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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卡列寧的微笑 7

第七部 卡列寧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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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說,」托馬斯反駁道,「首先,這麼低,是什麼意思?」
「他常給你寫信?」
「我不知道,這讓我覺得不舒服。」
主席與托馬斯在一張空桌旁坐下,他們要了一瓶葡萄酒。
小夥子環顧了一下舞廳,說:「這兒居然連一個舞伴都沒有!」於是立即邀請特蕾莎跳舞。
接著,他們四人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
小夥子指了指附近的一個小鎮,那兒有一家帶酒吧和舞池的旅店。
他坐在桌旁,他總愛在那兒看書。他的面前有一隻拆開的信封和一封信。他對特蕾莎說:「我時常收到來信,可我不想跟你談信的內容。是我兒子寫來的。我費盡心機,為的就是避免他與我生活之間的任何接觸。可你瞧命運是怎麼在捉弄我。幾年前他被大學開除了,現在在一個村裡當拖拉機手。我們確實已經沒有任何接觸了,可是我們的生活卻像兩條平行線,朝著同一方向並列前進。」
他們到了城裡,在一家旅店門前停下,特蕾莎和托馬斯從未來過這裏,一條樓梯通向地下室,那兒有酒吧、舞池和幾張桌子。一位六十歲左右的先生在彈奏一架豎式鋼琴,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士拉著小提琴。他們演奏的是四十年前的老曲子。舞池裡有四五對舞伴在跳舞。
「跟你談什麼呢?」
「特蕾莎,」托馬斯說,「你難道沒發現我在這裏很幸福?」
「他跟當局妥協了?」
「使命?特蕾莎,那是無關緊要的事。我沒有使命。任何人都沒有使命。當你發現自己是自由的,沒有任何使命時,便是一種極大的解脫。」
「有時。」
托馬斯終於將卡車的車輪重新安裝好了。小夥子們從卡車的側欄翻進車廂,發動機隆隆響起。
「說真心話,見面讓我尷尬。這也是我不想見他的主要原因。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固執。某天,九_九_藏_書你作出一項決定,你甚至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而且這項決定有其慣性力。隨著一年年過去,要改變它有些困難了。」
特蕾莎回到家,放了一池洗澡水。她泡在熱水裡,想著自己耗費一生的精力,濫用女人的軟弱來對付託馬斯。人們都傾向於把強者看成是有罪的,把弱者看成是無辜的犧牲品。可是現在,特蕾莎意識到:對於她和托馬斯來說,事實則相反!甚至連她做的夢,都好像摸准了這個強大的男人惟一的弱點,向他展現特蕾莎的痛苦,使他不得不退步!特蕾莎的軟弱是咄咄逼人的,總是迫使他就範,直至他不再強大,變成她懷裡的一隻野兔。特蕾莎總想著這個夢。
這時候,大家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她:小夥子幹活時把一隻肩膀弄脫臼了,疼得直叫。大家一籌莫展,就把托馬斯叫來了。托馬斯咔嚓一聲,一下就把小夥子胳膊的關節複位了。
特蕾莎說:「托馬斯,別孩子氣了!你和你第一個妻子的事早已經成為歷史了。這事與你兒子有何相干?他與她母親有什麼共同之處嗎?就算你年輕時沒選擇好,難道這也可以成為你傷害別人的理由?」
