自己也感到吃驚,這些事情對他來說原來是這樣的不可忍受,而且將他帶入如此這般的驚恐之中!大家都對他這麼感興趣,這叫他十分不舒服,那感覺就好像面對人群的擠壓,又像是在噩夢中遇到一幫傢伙要剝我們的衣衫。
「那你還亂說些什麼。」托馬斯說。
「沒有。」S答道。
「反悔的聲明呀。」S答道。他的語氣中沒有惡意,甚至還面帶微笑。在托馬斯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微笑中,他的這一個是十分特別的:微笑中帶著洋洋得意的精神優越感。
https://read.99csw•com因為托馬斯從來不被認為是個因循守舊的人,所以他們就更樂意對他笑。人們以為托馬斯定會接受主任的恩賜,這種猜測於是又成了一個證據,證明懦弱將慢慢地、必然地成為其行為準則,且懦弱的含義也將不再同於從前。這些人從來就不是托馬斯的朋友。他心裏明白,也很恐懼,一旦按要求真的發表了聲明,這些人就會邀請他去他們家做客,並想方設法,從此頻繁往來。
主任跟他握了握手,握得比平時用勁多了,說他早料到了這一決定。
S大夫就是后一類中的一員,他年輕且天賦極高。一天,他問托馬斯:「喂,你給他們寫那玩意兒了?」
S還是帶著他那洋洋得意的微笑說:「哎喲,誰都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這種聲明通常都以信的形式寫給局長、部長或是別的什麼人,他們承諾不將信的內容公開,以免聲明者感到羞辱。是這樣吧,對嗎?」
「的確,這是很客氣的手段,」托馬斯說,「我倒是很好奇,想知道誰跟你說我寫了的。」
托馬斯是醫院公認的https://read•99csw.com最好的外科醫生。私下有人已經傳言,主任已經快到退休年齡,他不久就會把位置讓給托馬斯。所以當有傳聞說當局要求他寫份自我批評的聲明時,誰都不懷疑他會從命。
可是,誰也沒想到拿自己的辭職來抗議,於是不久后,托馬斯丟了位置,不得不離開醫院(這一次主任跟他握手比上次還更用勁,握得他手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接著,這份聲明會被小心地歸檔,不過聲明者很清楚它隨時可能公開登出。在這種情況下,他就再也不能說什麼,再也不能去批判、去抗議什麼了,否則聲明被公開,他的名譽也就毀了。不過話說回來,這種手段還算是客氣的。還有更糟糕的呢。」
他終於去找了主任,告訴主任他一個字也不會寫。
這些人朝托馬斯投來他以前從未遇到過的古怪的微笑:那是一種秘密同謀之間不好意思的笑。就好像兩個男人碰巧在妓院相遇,微微一笑,雙方都有點難為情,但同時也暗暗感到一絲快慰,因為這種不好意思是雙方的。於是在他們之間就建立起了一種友好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