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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卡列寧的微笑 5

第七部 卡列寧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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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和特蕾莎又得去幹活了,卡列寧躺在床上,躺在那條綴著紫花的白床單上。
晚上,他倆回到家。托馬斯走進園子。他在兩棵蘋果樹中間,找到了特蕾莎幾天前用鞋跟踩出的呈長方形的四條線。他動手挖了起來,他嚴格遵守標出的尺寸。他希望一切能如特蕾莎所願。
卡列寧也沒有力氣跳上床。托馬斯和特蕾莎抱起它,將它抬了起來。特蕾莎讓它側躺在床邊,托馬斯檢查它的腿。他找到了血管凸起、暴露在外的那一部位,用剪刀剪凈了上面的毛。
特蕾莎的手感到床單濕乎乎的。她想,卡列寧來時給我們帶來了一片水,走時又留下一片水。這濕乎乎的一片,是卡列寧的訣別方式,特蕾莎為手下的這份感覺而感到幸福。
卡列寧躺在床單上,托馬斯和特蕾莎各拿起床單的一端。特蕾莎在卡列寧後腳這一端,托馬斯則在頭那一端。他們抬起卡列寧,送到了園子里。
托馬斯俯下身,然後搖了搖頭。
(其實,她聽見的是自己的吸氣聲,它傳送出一種運動,是她自己的身體所感覺不到的,所以她以為是狗的胸脯在動!)
特蕾莎留在屋裡陪卡列寧。她怕它還活著就read•99csw•com把它埋了。她將耳朵貼近它的鼻子,彷彿聽見了微弱的呼吸聲。往後走了一步,發現卡列寧的胸脯微微起伏。
托馬斯叫她使勁按住卡列寧的兩條後腿,腿的下方有一根靜脈,很細,要把針扎進去很難。她托著卡列寧的那條腿,臉仍然貼著它的頭。她不斷地輕聲對它說話,而卡列寧也只是想著她。它並不害怕。它又舔了兩下特蕾莎的臉。特蕾莎低聲對它說:「別怕,別怕,到了那邊,你就不用受苦了,你會夢見松鼠、野兔,還有母牛,還有梅菲斯突,別怕……」
托馬斯和特蕾莎將卡列寧抬到兩棵蘋果樹中間,把它放進墓穴。特蕾莎彎下身子整了整床單,將卡列寧全身裹好。不然,泥土就會直接灑落在它赤|裸的身上,想到這,她實在受不了。
過了半個鐘頭,托馬斯回來了。他一聲不吭,徑直朝廚房走去,準備針劑。他回到房間時,特蕾莎正站著,卡列寧動了動,想站起來。看見托馬斯,它有氣無力地搖了搖尾巴。
園子里,暮色漸濃。這既不是白晝也不是夜晚,天空掛著一輪淡淡的月亮九*九*藏*書,彷彿是死人屋裡一盞忘了熄滅的燈。
托馬斯要是沒當過醫生就好了,那麼他就可以躲在一個第三者的後面,去找個獸醫,請他給卡列寧打上一針。
她是用哀求的語氣說這句話的,似乎想以此請求托馬斯再緩一緩,不過她沒再堅持。
特蕾莎跪在床腳下,雙手抱著卡列寧的頭緊貼在臉上。
特蕾莎跪倒在它身旁,將它抱起。卡列寧動作緩慢地嗅了嗅她,吃力地舔了她一兩下。她閉著眼眸接受卡列寧的這份愛撫,彷彿要把這永遠印在記憶里。她轉過頭,想讓卡列寧再舔她的另一邊臉頰。
托馬斯和特蕾莎的鞋子都沾滿了泥土,他們將鍬和鏟送回工具棚,裏面整齊地放著耙、鎬和鋤頭。
這一令人心悸的信任眼光是短暫的,很快,卡列寧就把頭靠在腳上,特蕾莎知道再也不會有人像這樣看她了。
墓穴旁,是一堆新翻的泥土。托馬斯拿起鍬。
親自擔任死神的角色,是何等殘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托馬斯都堅決說他決不會親手給卡列寧打針,說他會叫獸醫來的。可是他最終明白了:他可以讓卡列寧享受任何人都得read.99csw•com不到的一種特權,即在所愛之人的注目下讓死神悄悄降臨。