「你真有福氣,大夫,」主席說,「我老婆可不會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討我的歡喜。」
「那麼,就問他好了!」
「這我知道,她一直很漂亮,」小夥子說,「可是今天,她穿了條漂亮的連衣裙。我們從沒見過您穿這條裙子,您要去做客嗎?」
太陽西斜了。道路在山間盤旋。
「沒必要,有一頭豬夠了。」小夥子說,主席便不再嚷了。
托馬斯也笑了。
「不,絲毫沒有妥協。他是個教徒,他認為宗教是萬能鑰匙。在他看來,我們每人都應當無視當局、遵循教規過普通生活。應該無視當局。他認為,只要信仰上帝,就可以在任何情況下以自己的行為,創建他所九九藏書說的『塵世間的上帝之國』。他告訴我說,教會是我們國家惟一擺脫國家控制的自願者協會。我總在問自己,他到底是為了抵制當局而信教呢,還是真的信教。」
「他沒有給我地址。」
「快!拿燒酒來,要度數高一點的酒!」
托馬斯說:「兒子長得很像我。他說話時,上嘴唇總是一翹,跟我一模一樣。看見自己的嘴在談論上帝之國,這讓我覺得有些太奇怪。」
特蕾莎走出浴缸,去找了件禮服連衣裙。她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討托馬斯的歡心,讓他高興。
她剛扣上最後一粒紐扣,托馬斯就叫嚷著闖進屋裡,身後跟著合作社主席和一個面色蒼白的青年農民。
他們來來回回,合著鋼琴聲和小提琴聲邁著舞步,特蕾莎的頭靠在托馬斯的肩上,兩人就像坐著飛機在雲霧裡穿行。此刻她又感受到了坐在飛機上的那種奇特的幸福,那種奇特的憂慮。這憂慮意味著:我們已在最後的一站。這幸福意味著:我們在一起。憂慮是形式,幸福是內容。幸福充盈著憂慮的空間。
托馬斯接著說:「我始終欽佩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以前覺得他們都具有我所缺乏的奇特、超凡的感受稟賦。有點像是通靈者。可是從我兒子的例子來看,我現在發現,成為一名教徒其實是很簡單的。當一個人處於困境中,一些天主教徒便去關心他,他一下子就發現了信仰。也許他是出於感激而決定入教的。人類的決定往往草率得可怕。」
「去哪兒呀?」托馬斯問。
托馬斯握著方向盤,特蕾莎坐在他旁邊,主席和小夥子拿著半瓶燒酒坐在後排。汽車已經駛出了村子,這時主席想起忘了帶梅菲斯突。他大聲叫托馬斯把車開回去。
「是的,你知道,他母親是一名狂熱的共產主義者。他老早就與她斷絕了關係,和一些類似於我們這樣處境的人交往。他們試圖展read•99csw.com開某種政治活動,其中有幾個人如今被關進了監獄。不過他同這些人也鬧翻了,與他們保持著一定距離。他稱他們是『永恆的革命者』。」
「如果我們在蘇黎世,你可以為病人做手術。」
「可你的使命是做手術呀!」
「那你為什麼不願同我談這些信呢?」特蕾莎深深地鬆了口氣,問道。
特蕾莎跑去拿來了一瓶李子酒,她倒了一杯酒,小夥子一飲而盡。
他們走到了盡頭,從這裏還能去哪兒呢?決不會讓他們去國外。他們也永遠回不了布拉格,誰也不會在那兒給他們一份工作,至於去另一個村子,何必呢!
現在,她明白自己是多麼沒有道理:如果她真的很愛托馬斯,那她就應該和他一起留在國外!那兒,托馬斯是幸福的,新的生活展現在他面前。而她卻離開了他,獨自出走了!當然,她當時自以為這樣做是出於好意,是不想成為他的負擔!可是這種好意難道不是遁詞嗎?其實她知道托馬斯會回來,會來找她的!是她在喚他,拖累他,一步步把他往底層拖,就像仙女把農夫引入泥炭沼,讓他們淹死在那兒。她利用托馬斯胃痙攣的那一瞬間,騙取他發誓與她去鄉下定居!她真夠狡猾的!每次她叫托馬斯追隨自己,目的都是為了考驗他,為了證實他是否確實愛她,以至於把托馬斯拖到這個地步:頭髮花白,精疲力竭,指頭僵直,再也握不住外科醫生的解剖刀了。
接著,他又說:「當然,郵戳上有村莊的名字。只要給當地合作社寄封信就行了。」
