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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時代.1

刺青時代.1

小拐的母親選擇從結冰的河上通過,因為河的對岸就是那家生產樟腦和油脂的化工廠。她打開了平時鎖閉的臨河的後門,拖著沉重的身體下到冰河上,像一隻鵝在冰河上蹣跚而行,雨鞋下響起一陣細碎的冰碴斷裂的聲音。小拐的母親突然有點害怕。她看見百米之外的鐵路橋在月光里鋪下一道黑色的菱形陰影、似乎有一列夜間貨車正隆隆駛向鐵路橋和橋下的冰河。小拐的母親甩綠頭巾包住她整個臉和頸部,疾步朝對岸的土坡跑去,她聽見腳下的冰層猛地發出一聲脆響,竹藍從手中飛出去,直到她的下半身急遽地墜進冰層以下的河水中、她才意識到真正的危險來自於冰層下的河水。於是小拐的母親一邊大聲呼救一邊用雙腳踢著冰冷的河水。她的呼救聲聽來是紊亂而絕望的,臨河窗戶里的人們無法辨別它來自人還是來自傳說中的河鬼,甚至沒有人敢於打開後窗朝河面上張望一下。
男孩小拐對於車禍的回憶與目擊者的說法是截然不同的,他告訴兩個姐姐錦紅和秋紅,有人在火車駛來時朝他推了一把,他說他是被誰推到火車輪子下面的,但當時在鐵路上釘銅的男孩有五六個人,其中包括他的哥哥天平,他們發誓沒有人推過小拐,他確實是想去撿一隻被別人遺漏的銅圈的。
警車呼嘯著駛進狹窄的香椿樹街,警察們帶走了松井、鼻涕、湯司令這幫少年,而白狼幫的紅旗卻突然從他家裡消失不見了,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子穿過圍觀的人群,用一種冷靜的語調向警察報告了紅旗的蹤跡,他在河裡,女孩指著河的方向說,他泡在水裡,頭上頂了半隻西瓜皮,她後面跟著一個跛腳的男孩,男孩則尖聲指出頭頂西瓜皮是從電影里學來的把戲,男孩說,我知道他是從《小兵張嘎》里學來的,是我先看見他的。
一個男孩先端起碗在碗沿上小心地舔了一下,另一個男孩則捏著鼻子喝了半碗,突然大叫起來,太腥了,我要吐了。你們能幹什麼事?然後小拐出乎意料地亮出了他的九節鞭,你們到底喝不喝?不喝就挨鞭子,小拐晃動著他的九節鞭說,喝雞血還是挨鞭子?你們自己挑吧。
作為男孩小拐唯一的朋友,我曾經見過精心藏匿的白狼幫的旗幟,他打開一隻木條釘成的工具箱說,這就是我的百寶箱。箱子里裝滿了過時的銅片、煙殼、玻璃彈子和破損了的連環畫,那面神秘的令人浮想聯翩的旗幟放在箱子的最底層,上面還鋪蓋了幾張報紙。
香椿樹街的人們認為小拐在說謊,或者是那場飛來橫鍋使他喪失了記憶,這個文靜靦腆的男孩從此變得陰鬱而古怪起來,他拖著一條斷腿沿著街邊屋檐遊盪,你偶爾和他交談幾句,可以發現這個獨腿男孩心裏生長著許多譫妄陰暗的念頭。
歃血結盟的儀式是在王德基家的閣樓上舉行的,狹小低矮的閣樓里充滿了新鮮雞血的腥味,大約有九個男孩,每人面前放了一碗雞血,他們端起碗緊張而衝動地望著小拐。喝下去,小拐說,他的聲音聽上去不容違抗,你們怕什麼?人血都不怕還怕雞血嗎?