他們從不給卡列寧甜食吃,不過幾天前,特蕾莎買了幾板巧克力。她剝開錫紙,把巧克力掰成碎塊,放在卡列寧嘴邊。她還放了一碗水,這樣,它獨自在家的時候就什麼都不缺了。可是,它剛剛投向特蕾莎的那種目光,似乎把自己累著了。儘管嘴邊都是巧克力塊,它仍未抬頭。
托馬斯將針扎進靜脈,推動針管。卡列寧的腳微微顫抖了一下,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接著,突然停止了。特蕾莎跪在床前,臉緊貼著它的頭。
他倆馬上就要上工了。特蕾莎去屋裡找卡列寧。在這之前,它一直漠然地躺著(甚至幾分鐘前托馬斯給它作檢查時,它都沒有注意到什麼),可這時,當它聽見開門的聲音,馬上抬起頭,看著特蕾莎。
跟早晨一樣,特蕾莎又跪倒在卡列寧身邊。她用一隻胳膊挽著它,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她聽見了咚咚的敲門聲。「大夫,大夫!是梅菲斯突和合作社主席來了!」特蕾莎不能跟任何人說話。她眼睛閉著,一動不動。她又聽見了一聲喊叫:「大夫,豬來看您了。」然後是一陣沉默。
然後,她九_九_藏_書進屋取出項圈、皮帶和一把自早上起就放在地上、絲毫未碰的巧克力。她把這些都扔進了墳墓。
卡列寧呻|吟了整整一夜。早上,托馬斯對它進行了診斷,然後對特蕾莎說:「不必再等了。」
接著,特蕾莎必須出去放牛了,午飯後才回到家。托馬斯還沒回來,卡列寧始終躺著,身邊是一塊塊巧克力。聽見特蕾莎走過來,它頭也沒抬一下。那條病腿腫腫的,腫瘤擴散到了另一個部位。腿毛上有淡淡的一滴紅(不像是血)。
她從手提包里取出一面小鏡子,貼近狗的鼻子。鏡子濕乎乎的,她以為是卡列寧呼吸形成的水汽。
「托馬斯,它還活著呢!」特蕾莎喊了起來,這時,托馬斯正從園子回來,鞋上滿是泥土。
與人相比,狗幾乎沒有什麼特權,但它倒是有一項值得重視:它不受法律的制約,可以享受安樂死。動物有權無痛苦地死亡。卡列寧現在只能用三隻腳走路,呆在一個角落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它呻|吟著。特蕾莎和托馬斯意見一致:他們沒有權利讓卡列寧無謂地受罪。可是,在這個原則上達成的一致意見並沒有使他們擺脫煩惱,因為實在說不準:怎麼知道它的痛苦什麼時候是無九_九_藏_書謂的?怎麼確定什麼時候開始沒有必要再活下去?
特蕾莎回想起了她做的那個夢:卡列寧產下兩個羊角麵包和一隻蜜蜂。她突然覺得這句話像碑文。於是她想象蘋果樹中間有個紀念碑,上面寫著:「卡列寧安息於此。它曾產下兩個羊角麵包和一隻蜜蜂。」
特蕾莎無法承受這目光,她感到恐懼。它從未以這種眼神看過托馬斯,只對特蕾莎這樣,但眼光從未像今天這麼急切。那不是絕望或憂傷的眼光。眼中流露出讓人不能承受的、令人心悸的信任感。這是一種渴望問個明白的眼神。卡列寧用了整整一生等待特蕾莎的回答,此刻,它(比以往還更為急切)要特蕾莎明白,它一直都在等著她把真相告訴它(因為對它來說,所有來自於特蕾莎的都是真理,比如特蕾莎叫它「坐下」或「躺倒」,這些都是真理,卡列寧與之結為一體,並賦予其生活以某種意義)。
「瞧!它還在微笑呢。」特蕾莎說。
慢慢地,她將一塊床單鋪在床上。這是條白床單,上面綴有小紫花圖案。她早已準備好了一切,想到了一切,彷彿早在幾天前,就想到了卡列寧的後事。(啊!多可怕!我們竟然提前想到我們所愛之人的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