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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卡列寧的微笑 1

第七部 卡列寧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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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心,」托馬斯說,「它現在還處於麻醉狀態。」
這也是頭一回它把他們弄醒!以前它總要等他們當中一人醒后才敢跳到床上。
七歪八扭的蘋果樹生長在這片山坡上,沒有一棵能離開它們紮根的地方,同樣,特蕾莎和托馬斯,他們也永遠離不開這個村莊。他們賣了汽車、電視、收音機,用這筆錢買下了一幢帶花園的小房子,房子原來的主人是一位農民,去城裡定居了。
合作社主席很高興能助這位前外科醫生一臂之力,但同時又為自己幫不上更大的忙感到不安。托馬斯當了卡車司機,他的任務是開車把農民送到田裡,或者運貨。
特蕾莎想托它一把,可它張嘴咔嚓一聲。這是它頭一回要咬她!
合作社主席成了他們的真正的朋友。主席已結婚,有四個孩子,還有一頭豬,卻被當作狗來養著。豬的名字叫梅菲斯突,是全村的驕傲和開心寶。它很聽話,愛清潔,一身粉紅色,邁著小步,活像那些穿著高跟鞋走路的大腿肚女人。
「我不喜歡它跑步的樣子。」特蕾莎說。
因此,特蕾莎確實感到幸福,認為已經達到了目的:如今托馬斯跟她在一起,而且只有他倆read•99csw•com。只他倆?我應說得更確切一些:離群索居,我的意思是他們與老朋友和熟人斷絕了一切往來。他們與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就像用剪子把一根飾帶一刀剪成兩截。不過,與農民相處,他們倒是覺得很愉快,他倆和農民一起勞動,不時去拜訪他們,也邀請他們來家裡做客。
可是這次,當卡列寧半夜突然恢復知覺時,無法控制住自己。天知道它剛才去了什麼遙遠的地方!碰到了什麼幽靈!現在,發現自己在家裡,認出了跟它最親的人,它便忍不住向他們表達無比的歡樂之情,為自己重返家園和獲得新生而歡欣。
他們讓卡列寧躺在床邊,很快它就入睡了。他倆也睡著了。
卡列寧跑起路來左腳有點跛。托馬斯彎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腿。他發現它的左大腿上鼓起了一個小圓包。
但是,共產主義制度下的這個村莊與那幅古老的景象完全不同。教堂在鄰近的一個公社,誰也不去;客棧改成了辦公室,男人們不知哪裡有地方聚會喝啤酒,年輕人不知該去哪兒跳舞。宗教節日不能慶祝,官方節日又引不起任何人的興趣。最近的電影院在https://read.99csw.com城裡,離開二十公里路。白天勞動時大伙兒只是互相打個招呼,等到間歇時才能說說話,放工后就回到小屋裡,閉門不出;傢具倒是現代的,可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他們的雙眼緊盯著閃亮的電視熒屏。大家互不往來,難得有人晚飯前去同鄰居聊上幾句。人人都夢想去城裡定居。農村的生活太乏味了,很少有能給他們帶來興趣的東西。
一天午飯後(這會兒,他倆共同擁有一個鐘頭的自由時間),他們與卡列寧一道在屋后的山坡上散步。
特蕾莎感到幸福,她終於離開了城市,遠離了儘是喝得醉醺醺的酒鬼的酒吧,遠離了將她們的下體味留在托馬斯頭髮里的那些陌生女人。警方已不再找他倆的麻煩,而且,在特蕾莎的記憶中,工程師的事與發生在彼得山上的場面已經混合在一起,她已經難以分清什麼是夢,什麼是現實。(另外,工程師是否真的為秘密警察效力?也許是,也許不是。倒是總有那麼些男人,借別人的房子私下幽會,而且還不喜歡跟同一個女人上兩次床。)
窗戶朝向一個山坡,坡上長滿樹榦彎曲的蘋果樹。山坡的上方,果樹林環抱read•99csw•com著天際,只見山丘蜿蜒伸向遠方。傍晚,灰白的天空現出一輪明月,特蕾莎總是在這個時候出門。天色還灰濛濛的,月亮掛在上面,就像是死人房間的一盞燈,早上忘了熄滅整天都在亮著。
「它不知道你是誰,」托馬斯說,「它沒認出你。」
卡列寧第一次見到梅菲斯突時,有些不知所措,在它身邊轉了很久,不停地嗅它。但它很快就與梅菲斯突建立起了友誼,喜歡它勝於村裡所有的狗,卡列寧看不起那些狗,因為它們一直被拴在窩旁,還無緣無故傻呵呵地叫個不停。卡列寧欣賞與眾不同的東西,可以說它非常珍惜與梅菲斯突的這份友誼。
特蕾莎害怕了:要是它永遠都走不了路怎麼辦?
