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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輕與重 5

第五部 輕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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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稽又可悲的是,在這種時候我們所接受過的良好教育恰恰成了警察的幫凶。因為我們不懂得怎麼扯謊。從小爸爸媽媽就喝令我們「說實話」,結果弄得我們一撒謊就自覺恥辱,即使是在審問我們的警察面前也一樣。跟警察吵甚至當面罵(雖然這毫無意義)倒比撒謊(而這才是惟一該做的)要容易得多。
當然這並不僅僅是出於虛榮心,而是因為他太沒經驗。面對一位友善、禮貌又對自己十分恭敬的人,很難時刻提醒自己對方的話沒有一句是真的,沒有一句是誠的。要想做到不去相信(而且是持續地、執拗地、毫不猶豫地),不僅要作巨大的努力,還得經過特別訓練,比如經常接受警察審訊什麼的。但托馬斯正缺這樣的訓練。
「為什麼事?」
托馬斯先是在布拉格八十公裡外的一家鄉村診所找了份工作。每天乘火車來回趕,下班回到家,都快累癱了。一年以後,他好不容易又在郊區一家診所找到了個差使,雖說省了點勁,但位置很低。他再不read.99csw.com能專攻外科,只能做點普通內科大夫的事。候診室里總是擠滿了人,三五分鐘,就得處理一個病人,給他們開點阿司匹林,開張病假條,再不就是打發他們去專業診所。在他看來,自己簡直已經成了辦公室的小職員,再也不是什麼醫生。
「大家都是這麼認為的。」內務部人回答道,聲調越來越悲哀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內務部的人又繼續以一種難過的聲調說道:「不過請您告訴我,您真的認為應該戳瞎共產黨人的眼睛嗎?難道您不覺得這話出自您的嘴巴很奇怪嗎?您可是給眾多患者帶去健康的!」
「那他長什麼樣子?」
「那些登出您文章的人。」
「那麼您當時是跟誰談的?」
「我很同意您的觀點。」托馬斯說。
聽到內務部的人責備自己沒有誠意,托馬斯幾乎感到是個罪過;他好不容易克服了某種道德障礙,才得以繼續往下亂說:「他恐怕作過自我介紹,但是那個名字沒有什麼特別的,我聽過就忘掉了。」
「如果您讀過我當初寫的全文,您就根本不會這樣想的。我那篇文章被砍掉了一些。」
九-九-藏-書差不多三分之一。」
他喝掉杯里的酒,一錘定音:「大夫,您是某些人操縱下的犧牲品,讓您和您的病人來為此付出代價,那真太遺憾了。我們非常了解您的人品,大夫。看看能為您做些什麼。」
「沒有,」托馬斯說,「是我主動寄去的。」
「我讀過。」內務部的人說,那聲音想顯出悲哀來。
「對。」托馬斯附和著。
托馬斯這才明白他是在接受盤問。他於是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話都可能給別人造成危險。當然他很清楚那個記者的名字,但是他說:「我不知道。」
內務部的人再次搖了搖頭,好像不敢相信這樣不道德的行為。他說:「這些人對您太不像話了。」
「我那沒什麼別的意思,」托馬斯反駁,「您好好讀讀我的文章吧。」
接著,他開始向托馬斯細加解釋說他一直非常敬重他,說像托馬斯這樣一位能幹的外科大夫卻委屈在鄉下診所開阿司匹林,部里的人都感到惋惜。他甚至,儘管沒敢大聲說出來,委婉地向托馬斯暗示,把一些專家無情地從他們的職位上趕走,連警察部門也表示遺憾。
「那我是不是說要戳瞎共產黨人的眼睛呢?」https://read.99csw.com
「對。」托馬斯重複道。他開始明白內務部的人已經確定了某個人。這下托馬斯不僅出賣了另一個倒霉的記者,而且他的揭發還是個純粹的謊言。
他向托馬斯伸出手,友好地告退。兩人一起走出咖啡館,然後各自上了自己的車。
內務部人看上去真的憤怒了:「他們這樣做實在太不道德了!」
「那又能怎麼樣呢?文章發表后不久俄國人就到了,誰都有別的事要煩。」托馬斯回答說。
「他叫什麼名字?」
托馬斯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這樣誇他了,於是非常專心地聽著這位大腹便便的矮個子說話,很吃驚地發現矮個子對他外科方面的成就了如指掌,連細節都清清楚楚。面對奉承,誰也擋不住!托馬斯也一樣,禁不住把內務部的人所說的也當真了。
「那麼他讓您去做什麼呢?你們談了些什麼?」
內務部的人接著說:「大夫,我們都知道,您在蘇黎世情況很好,但您回國來,我們非常欣賞,您這可是做對了,因為您知道您的位置是在這裏。」然後他又好像責怪托馬斯似的說了句:「可是您的位置應該是在手術室啊!」
「我只見過他們一次。他read.99csw.com們要我去編輯部一趟。」
「您可別這樣說,大夫!我本人和很多人討論過您的文章,他們對您會這樣寫都感到吃驚。不過現在聽了您的解釋,我就明白多了,登出來的,並非完全是您寫的那篇文章。那麼是不是有人暗示您寫的呢?」
一天,門診結束后,他接待了一位五十歲左右男人的來訪,此人體態肥胖,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他自我介紹,說是國家內務部某辦公室主任,請託馬斯到對面咖啡館里坐一坐。
「一個記者。」
「不認識。」
他要了一瓶葡萄酒,托馬斯不肯喝:「我還要開車,如果被警察抓住,就要扣駕照了。」這位內務部官員微微一笑,說:「如果您遇到麻煩,就跟他們提我的名字。」說著遞給托馬斯一張名片,上面有他的名字(肯定是假名)和部里的電話號碼。
「您看您看,大夫!」那人覺得托馬斯缺乏真誠,極為不滿地說,「他當時總作了自我介紹吧!」
這樣的回答著實讓人覺得是個可笑的遁詞。內務部的人又再一次對托馬斯不肯說真話而表示不滿:「您看,大夫!您剛跟我說過他們把您的文章砍去了三分之一,現在又說他們要您去只是探討句子https://read•99csw.com結構!這總不符合邏輯吧!」
「那傢伙背有點駝。」
「他們把它砍了。」
這下,托馬斯回答就容易多了,因為他所說的完全是實話。「是不合邏輯,但事情就是這樣的,」他笑著回答說,「他們問我是否允許他們把一句話的結構改一改,但是後來他們砍了文章的三分之一。」
「但是為什麼要給人造成這種印象,一位像您這樣的大夫會希望別人變成瞎子?」
「是嗎?」內務部的人說,「是不是長著又長又尖的下巴?」
「哪些?」
「多嗎?」
「您認識那些人嗎?」
「就為這篇文章。」
「算了吧!我那篇文章也就是雜誌後面讀者來信中的一篇。沒人會在意的。當然除了蘇聯大使館,因為這篇東西顯然對他們有用處。」
「他們想把文中一句話的結構改一改。」
「您得站出來為自己說話啊!應該立即要求他們更正!」
托馬斯聳聳肩。
「您從沒跟他們說過話?」
當初找托馬斯的記者是個小個子,金黃色的頭髮,剪得短短的,像把板刷。托馬斯於是就專挑相反的特徵描述:「他個子挺高,黑頭髮,很長。」
「什麼?」內務部的人豎直了耳朵,「他們登出的文章不是您原來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