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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輕與重 13

第五部 輕與重

13

「你們二位,我想就沒有必要再做介紹了吧。」男人說。
兒子低聲說:「沒錯!」話中含著熱情,托馬斯可能沒有覺察。
「根據我們的了解,」他說,「政治犯受盡了折磨。有幾個人的情況極其危急。於是,我們想起草一份請願書,由捷克最知名的、目前說話還有一定分量的知識分子簽名,這或許是件好事情。」
「請進,大夫。」他微笑著說,並領他進了客廳。
兒子緊接著說:「我希望,你站在受迫害者一邊。」
「明白了,您讓我想起了某個人!」托馬斯說,「肯定的!我當然知道您!知道您的名字。」
為了掃除這些念頭,他說:「好吧!從哪扇窗戶開始呢?」
記者緊接著說:「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去找他們!不讓他們出醜,我們還沒有這麼好的心腸,」他說,「我想讓您聽聽他們的理由,真是妙極了!」
她發現了這隻被活埋半截的烏鴉。從前,哥薩克人就是這麼對待俘虜的。「是孩子們乾的。」她說。這話不僅僅是簡單的陳述,還表達了對於人類突然的厭惡。他記得她最近對他說過:「你從不想要孩子,我開始為這個感謝你了。」
托馬斯想起胖警察,他曾遞給他一紙文書,要他告發的恰正是個翹下巴的男人。大家都逼迫他簽名,在不是他自己寫的東西上簽名。
兒子笑了,以示贊同。
「我們不會忘記您發表在我們周刊上的文章。」記者微笑著對托馬斯說。
記者終於切入問題的關鍵。他說越來越多的人僅僅因為捍衛自己的觀點而被捕。他以下面的話結束了陳述:「說到底,我們心想該做點什麼了。」
言詞逼人,語調卻近乎懇求。這一次,他們相互對視,托馬斯注意到,當兒子專註地看東西時,上唇左角會微微翹起。這一翹,他很熟悉,當他對著鏡子,仔細檢查鬍https://read•99csw.com子有沒有刮乾淨時,在自己的臉上常見這種表情。看到它出現在別人的臉上,一種不快的感覺油然而生,他難以抑止。
對面兩個男人開懷大笑起來。
接著,他的口氣又輕鬆下來:「可我認為我們也沒什麼要藏著掖著的。此外,想想吧,未來的捷克歷史學家從中還可以得到好處!他們能在警察的檔案里找到所有知識分子的生平,那全都被錄在磁帶上了!您知道,一個文學史家為重構伏爾泰、巴爾扎克或托爾斯泰的性生活要費多大的力氣?而捷克作家卻絲毫不用擔心,一切都記錄下來了。哪怕是最輕微的一聲嘆息。」
「是的。」托馬斯板著臉說。他把手伸向年輕人,那是他兒子。
托馬斯試圖很快理出個思緒:赦免政治犯?很好。難道某些被當局拋棄的人(潛在的政治犯)向共和國總統請願,政治犯就能獲得赦免?這類請願書造成的後果只有一個,那就是政治犯不會被赦免,即便當局碰巧打算釋放他們。
三個人都笑了,接著,記者開始長時間地談論他的周刊被禁的始末,談起當初構思這幅漫畫的畫家如今在幹什麼,談起捷克其他畫家、哲學家、作家如今在幹什麼。俄國入侵之後,他們無一例外地被剝奪了工作,成了擦洗玻璃的、看停車場的、門房守夜的、給公共建築燒鍋爐的,最好的是開計程車的,因為這還需要門路。
沉寂許久,這回是托馬斯笑著打破了沉默。他指著牆上的畫,說:「瞧這傢伙,他在威脅我,問我要不要簽名。在他的目光下很難思考!」
門開了,他鬆了一口氣。面前是一個微微駝背的高個子男人。男人長著又長又尖的翹下巴,讓他想起某個人。
記者遞給托馬斯一張紙,上面文字簡短,以相當謙恭的口吻請求共和九_九_藏_書國總統赦免政治犯。