過了一會,它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沒有成功。
大約凌晨三點鐘,卡列寧突然把他們弄醒,它搖著尾巴,用腳踩特蕾莎和托馬斯。然後,它又一個勁兒地往他倆身上蹭,動作野蠻,且不甘休。
卡列寧總是陪著她。每當小母牛淘氣,想離隊時,它就汪汪叫著追趕它們;它顯然是樂在其中。他們三個當中,卡列寧是最幸福的。這個「時間總管」的職責過去從未受到如此的尊重,因九_九_藏_書為這裏沒有任何臨時變動的機會,特蕾莎和托馬斯所生活的時間與卡列寧的時間規律性很接近。
也許正是誰也不願在農村呆下去,國家才喪失了對農村的管制權。當農民不再是土地的主人,而只是一名被雇來種地的職工時,他就不再依戀這片家園和自己所從事的工作,他一無所有,因而也不懼怕會失去什麼。這種漠然的態度倒使得農村保持了相當大的自主權和自由的空間。合作社主席不是外人強行指派的(同城裡的領導不同),而是農民選舉的,和農民是一伙人。
由於這裏的人都想走,特蕾莎和托馬斯便擁有了特殊的地位,他們是自願來的。別人都不失時機地去附近的小鎮過上一天,特蕾莎和托馬斯卻巴不得呆在村子里,所以很快,他們就同全村人混熟了,比原來的村民之間還熟。
第二天,托馬斯讓它上了卡車,坐在自己身邊,他在鄰村停下了車,把它送到了獸醫那裡。一個星期後,他去看它,回來時告訴特蕾莎,卡列寧長了一個腫瘤。
三天後,托馬斯在獸醫的協助下親自為它動了手術。當他把卡列寧帶回家時,卡列寧還未從麻醉中醒來。它躺在地毯上,睜著雙眼,呻|吟著。大腿https://read•99csw•com上的毛已被剃光,上面有一道縫了六針的傷口。
合作社有四座大飼養樓,外加一個有四十頭母牛的小牛欄。這些母牛由特蕾莎照料,每天放牧兩次。牧場就在附近,去很容易,可這些牧場是專門用來收割草料的,特蕾莎只好把牛帶到附近的山岡上。牛吃著草,越走越遠,特蕾莎跟著它們,一年內便跑遍了小村周圍的地區。就像從前在小城裡一樣,她手裡總拿著一本書,一到牧場,她就打開書,看起來。
去鄉下生活,這是他們惟一能逃避現實的途徑,因為鄉下雖然始終缺乏勞力卻不缺房子。誰要是甘願來這兒種地或到果樹林幹活,當地人決不會對他們從前的政治生涯感興趣,也不會嫉妒他們。
一天,特蕾莎結識了溫泉小城的合作社主席,這座小城的街道全被改成了俄國的地名。就在那天,特蕾莎在自己腦海中突然發現了從書里看到或從前輩那兒聽說的一幅鄉村圖景:這是一個和諧的世界,所有成員有著共同的利益,一致的習俗,組成了一個大家庭。每個星期六,鄉村客棧的大廳里都有一支樂隊演奏,全村的人都來這裏跳舞;每個星期天,人們去教堂望彌撒,然後男人到客棧聚會,誰也不帶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