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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輕與重 12

第五部 輕與重

12

差不多就在那個時期,他還有過這樣的事:跟一個年輕女子多次幽會,地點就在老朋友借給他的公寓里,那房子他每天可以一直使用到半夜。一兩個月之後,她跟他提起他們有過的一次幽會:他們就在窗前的地毯上做|愛,她說,外面電光閃閃,雷聲隆隆。他們在狂風暴雨中做|愛,她說,真美,令人難忘啊!
特蕾莎像暴君般獨霸他的詩化記憶,將其他女人留下的痕迹一掃而光。這不公平,因為,比如說,在暴風雨中,跟他在地毯上做|愛的年輕女子並不比特蕾莎缺乏詩意。她對他嘶喊:「閉上眼,摟緊我的髖,抱緊我!」她不能忍受託馬斯做|愛九九藏書時睜著眼,以專註、探究的目光看她,她無法忍受他的身體稍稍抬起,在她的上方,而不貼緊她的肌膚。她不想讓他研究她。她想領他進入狂喜的波濤,只有閉著眼睛才能潛入其中。她拒絕趴下身體,因為這種體|位令他們的身體難於接觸,而他就能從差不多五十厘米之外觀察她。她厭惡這段距離,想和他融為一體。她盯著他,硬是跟他說自己沒有得到享受,儘管地毯已被她的愛|液浸透:「我尋求的不是快|感,而是幸福。沒有幸福的快|感,那算不上快|感。」換句話說,她敲打著他的詩化記憶之門。然而,門緊閉著。托馬斯的九-九-藏-書詩化記憶中,沒有她的位置。她的位置只在地毯上。
對於有過的風流韻事,他的回憶只記錄下性徵服這條崎嶇而狹窄的道路:第一聲挑逗,第一次觸摸,他告訴她與她告訴他的第一件淫事,以及所有那些他慢慢強迫對方接受、直至遭受拒絕的反常的小小性把戲。剩下的全部被他排斥(幾乎以學究般的細心)在記憶之外。他甚至記不得第一次遇上這個或那個女人是在什麼地方,因為相遇的一刻還發生在純粹意義上的性徵服之前。
年輕女子在講述著暴風雨,臉上掛著夢幻般的微笑。他驚訝地看著她,幾乎有些羞愧:她經歷了某種美妙https://read.99csw.com的東西,而他卻沒有和她一起經歷。他們的記憶對那天夜裡暴風雨的反應,是截然不同的,可從中看到愛與不愛的巨大區別。
托馬斯和其他女人的艷遇結束之處,恰恰正是他和特蕾莎的艷遇開始之端。與特蕾莎的艷遇並非源自促使他追逐女性的迫切慾望。他不想在特蕾莎身上揭示什麼。在他眼裡,她已經毫無遮掩了。在用想象的解剖刀劃開世界這橫陳之軀以前,他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與她做了愛。在耗費心思揣摩她做|愛時是什麼模樣以前,他就已經愛上了她。
愛情故事只發生在做|愛之後:她發燒了,他不能像對其他女人那樣送她九-九-藏-書回家。他跪在床頭邊,冒出一個念頭:她是被別人放在籃子里,順水漂流送到他身邊的。我已經說過,隱喻是危險的。愛由隱喻而起。換言之:愛開始於一個女人以某句話印在我們詩化記憶中的那一刻。
不愛,並不意味著托馬斯對那個年輕女人厚顏無恥,像人們說的那樣,只把她看作性工具。相反,他像愛女友一般愛她,欣賞她的個性和智慧,只要她有需要,他隨時會幫她。待她不好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記憶,他無能為力,是記憶將她從愛情區域排除出來。
聽著聽著,托馬斯很吃驚:沒錯,他記得他們是在地毯上做|愛(朋友的單間公寓里只有一張狹窄的read.99csw•com長沙發,躺在上面他感覺不舒服),然而他把暴風雨給徹底忘了!真奇怪:他想起跟她的幾次幽會,甚至清楚地記得他們做|愛的方式(她拒絕從後面進入),記得做|愛時她常說的幾句話(她總是要他摟緊她的髖,如果他看她,她會抗議),他甚至記得她內衣的式樣——然而,他完全記不得那場暴風雨了。
看來,大腦中有一個專門的區域,我們可稱之為詩化記憶,它記錄的,是讓我們陶醉,令我們感動,賦予我們的生活以美麗的一切。自從托馬斯認識特蕾莎之後,沒有任何女人能夠在他頭腦的這個區域留下印記,哪怕是最短暫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