誰也不許逃。男孩小拐聲色俱厲,他說,儀式剛剛開始,誰也不許逃。
小拐沒有回答我的疑問,或許他根本沒聽見我的疑問,我看見他把百室箱用掛鎖鎖好了,推到閣樓的角落裡,然後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我會找到那面旗的,我要復興野豬幫。
我知道那是小拐童年時代最灰暗的日子,幾乎每一個男孩都敢欺負王德基的兒子小拐,他姐姐秋紅和錦紅對他的保護無法與天平活著時相比,在香椿樹街的生活中嘰嘰喳喳的女孩子一向是微不足道的。除我之外大概沒有人知道小拐心裏那個古怪而龐大的夢想,關於那面傳說中的野豬幫的旗幟,關於復興野豬幫的計劃。小拐曾經邀我同去尋訪那面旗幟的蹤跡,被我拒絕了。在我看來小拐已經成為一種贏弱無力倍受欺辱的象徵,他的那個夢想因此顯得可笑而荒誕。
所以紅旗被推上警車的時候是光著腳的,身上只有一條濕漉漉的短褲頭。一個警察從紅旗的頭頂上摘下那半隻西瓜皮,扔出去很遠,圍觀的人群里就發出一片鬨笑聲。有人將驚詫的目光轉向王德基家的兩個孩子,秋紅和小拐、秋紅像一個成熟的婦女那樣撇了撇嘴,然後她拍了拍她弟弟的腦袋,小拐,我們回家。
男孩小拐出生沒幾天他母親就死了,在香椿樹街的婦女看來,小拐能活下來是一個奇迹,她們對這個沒有母親的嬰孩充滿了憐憫和愛心,三個處於哺乳期的女人輪流去給小拐餵奶,可惜這種美好的情景只持續了兩三個月。問題出在小拐的父親王德基身上,王德基在那種拘謹的場合從來不迴避什麼,而且他有意無意地在餵奶的婦女周圍轉悠,那三個女人聚在一起時都埋怨王德基的眼睛不老實,她們覺得他不應該利用這種機會佔便宜,但又不好趕他走。終於有一次王德基從餵奶婦女手中去接兒子時做了一個明顯的動作,一隻手順勢在姓高的女人的乳|房上摸了一把。姓高的女人失聲叫起來,該死,她把嬰孩往王德基懷裡一塞,你自己喂他奶吧。姓高的女人惱羞成怒地跑出王家,再也沒有來過,姓陳和姓張的女人九*九*藏*書也就不來了。"
這事我知道了,我答應你們找紅旗算帳的。
我對延恩巷的武林高手羅乾的了解僅限於那天男孩小拐的一夕之談,像所有的香椿樹街少年一樣,我也曾渴望拜羅乾為師學習武藝,但據說那個老人深居簡出性情孤僻,除了小拐以外,拒絕所有陌生人走進他的種滿藥草的院子。整個少年時代我一直無緣見識羅乾的真面目。後來我知道關於延恩巷羅乾的傳說完全是一場騙局,知悉內情的人透露羅乾只是一個年老體衰的病人,他每天例行的舞刀弄棍只是他祛病延年的方法,因為羅乾患有嚴重的哮喘和癲癇症。這個消息曾令我莫名驚詫,但那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了,昔日的男孩小拐已經成為香椿樹街著名的風雲人物,騙局的受害者也已淡忘了許許多多的童年往事。
男孩小拐穿著他哥哥天平遺留的白襯衫在街上遊逛,有一天他在碼頭的垃圾里看見一面殘破的繪有狼形圖案的旗幟,旗上可見暗紅色的疏淡不一的干血。小拐認出那是白狼幫的旗幟,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旗幟扔在這裏,也許那幫人在大搜捕后已經嚇破了膽,也許傷亡和被捕使強大的白狼幫形如匆匆一掠的流星,小拐拾起了那面旗幟,小心地把它折起來掖在褲腰裡,他想把它帶回家藏好。石碼頭上有裝卸工在卸一船油桶,油桶就在水泥地上骨碌碌地滾向街道另一側的工廠大門,男孩小拐靈活地繞開油桶往家裡走,他相信裝卸工們沒有發現他藏起了一面白狼幫的旗幟。從此以後男孩小拐擁有了一個真正的秘密。
