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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輕與重 14

第五部 輕與重

14

記者打破了沉默:「我理解您,大夫。我同樣不喜歡懲罰別人。但是,我們要的不是懲罰,而是免除懲罰。」
「我明白。」托馬斯說。他知道,幾秒鐘之後,他可能會做出一項舉動,這一舉動或許稱得上慷慨,但可以肯定毫無用處(因為它根本幫不了政治犯),這一舉動就個人而言,還令他不快(因為他是在被迫的情況下做的)。
這些話聽起來冷冰冰的,幾乎含有敵意。
責任?兒子向他提起責任?這是他聽到的最糟糕的字眼。特蕾莎雙臂摟著烏鴉的形象再次出現在他眼前。他想起來,她告訴他,昨天晚上一個警察來酒吧糾纏她,她的手又開始顫抖。她也老了。他什麼都不在乎,只在乎她。她,六次偶然的結果;她,是主任坐骨神經痛生成的花https://read.99csw.com朵;她,是所有「es muss sein」的對立面;她,是他惟一真正在乎的東西。
他知道這話令人費解,但自己深感滿足。他感到一陣醉意向他襲來,突如其來,出乎意料。在向妻子宣布自己不想再看到她和兒子的那一天,他體驗到同樣的黑色的醉意。在往信箱里投下那封宣布放棄行醫的信件的時候,他也體會到同樣的黑色的醉意。他完全不能肯定自己做的是對的,但可以肯定做了自己想做的。
對托馬斯而言,從他孩提時起,「幫人」這個詞兒僅和一項行為相聯繫:行醫。一篇報上的文章曾幫過什麼人?這兩個人想讓他相信什麼?他們把他的整個一生歸結為對於俄狄浦斯的微不足道的思考九*九*藏*書,甚至還要少:歸結為對當局發出的一個簡單的「不」字。
他說:「挖出被活埋的烏鴉比向主席遞交請願書要重要得多。」
記者的讚美之詞他很是受用,但兒子的比喻他覺得不妥,有些誇張。他說:「很不幸,這一刀,只有一個犧牲品,就是我。因為這篇文章,我再不能為病人做手術了。」
兒子遞給他一支筆,又說:「有的思想像殺人。」
「我倒是在想,究竟是什麼讓我寫了這篇文章。」托馬斯說。他立刻回想了起來:她就像一個被棄在籃子中的孩子,順流漂到他的床榻之岸。是的,就因為這個,他找來了那本書,重溫了羅慕洛斯、摩西和俄狄浦斯的故事。突然,她出現了,他看到她在他面前,懷裡摟著被紅圍巾包住的烏鴉。這個形https://read.99csw.com象令他為之一振。這個形象的出現,是來告訴他:特蕾莎還活著,此時此刻和他在同一個城市裡,除此以外,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兒子還說(幾乎以懇求的語調):「你有責任簽名!」
為何還考慮要不要簽名?他的所有決定僅依據一個標準:不做任何可能傷害特蕾莎的事情。托馬斯不能拯救政治犯,但他可以令特蕾莎幸福。不,就連這個,他也做不到。但是,如果在請願書上籤了名,他幾乎能肯定,警察騷擾她的次數還會更多,她的手會抖得更厲害。
又靜了下來。他兒子打破了沉默:「思想同樣可以拯救生命。」
他說(聲音依舊冷冰冰的,而他自己卻未意識到):「我不知道這篇文章是否幫過什麼人。但是,當醫生的時候,我倒是救過https://read.99csw.com不少人的命。」
「是什麼令您改變主意?」記者問。
托馬斯在兒子臉上看到了自己的嘴,思忖著:看見自己的嘴巴說話結結巴巴,倒真滑稽。
托馬斯看著兒子臉上自己的嘴唇,努力將目光從那張嘴唇上移開,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在記者身上。他感到不快,想反駁他們。他說:「你們要知道,這一切只是個誤會。善與惡的界限極其模糊。我不要任何人受到懲罰,這不是我的初衷。懲罰一個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的人,是野蠻的行徑。俄狄浦斯神話是很美。然而,以這種方式運用它……」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他想起他的話有可能正被錄下來。他沒有絲毫野心被幾個世紀之後的歷史學家援引。他倒是害怕被警察援引。因為警察要求他的,恰恰是對這篇文章的譴責。他不read•99csw.com樂意警察聽到他親口說出來。他知道,在這個國家裡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可能于某一天被拿去廣播。他閉上了嘴巴。
「很抱歉,」他說,「我不簽名。」
彷彿是為了回報他的決定,記者說:「您那篇關於俄狄浦斯的文章棒極了。」
為了抹去這小小的不諧之音,記者說(以致歉的神情):「但您的文章幫了很多人。」
兒子繼續說,可以感覺到他說話很費力:「你的文章里有種了不起的東西:拒絕妥協。而我們卻正在喪失這種明辨善惡的能力。我們不再知道負罪感是個什麼東西。人們找到了託辭:斯大林欺騙了他們。謀殺犯竟以母親不愛他而感到失望為借口。突然,你道出了一切:沒有任何借口。沒有人在靈魂和良知上比俄狄浦斯更無辜。然而,看清了自己的所為之後,他懲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