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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輕與重 6

第五部 輕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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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大夫,那麼也可以換個方式。您先自己寫,然後我們再一起看看。您剛才看到的東西,至少可以給您做個樣本。」
但這句話刺|激了托馬斯。內務部的人剛才的口氣,就像一個棋手指出對方剛剛下了一著錯招。
內務部的人看出了托馬斯眼中的驚恐。他向前探了探身子,很友善地拍了拍桌子下面托馬斯的膝蓋,說道:「大夫,這不過是草稿!您可以考慮一下,如果想換個方式什麼的,也未嘗不可,完全可以再商量。說到底,這是您的文字!」
在波希米亞,醫生是國家公務員,國家可以剝奪其職位,但並不一定非這樣做不可。跟托馬斯談辭職事宜的那位官員了解他的聲望,也很賞識他,試圖說服托馬斯不要走。托馬斯這時突然發現,自己還拿不準所做的選擇是否正確。但他已經感覺到,他已通過某種忠誠的誓言和他的這一決定聯read.99csw•com繫在一起,於是他堅持了自己的選擇。就這樣,他成了一名玻璃窗擦洗工。
托馬斯看了上面寫的,猛吃一驚。這比兩年前主任要他寫的那份東西糟糕得多!紙上所寫的,再不只是關於收回關於俄狄浦斯一文的聲明,還有熱愛蘇聯以及忠於共產黨等等句子,上面還有對某些知識分子的譴責,說他們一心想將國家引入內戰,尤其是對作家周刊編輯部和那個背有點駝的記者(托馬斯從沒跟他說過話,只是見過他的名字和照片)的揭發,說他有意欺騙作者,篡改作者文章的意思,把文章改成一篇反革命宣言;上面還寫道,那些人都太怯懦,不敢自己站出來寫那樣的文章,於是就存心把一個天真幼稚的大夫當擋箭牌。
這次碰頭弄得托馬斯情緒低落。他責怪自己竟然上當,被談話的輕鬆語氣給騙了。他竟然沒有拒絕和那警察說話(對當時的情況,他毫無九-九-藏-書準備,也不知道什麼是法律允許的,什麼是被禁止的),他至少應該拒絕跟那人去咖啡館,像跟老朋友似的一起去喝一杯吧!萬一要是有人看見他們在一起,萬一要是有人認得那傢伙,那他一定會認為托馬斯是警方的耳目!為什麼要跟這警察說他的文章被砍了呢!根本沒有道理嘛,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一情況?他對自己深為不滿。
托馬斯搖搖頭,仍然耐著性子伸著手,手裡捏著那張紙片。內務部的人終於不再做出一副教皇祝福子民的模樣,作了讓步,接過紙片。
警察的提議,為什麼托馬斯沒有立刻斷然拒絕呢?
他很快作出了推斷:這樣的聲明除了用來滅整個民族的志氣(這也正是俄國人的基本戰略發展方向),警察在他的這個案子上恐怕還有更明確的目的:也許他們正準備對托馬斯寄去文章的那家周刊的記者提起公訴。在這種情況下,托馬斯的聲明便成了他九-九-藏-書們的一項證據,他們可以用來發動新聞媒體的攻勢來整那些記者。如果托馬斯當場就斷然拒絕,他就面臨危險,警方就有可能把他們早就準備好的聲明加上托馬斯的假簽名刊登出來。到時不會有報紙再刊登他的否認聲明!再也不會有人相信託馬斯沒有寫過那篇文章,沒有在聲明上籤過字!他已經很清楚人們的心理,他們從別人的精神恥辱中得到無比的快樂,根本不願意有什麼解釋來糟蹋這份快樂。
托馬斯立刻把紙片遞給警察,好像害怕多留在手中一秒鐘似的。他幾乎已經想象著人們會在紙上發現他的指紋。
內務部的人沒有伸手去接,而是張開雙臂,裝作很吃驚的樣子(就像教皇站在陽台上為子民祝福時一般),說:「可是,大夫,為什麼要把它還給我呢?得留下。回家去再好好考慮一下。」
「我很理解您,大夫。」那人笑著說。
內務部的人說完停了一下,盯著托馬斯的眼睛九*九*藏*書。托馬斯聳聳肩。那人又以安慰的口吻說:「當然我們沒有接受這個主意。無論您的責任有多大,社會都需要您待在能讓您發揮才能的位置上。您以前的那個主任非常器重您。我們還找您的病人做了調查,您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專家,大夫!誰也不能非要求醫生懂政治,您是被人愚弄了,大夫。必須想個辦法彌補。所以我們給您草擬了個聲明,我們覺得您應該把它交給媒體。然後,我們會儘可能讓它在適當的時候刊登。」說著,他將一張紙遞給了托馬斯。
大約過了半個月,那個內務部的人又來了。像上次一樣,他提出到對面咖啡館去,可托馬斯表示還是在他的診室為好。
於是托馬斯給警方一絲希望,表示自己去寫聲明,以此爭取時間。第二天,他就開始著手寫辭職信。他設想(設想得很正確)自己一旦自願淪落到社會最底層(那時已有別的學科成千上萬的知識分子都降到了社會最底層)九_九_藏_書,警察就再也不會抓著他不放,不會再對他有什麼興趣。那樣的話,他們便不會去發表所謂由他自己簽名的聲明,也絕對不會有人相信。誰發表這種無恥的公開聲明只會高陞,而不是淪落。
托馬斯想跟他斬釘截鐵,把話挑明,絕不會寫一個字,也絕不會在紙上簽名。不過話臨出口前,他還是改了語氣,平靜地說:「我又不是文盲。為什麼非要在不是我寫的東西上簽名?」
他們面對面地,各自坐在一張椅子上,中間隔著托馬斯的桌子。開始十分鐘,他們只聊流感的事,說到處都在鬧流感,然後,那人換了話題,說:「我們已經研究了您的情況,大夫,如果不是您,那麼事情就簡單多了。不過我們必須考慮到公眾輿論。無論是您有意還是無意,您那篇文章正好為反共的歇斯底里助了力。我就不相瞞了,已經有人向我們提出,因為您那篇文章,要把您送上法庭,法律中就有那麼一條,叫公開煽動暴力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