王德基在家裡拷打肇事的天平,他用繩子把天平抓了起來:先用腳上的勞動皮鞋踢。踢了幾腳又害怕踢了要害得不償失、就解下皮帶抽打天平,王德基一隻手拉著褲腰一隻手揮舞皮帶,多少有點不便,乾脆就脫了工裝褲穿著個三角褲抽打天平。天平起先一直忍著,但父親皮帶上的金屬扣刮到了他的眼睛,天平猛然吼叫一聲,操:我操你娘。王德基說,你說什麼?你要操|我的娘?天平一邊拚命掙脫著繩子,一邊鄙夷地掃視著衣冠不整的父親,你算老幾?天平舔了舔唇邊的血沫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已經參加了野豬幫,你現在住手還來得及,否則我的兄弟不會饒過你的。王德基愣了一下,捏著皮帶的手在空中滯留了幾秒鐘,然後就更重地往天平身上抽去,我讓你參加野豬幫,王德基邊打邊說,我還怕你們這幫毛孩子,你把野豬幫的人全叫來,我一個個地抽過去。
6月初王德基家的天平死了,天平的喪事辦得很簡單,這是因為那些日子天氣異常炎熱,王德基沒有錢去冰廠定購那種大冰磚,死者在家裡只停放了一天一夜就送出門了。王德基在悲傷而忙碌的日子里精疲力盡,他對那些前來弔唁的鄰居說,早知道這樣,不如我自己動手結果他的性命。
王德基為他的一句話付出了代價。隔天夜裡他去軋鋼廠上夜班,在鐵路橋的橋洞里遭到野豬幫的襲擊。他的自行車被橫跨橋洞的繩子絆倒了,人還沒從地上爬起來,一隻布袋就扣住了他的腦袋,一群人跑過來朝他腹部和後背一頓拳腳相加,王德基只好抱住頭部在橋洞里滾。過了一會那群人散去,王德基摘下頭上的布袋想辨別襲擊者是誰,他看見七八條細瘦的黑影朝鐵路上散去,一眨眼就不見了。周圍一股香煙味,那根繩子扔在地上。然後他發現手裡的那隻布袋上寫著"王記"二字,原來就是他家的量米袋子。王德基想起兒子天平昨天的威脅,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一輛夜行列車正從北方駛來,即將穿越王德基頭頂上的橋洞,橋洞的穹壁發出一陣轟鳴聲。王德基匆匆忙忙地把量米袋子夾在自行車后架上,跳上去像逃似的穿過了鐵路橋。
男孩小拐記得那天早晨他是被街上雜沓的腳步聲和救護車的喇叭驚醒的。街上有人尖聲喊著:石灰廠,出人命啦。錦紅和秋紅已經穿好了衣裳準備去看熱鬧,小拐心急慌忙地摸不到他的拐杖,就一把摸住了錦紅的長辮子。帶我去,小拐叫道,帶我去看死人。
第二大凌晨,有人看見王德基的女人穿著紅毛衣躺在冰河上。她抱著她的花棉襖,棉祆里包著一個新生的嬰兒。
男孩小拐第二天夜裡就被紅旗抓住了,小拐手裡捧著一包東西,剛要往紅旗的門上塗抹,紅旗就像猛虎竄出去揪住了小拐,小拐慌忙扔掉了那個紙包,但糞便的臭味殘留在小拐的手心和指縫裡,紅旗抓住小拐的手聞了聞,就勢打了他一耳光,然後他把小拐壓在電線杆上開始揍他。揍不死你,紅旗的兩隻腳左右開弓踢小拐的臀部和肋下,揍不死你。紅旗的踢踏動作隨小拐的呼救愈發迅疾猛烈起來,個拐一聲聲尖叫著,一隻手孤立無援地指向自己的家,另一隻手緊緊抱著電線杆。
不準再鬧了,要鬧到外面去,別在閣樓上鬧。錦紅說著就用掃帚把男孩們往竹梯上趕,但是隨著一聲清脆的鞭擊,少女錦紅就像一隻受驚的鳥尖叫著跳起來,她的手伸到背後去摸她的長辮,摸到的是一隻失落的蝴蝶結和一綹斷髮。
你別管我們的事,下樓去,我讓你下樓https://read•99csw.com去。男孩小拐用鞭柄朝錦紅背上戳了一下,我讓你別管你就別管。
最初小拐把三節棍插在書包里去上學,每次在學校遇見董彪時,小拐仍然提防著董彪對他的襲擊,他的手緊緊地抓住三節棍的一端。董彪試探著靠近他,你拿著三節棍裝什麼蒜?董彪說,你腐了條腿怎麼用三節棍?但是小拐猛地從書包里抽出三節棍時董彪還是害怕了,董彪嘀咕了一句就溜走了。他媽的你嚇唬誰?他邊走邊說,嚇唬誰?