聽他說話的語氣,無法懷疑他的真誠。特蕾莎又看到了下午的那一幕:托馬斯在修卡車,她發現他老了。她如願以償了,因為她一直希望托馬斯變老。她又想到了童年的小屋裡那隻被她緊貼在臉上的野兔。
為了不讓卡車周圍的人看見,特蕾莎躲到一個樹榦后,但她的https://read•99csw.com眼睛始終盯著托馬斯。她深感內疚,都是因為她,托馬斯才離開蘇黎世回到布拉格,又為了她而離開布拉格,甚至在這裏,她還繼續煩他,甚至當著奄奄一息的卡列寧的面,雖然沒明說,但還猜疑、折磨他。
特蕾莎站在那兒,無法將目光挪開:托馬斯確實老了。他頭髮灰白,干起活來動作笨拙,當然不是由醫生轉行當卡車司機顯示出的笨手笨腳,而是一個步入老年的男人所表現的遲鈍。
「我們倆不能比,」特蕾莎說,「對你來說,你的工作比世界上的一切都重要,而我呢,隨便幹什麼都可以,我不太在乎。所以我什麼也沒有失去,而你卻失去了一切。」
「梅菲斯突好嗎?」托馬斯問道,「我至少……(想了想)一個鐘頭沒見著它了。」
特蕾莎為自己對托馬斯的種種猜疑而感到羞愧,想彌補一下過失,衝動之下,突然對他兒子關心起來:「那麼,你為什麼不給他寫信呢?為什麼不邀請他來?」
「我們大家一塊兒去跳舞吧。」特蕾莎說。
「我不能喝酒,我要開車呢!」托馬斯推託說。
「還開車?」主席說,「我們要在這兒過夜呢。我馬上去訂兩個房間。」
小夥子又對特蕾莎說:「看您穿著這麼漂亮的裙子,真想跟您跳舞。」接著又轉向托馬斯:「大夫,你准許她跟我跳舞嗎?」
「你可以攝影。」
下午,從牛棚回來時,特蕾莎聽見馬路上有人說話。她走了過去,見托馬斯的卡車停在那兒。托馬斯正彎腰拆卸一隻輪胎,一群人圍著他看,等著他把車修好。
她總是在內心深處責備托馬斯愛她不夠深。她認為自己的愛是無可指責的,而托馬斯的簡直就像是一種恩賜。
「它討厭我呢。」主席說。
他們回到桌旁。特蕾莎又和主席跳了兩曲,和那個小夥子跳了一曲。小夥子已經醉了,醉得連自己帶特蕾莎一起倒在了舞池中。
九_九_藏_書馬斯打開房間的門,撳亮了吊燈。特蕾莎看見兩張床對放著,一張床邊有一個帶燈的床頭櫃。一隻巨大的蝴蝶被光線一驚,飛離燈罩,在房間里盤旋。下面,傳來鋼琴和小提琴微弱的聲音。
特蕾莎說:「請他來吧!」
上帝啊,難道真的非得來這裏,才能讓她確信託馬斯是愛她的嗎?
「傻瓜,」主席說,「特蕾莎太太一直很漂亮。」
「如果梅菲斯突不妨礙你們的話,我和你們一塊去。」主席說,於是,大家上了托馬斯的卡車。
「有趣嗎?」
特蕾莎哈哈大笑起來。
變成一隻野兔,這是什麼意思?這意味著忘記他是強者,這意味著從此誰都不比誰強。
「你從未給他回信嗎?」
「沒有,我是穿給托馬斯看的。」
小夥子問托馬斯:「你去嗎?」
她想起不久前與合作社主席的一次談話。主席告訴她托馬斯開的卡車的車況很糟糕。他說這話像是開玩笑,並沒有埋怨的意思,可他畢竟有些擔心。他還笑著說:「托馬斯對人體對比發動機要懂行多了。」他還向她透露,他曾向當地政府多次交涉,想讓托馬斯在當地行醫。他後來聽說,警方是決不會准許的。
小夥子喝下了第二杯酒,對托馬斯說:「你妻子今天漂亮極了!」
跳舞時,特蕾莎對托馬斯說:「托馬斯,我是造成你一生不幸的人。你是因為我才來這兒的。是我讓你到了這麼低的地步。」
「談他自己。」
特蕾莎和小夥子從舞池出來后,主席又請特蕾莎跳舞,最後才輪到托馬斯。
「所以你總是帶你的豬出門,而不帶妻子。」小夥子說,然後笑了半天。
「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小夥子以不容商量的語氣對主席說,他端起第三杯李子酒,說:「要是梅菲斯突感到傷心的話,我們就帶它一起去,這樣,我們就有兩頭豬了!見來了兩頭豬,哪個女人都會樂得前仰後合的!」說完,他一陣大笑,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