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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卡列寧的微笑 2

第七部 卡列寧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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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真正的善心,只對那些不具備任何力量的人才能自由而純粹地體現出來。人類真正的道德測試(是最為徹底的測試,但它處於極深的層次,往往不為我們注意),是看他與那些受其支配的東西如動物之間的關係如何。人類根本的失敗,就是這方面造成的,其為「根本」,是因為其他的一切失誤均由此而產生。
《創世記》的開篇寫道,上帝造人是為了讓人統治鳥、魚、牲畜。當然,《創世記》是人寫的,而不是一匹馬寫的。因此,並不能完全斷定上帝是真的希望人類統治其他生物。更有可能是人類發明了上帝,以便使其篡奪來的對牛馬的支配權合乎神聖法則。對,就是殺死一隻鹿或一頭母牛的權利,全人類只在這一點上達成共識,即使是在最血腥的戰爭年代亦不例外。
於是,特蕾莎趕著牛群繼續向前走著,看見它們彼此蹭著背,特蕾莎心想這些牲畜真是可愛極了。這群牛性情溫和,從不耍壞,有時表現得快樂而幼稚,簡直就像那些假裝是十四歲少女的五十開外的胖女人。它們嬉戲的時候,尤其令人感動不已。特蕾莎深情地注視著它們,心想(兩年來,這一念頭始終不可抵擋地縈繞著她):人類就像寄生於人體的滌蟲那樣,靠母牛寄生:他們像螞蟥緊叮著母牛的乳|房。人類是母牛的寄生蟲,這也許是非人類https://read.99csw•com從他們的動物學角度給人類下的定義。
一頭小牛走到特蕾莎身邊,停下步,用棕色的大眼睛久久注視著她。特蕾莎認出了它,管它叫瑪格麗特。她真想給每頭牛取個名字,可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牛太多了。三十來年前倒是這樣,村裡的每頭奶牛都有名字。(如果名字是靈魂的符號,我可以說每頭牛都有一個靈魂,儘管笛卡爾不樂意。)可是後來村莊變成了一座大的合作工廠,奶牛終日生活在只有兩米見方的小圈裡。它們不再有名字,只是一些machinae animatae。世界終於給了笛卡爾這個理。
這一權利在我們看來是不言而喻的,因為我們自認為是最高級的動物。但是,只要出現一個第三者加入該遊戲,情況就大不一樣了。比如,來了個外星人,他是奉上帝的旨意來的:「我命你去統治所有其他星球上的生物」,這時,《創世記》里說得再清楚不過的事立即就會遭到質疑。被火星人套在馬車上的人類,可能會被銀河系的居民掛在鐵扦上烤著吃,這時他也許才會想起過去常在碟子里用刀切著吃的小牛排,會向母牛道歉(太遲了)。
特蕾莎撫摩著靜靜地躺在她膝頭的卡列寧的頭。她已基本認定這個道理:根本不值得跟自己的同類好。但她又不得https://read.99csw.com不對其他村民以禮相待,否則便無法在這裏呆下去,甚至對托馬斯,她也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表現得像個多情的妻子,因為她需要托馬斯。幸好,我們同他人的關係在何種程度上取決於我們的感情,即我們的愛還是不愛,是善待還是仇視,而且,它們在何種程度預先受個人實力對比的制約,這是永遠都無法下確切定義的。
這便是後來所發生的一切事件的預兆;俄國人入侵后的頭兩年,人們還不能說什麼恐懼。由於全國上下幾乎都反對佔領制度,俄國人非得從捷克人中找些新面孔,把他們扶上台掌權。可是,人們對俄國的愛都已成死灰,到哪裡去找這些人呢?俄國人便看中了那些不惜性命圖謀報復的人。他們得試探、訓練並激發這些人的進攻性。首先得訓練他們瞄準臨時靶子。這個靶子就是動物。
我的眼前始終浮現著特蕾莎坐在樹墩上的情景,她撫摸著卡列寧的頭,想著人類的失敗。與此同時,另一畫面在我腦海里出現:尼采正從都靈的一家旅店出來。他看見門口有一匹馬,車夫正用鞭子在抽打。尼采走到馬跟前,不顧眼前的車夫,一把抱住馬的脖子,大聲哭泣起來。