三個人笑了一陣。
「不,」記者笑了,「我們要的不是您出主意,而是您的簽名!」
是的,他在猶豫。但他害怕說出來。戰士在對面牆上用指頭威脅他,說:「你還在為加入紅軍而猶豫?」或是說:「你還沒在《兩千字書》上簽名?」或者:「你呢,你在《兩千字書》上簽名了嗎?」或者還有:「你不願在大赦請願書上簽名?」無論說的是什麼,都是在威脅。
就在前一天,她還向他抱怨,有個傢伙在她工作的酒吧侮辱她。他扯著她廉價的項鏈,一口咬定那是她賣淫賺來的。她像變了個人似的,托馬斯思忖著,比事情本身要嚴重得多。想到兩年來見她的時候如此少,他甚至不再有機會緊握她的雙手讓它們停止顫抖,他突然難受起來。
「您在猶豫,大夫?」記者問。
整個談話過程中,托馬斯一直在琢磨兒子會用「您」還是用「你」來稱呼他。兒子也一直字斟句酌,避免選擇。這次,他終於作出了選擇。他用的是「你」,托馬斯突然間確信,整個這場戲,跟赦免政治犯毫無關係,兒子是個賭注:如果他簽了名,二者的命運就此聯繫在一起,托馬斯多多少少不得不和他接近。如果他不簽,他們的關係將不復存在,就像從前一樣,但,這次並非出自他的意願,而是兒子的意思,由於父親怯懦而不再認他。
「漂亮的招貼畫,不是嗎?」記者指著一張大幅鑲框畫說。那畫就掛在托馬斯對面的牆上。
這是個絕妙的玩笑!《兩千字書》是布拉格之春的第一個重大宣言,要求共產黨制度徹底民主化。一批知識分子在上面簽了名,接著是普通民眾,簽名如此之多,數都數不清。當紅軍入侵波希米亞,政治清洗開始時,擺在公民面前的一個問題便是:「你呢,你在《兩千read.99csw.com字書》上簽名了嗎?」凡承認簽過名的,當場被解僱。
不,這不是結巴,更像是在打嗝,說得很慢,一字一頓無意中像是在強調。他自己也顯然覺察到了,因為兩頰剛恢復到正常顏色,頃刻間又變得通紅。
兒子和記者一起笑了。
他再次覺得榮幸!他再次感到幸福,人們還沒忘記他是個外科大夫!他謙遜地推辭道:「聽著!他們把我趕了出來,這並不就代表我是個有名的大夫啊!」
「我很樂意見您,」記者說,「但請願書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們想明天把它遞交給總統。」
一個人要是一直和孩子在一起生活,彼此的相似之處,早已習以為常,有時注意到了,也會覺得很正常甚至會覺得有趣。但,這是托馬斯生平第一次和兒子說話!在坐在對面的人嘴上見到這一翹,他還真的不習慣!
思路被兒子打斷了:「主要目的是要讓人明白,這個國家裡還有一幫男女無所畏懼,要表明誰跟誰站在一起,要好麥與毒麥分清楚。」
一個年輕人在那裡等著他。他站著,滿臉通紅,看著托馬斯,試圖擠出笑容。
「把它給我。」他說,說著拿過了那張紙。
他彷彿一個棋手,無法挽回敗局,惟有放棄。不管怎樣,簽還是不簽,結局都完全一樣。這不會使他的命運有絲毫改變,政治犯的命運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托馬斯的兒子也笑了,那是已經相當明察事理者的笑:「只是,這些人絕不會簽名!」
他們坐在扶手椅上,中間隔著一張矮桌子。托馬斯想,坐在對面的兩個男人都是他的創造物,儘管並非出自他的意願。妻子逼他生了這個兒子,警察審訊他,逼他描繪出這個駝背高個子男人的外貌。
對於那些認為應該赦免政治犯,卻尋求千般借口不願簽名的人,記者剛剛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在他看來,這些理由九_九_藏_書只是託辭,後面潛藏著怯懦。那麼,托馬斯能說什麼呢?