董彪在胡說。男孩小拐當著許多人的面戳穿了董彪的謊言,他說,城西沒有什麼梅花幫,只有龍虎八兄弟,他們和野豬幫是盟友,左臂刺龍,右臂刺虎,根本不刺梅花。
那是紅雞冠花盛開的晚夏的一天,在小拐家悶熱骯髒的閣樓上,我清晰地聽見男孩小拐說,我要復興野豬幫。
是你推了我,小拐走進紅旗的家裡對紅旗說。紅旗家裡的人都圍著飯桌吃飯,他們用厭惡的目光斜睨著小拐,誰也不理他。是你推了我。小拐碰了碰紅旗端碗的手,他的聲音聽上去是乾巴巴的。他等待著紅旗的回答,但紅旗突然放下飯碗,雙手揪住小拐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一直拎到門外,紅旗猛地鬆開手,小拐就像一個玩具跌在地上了,紅旗的鼻孔里哼了一聲,揍不死你。他攤開手掌在門框上擦了擦,然後就撞上門把小拐關在門外了,隔著門紅旗又高聲警告他,下次再敢來我敲斷你的好腿,你以為我怕你哥哥天平?回去告訴天平,他們野豬幫如果動我一根毫毛,白狼幫和黑虎幫的人就來剷平他們的山頭。
小拐的大姐錦紅這時候從竹梯爬上了閣樓,你們在上面鬧什麼?都給我下去,錦紅一轉臉就發現了滿地穢物,不由尖叫起來,該死,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壞事?閣樓簡直成了豬廄了,已經有人開始往竹梯前走,但是男孩小拐伸出他的九節鞭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七十年代初期在香椿樹街的男孩群中盛行一種叫釘銅的遊戲,男孩們把各自的銅絲彎成線圈帶到鐵路上,在火車駛來之前把它放在鐵軌上,當火車開走那圈銅絲就神奇地變大變粗了。男孩們一般就在紅磚上玩釘銅的遊戲,誰把對方的銅圈從磚上釘落在地,那個被釘落的銅圈就可以歸為己有。
他有刺青。男孩小拐突然叫道,他的手臂上有一隻豬頭,他是野豬幫的大哥了。
男孩小拐出生三個月後就不吃奶了,多年以後王德基回憶兒子的成長,他竟然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把小拐喂大的。他向酒友們坦言他的家像一個骯髒的牲口棚,他和亡妻生下的一堆孩子就像小豬小羊,他們在棚里棚外滾著拱著,慢慢地就長大了,長大了就成人了。
那是男孩小拐開始揚眉吐氣的日子,我曾經在他的書包里看見過多種習武器械,除了他隨身攜帶的三節棍外,還有九節鞭、月牙刀、斷魂槍等等,這些極具威懾力和神秘色彩的名稱當然是小拐親口告訴我的。我記得一個秋日的黃昏,在石碼頭布滿油漬的水泥地上,男孩小拐第一次當眾表演了他的武藝,雖然是初學乍練,但我們還是聽到了三節棍和九節鞭清脆悅耳的聲音,舞鞭的男孩小拐臉上泛起鮮艷的紅暈,雙目炯炯發亮,左腿的疾患使小拐難以控制身體的重心,他的動作姿態看上去多少有些生硬和彆扭,但是在石碼頭上舞鞭弄棍的確實是我們所鄙夷的男孩小拐,到了秋天他已經使所有人感到陌生。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紅旗家的人不約而同地發現家裡有一股味、像是死物身上散發出來的,一家人滿屋子尋找臭味的根源,終於在米缸後面找到一隻腐爛的死貓。紅旗用竹竿把死貓挑到銜上,他母親就跟出去在門口高聲咒罵起來,一家人都認定是王德基的斷腿兒子幹了這件卑劣下流的事情。
王德基家離紅旗家隔了七八戶門洞,紅旗看見男孩小拐的臉在門探了一下,然後就縮進去不見了。紅旗扔掉手裡的竹桿,冷笑著說,只要讓我抓住,看我不把他揍成肉醬。
磚窯上的那幾個工人對那堆血戰不堪回首,他們心有餘悸地描摹當時的情景,瘋了,那幫孩子都瘋了,他們拼紅了眼睛,誰也不怕死。他們說聽見了尖刀刺進皮肉的類似水泡翻滾的聲音,他們還聽見那群發瘋的少年幾乎都有著流行的滑稽的綽號,諸如湯司令、松井、座山雕、王連舉、鼻涕、黑X、一撮毛、殺胚。那幫孩子真的發瘋了,幾個目擊者搖著頭,舉起手誇張地比劃了一下,拿著刀子你捅我,我劈你的,血珠子差點就濺到我們磚窯上了。
紅旗打了我,他還打了秋紅和錦紅。小拐重複了一遍他已說過的話。