我喜歡的就是這個尼采,我也同樣喜歡特蕾莎,那個撫摸著躺在她膝頭、得了不治之症的狗的頭的姑娘。我看見他倆並九九藏書肩走著:他們離開了人類的道路,而人類,「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在這條路上繼續向前走。
報上於是開始發表一系列文章,以讀者來信的形式組織攻勢。例如,要求殺盡滅絕城裡的鴿子。鴿子確實被殺盡滅絕了。不過,他們的目標主要是狗。當時,人們尚未從國土被佔領這一災難所造成的精神創傷中解脫出來,但是報紙、廣播、電視談論的都是狗,說它們弄髒了人行道、公園,對兒童健康造成危害,是光會吃、毫無用途的東西。這一切製造了一種真正的偏執,特蕾莎擔心狂熱的民眾會襲擊卡列寧。過了一年,積聚起的所有仇恨(首先拿動物做試驗),都轉向了真正的目標:人類。開除、逮捕、審判開始了。牲畜總算可以喘口氣了。
從這個定義,我們可以看出其簡單的諷刺意味,並以寬容的態度一笑了之。可特蕾莎對此很認真,她走上了一條滑坡:這些想法十分危險,使她遠離人類。《創世記》里已經寫得清清楚楚:上帝派了人類去統治動物。但我們可以解釋說,上帝只是借給人類這一權利。人類不是地球的擁有者而只是管理者,總有一天會意識到自己只是在管理地球。笛卡爾的觀點更過分,他認為人類是「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同時他也絕對否認動物有靈魂,這兩者之中,無疑存在著深刻的邏輯性。按照他的觀點,人類是所有者和主人,動物只是機器人,是台有生命的機器,即machina animata。動物痛苦時喊叫,那不是悲吟,不過是一台運轉不正常的機器發出的咯吱聲。當馬車的車輪嘎吱作響時,這並不意味著馬車有什麼痛苦,而是沒有上油的緣故。必須以這種方式來解釋動物的呻|吟,不應為一隻在實驗室里被活活解剖的狗哀嘆。https://read.99csw.com
特蕾莎和她的牛群向前走著,她趕著它們往前走,時不時地得對著一頭呵斥幾聲,因為這些小母牛很調皮,常離群去田野里亂跑。卡列寧走在她身邊,它這樣日復一日地跟她放牛已經兩個年頭了。平時,它對母牛十分嚴厲,叫著追趕它們,訓它們(上帝任命它管理牛群,它為此感到驕傲),很開心。可是今天,它步履艱難,用三隻腳跳著走,另一條腿上的傷口還在流血。每隔兩分鐘,特蕾莎就俯下身去撫摩它的背。自手術后,兩周已過去了,可是腫瘤顯然未被控制住,卡列寧的病情在惡化。
這是一八八九年的事,尼采早已離去,他也一樣,遠離了人類。換言之,他的精神病就是在那一刻發作的。而我認為,這件事賦予他的行為以深刻的意義。尼采是去為笛卡爾向馬道歉的。就在他為馬而悲痛的瞬間,他的精神受到了刺|激(他因而與人類徹底決裂)。
走到半路,特蕾莎和九_九_藏_書卡列寧遇到一位女鄰居,她腳穿橡膠靴,正往牛欄走去。鄰居停下步子,問道:「您的狗怎麼啦?腿好像瘸了!」特蕾莎回答:「它腿上長了個瘤子。它沒救了。」她感到自己的嗓子哽住了,再也說不出話來。鄰居一見特蕾莎落淚,幾乎要生氣了:「我的上帝,您總不至於為一條狗落淚吧?」她說這話並非出自惡意,其實她很善良,她這麼說是為了安慰特蕾莎。對於這一點,特蕾莎很清楚,因為她來該村已經住了不少時日了,她知道,這兒的農民愛他們的兔子如同她愛卡列寧一樣。他們捨不得殺死一隻兔子,寧願同它們一起挨餓。可是,鄰居的話還是讓她覺得不舒服,她並沒有反駁,只回答說「我知道」,便急忙轉過身,繼續趕路了。她感到自己對卡列寧的愛是惟一的。她凄涼地微微一笑,想到必須隱藏這份感情,且帶著更強烈的妒意,彷彿不得不隱瞞某個不忠的行為。因為愛上一條狗是件不光彩的事。要是女鄰居知道她欺騙了托馬斯,準會以同謀似的神情,樂呵呵地在她背上拍上一掌!
牛在草地吃草,特蕾莎坐在一個樹墩上,卡列寧頭靠在她膝上躺在她身邊。特蕾莎想起十二年前在報上讀到的一則只有兩行字的短訊:說的是在俄羅斯的一座城市裡,所有的狗都被殺光了。這則小消息似乎無關緊要,也不顯眼,卻使特蕾莎第一次感到那個鄰近的大國很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