進門后,托馬斯第一次抬起頭。牆上掛滿了有趣的畫,有不少照片和招貼畫。記者指的那張刊登在周刊一九六九年年末的某期上,那時雜誌還沒被俄國人查禁。它模仿一九一八年俄國內戰時號召群眾加入紅軍的一張著名宣傳畫:一個頭戴紅五星軍帽、目光極其嚴峻的戰士直逼著你的眼睛,一手的食指指著你。俄文原文寫著:「公民,你還沒有參加紅軍?」這話被替換成下面的捷克文字:「公民,你在《兩千字書》上簽名了嗎?」
「你們想幹什麼?」托馬斯問。
他以嚴肅的口吻補充道:「要清楚,大夫,這裏不是我家。這公寓是朋友的。說不準警察這時候正在聽我們說話。這完全有可能。如果您到我家裡,就大可放心了。」
早上,他滿腦子裡都是那些念頭,來到公司辦公室,一個職員在那兒給清洗工安排一天的活兒,一個私人主顧特別要求他們派托馬斯去洗窗戶。他心境惡劣,前往指定的地點,害怕叫他的又是個女人。他只想著特蕾莎,艷遇對他已經沒有誘惑。
是的,很明顯,這跟窗戶完全沒有關係。請他來,不是叫他洗窗戶,他被請入了一個圈套。他從沒跟兒子說過話,握手也是頭一回。他只清楚他的長相,也不想了解他別的方面。關於兒子的事情,他什麼都不想知道,並希望兒子對他也抱有這種想法。
接著,他轉向想象中藏匿在牆裡的麥克風,提高聲音說道:「先生們,在這樣的場合,我一如既往地支持你們的工作,並謹以我個人以及所有未來歷史學家的名義感謝你們。」
兒子這當兒插了進來。這是他第一次聽兒子說話。他驚奇地發現兒子說話結巴。
記者說的一切並非沒有意思。然而托馬斯的注意力怎麼也集中不到他的話上。他在https://read•99csw.com想他的兒子。他想起近幾個月來,他常在路上遇到他。顯然,那不是偶然的。讓他吃驚的是,兒子願跟受迫害的記者在一起。托馬斯的前妻是個堅定的共產黨員,他自然而然地推斷兒子一定是受了她的影響。他對他一無所知。當然,他可以問問他跟母親的關係怎麼樣,但當著陌生人的面提這個問題似乎不合時宜。
她很快又留下新的印記:像每天早上一樣,她去拿牛奶。他開了門,她懷裡摟著一隻裹在她紅圍巾里的烏鴉,就像吉卜賽女人摟著他們的孩子。他永遠也忘不了,就在她的臉旁邊,烏鴉那張巨大的嘴彷彿在控訴。
記者微微一笑:「希望紅軍戰士沒在聽我們說話。」
假設您的一隻手被截下來,移植給別人。一天,某人在您對面坐下,用這隻手對著您的鼻子指指劃劃,您大概會覺得那東西很可怖。儘管您很熟悉它,儘管那是您自己的手,您還是怕它碰到您。
托馬斯接著說:「很好。我要考慮考慮。咱們過幾天再見面?」
「漂亮的畫。我還記得。」托馬斯說。
翹下巴男人終於介紹了自己。
「你們是希望我向你們指出幾個我行當里的人選,你們好去找?」托馬斯問。
兒子說:「既然如此,沒有必要再考慮了!」
托馬斯在思索:是的,沒錯,但這和政治犯有何干係?要求大赦和分清好麥與毒麥,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記者接著說:「顯而易見,他們會聲稱讚同我們的所有行為,只是,他們說,要採用別的方式:採用一種更理智、更謹慎的策略。他們害怕簽名,如果不簽,又怕我們覺得他們不好。」
「我不認為,」托馬斯說,「我的名字出現在請願書上能幫助政治犯。應該讓那些還沒失寵的,對當權者或多或少還有些影響的人來簽名。您不這樣看嗎?」
「明天?」
「他們當然應該簽名!」記者說,說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