先是錦紅和秋紅從家裡奔出來了,兩個女孩衝上去想架住紅旗,但紅旗力大無比,手一甩就把她們甩開了。錦紅上去抱住了小拐,秋紅卻趁紅旗不防備突施冷箭,她學了香椿樹街婦女與男人干架的有效措施。在紅旗的雙腿之間猛地捏了一把,不要臉的畜牲,秋紅咬著牙罵道,欺負小拐算什麼本事?有種你跟我家天平打去。
紅旗打了我。男孩小拐摳了摳鼻孔,他用單拐的端部在地上划著圈說,紅旗家的人還打了秋紅和錦紅。
夏天的大搜捕使城市北端變得安靜蕭條https://read•99csw•com起來,那些三五成群招搖過市的少年像草堆被大風吹散,不再有尖厲的唿哨刺破清晨或黃昏的空氣,憑窗而站的香椿樹街的居民莫名地有點煩躁,他們覺得過於清凈的街道並非一種平安的跡象,似乎更大的災禍就要降臨香椿樹街了。
城北的居民風聞野豬幫又重新出現,他們對此都覺得奇怪,因為野豬幫的那批少年在夏天的大搜捕中已經被一網打盡了。但是許多人家養的雞都在夜晚相繼失蹤,石碼頭的垃圾上堆滿了形形色|色的雞毛,從這一點判斷確實又有少年們在歃血結盟了。
少年紅旗就這樣狂叫起來,叫聲引來了紅旗一家人,秋紅的耍潑無疑把他們激怒了。紅旗的母親和祖父祖母都參与了這場街頭混戰,他們嘶扯著王家姐妹的頭髮和衣裳,並且用骯髒的語言咒罵著他們。秋紅和錦紅保護著小拐奪路而逃。在一片哭叫聲中,附近人家沿街的窗戶紛紛推開,鄰居們看見王家的三個兒女像一群被拔光了羽毛的鳥禽,從窗前倉皇而逃。後來街上就響起了紅旗母親無休無止的詛咒聲,主要是針對秋紅的。狼心狗肺的小婊子貨,你想讓我家斷子絕孫?紅旗是三代單傳的男丁,你捏壞了他賠得起嗎?秋紅在她家門后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他活該,誰讓他欺負小拐?紅旗的母親被秋紅再次激怒了,她用什麼硬物敲著王家的門,一窩沒人管教的小畜生,紅旗的母親邊敲邊說,我家紅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割了你的小X喂狗吃。
四五個男孩坐在石碼頭的船塢上,聽小拐描繪他師傅羅乾的容貌和功夫。秋天河水上漲,西斜的夕陽將水面和兩岸的房屋塗上一種柑桔皮似的紅色,香椿樹街平庸蕪雜的街景到了石碼頭一帶就蠻得非常美麗。空氣中隱約飄來化工廠油料燃燒的氣味,而那些裝滿貨物的駁船正緩緩通過河面,通過圍坐在船塢上的孩子們的視線。
男孩小拐不知道他哥哥的允諾就是幾天後發生的石灰廠之戰。那場大規模的血毆後來轟動了整個古城,成為血性少年們孜孜不倦的話題。而男孩小拐在他的少年時代常常向別人提及著名的石灰廠之戰和他哥哥天平的名字,信不信由你,小拐對別人說,野豬幫的人是為了我去石灰廠的,那封生死帖是我哥哥送給白狼幫的,信不信由你,我哥哥是為了給我報一箭之仇。
小拐在區醫院昏死的時候他的兩個姐姐陪著他,大姐錦紅和二姐秋紅,錦紅不斷地嗚嗚哭泣著,秋紅就在一旁厲聲叱責道,哭什麼哭?腿軋斷了又接不回去,光知道哭,哭有什麼用?
我跪著求他,我跪了很長時間。男孩小拐終於把所有的秘密和盤托出,我給他看腿上手上的傷,我告訴他所有的人都來欺負我,你猜他最後怎麼說?男孩小拐環顧著周圍的孩子,眼睛里充滿了喜悅和激|情之光,羅乾最後把我抱起來,他說既然所有人都來欺負你,那我就教你去欺負所有的人。
男孩小拐出生於一月之夜,恰逢大雪初歇的日子,北風吹響了屋檐下的冰凌,香椿樹街的石板路上泥濘難行,與街平行的那條護城河則結滿了厚厚的冰層。小拐的母親不知道她的漫長的孕期即將結束,她在鬧鐘的尖叫聲中醒來,準備去化工廠上夜班。臨河的屋子裡一片黑暗,拐的母親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提起竹藍打開了面向大街的門。街上的的積雪已經結成了蒼白的冰碴,除了幾盞暗淡的路燈,街上空無一人。小拐的母親想在雨鞋上綁兩道麻繩以防路滑摔跤,但她無法彎下腰來,小拐的母親就回到屋裡去推床上的男人,她想讓他幫忙系那些麻繩。男人卻依然呼呼大睡著,怎麼也弄不醒。小拐的母親突然著急起來,她怕是要遲到了。她對著床上的男人低低咒罵了幾聲,決定抄近路去化工廠上班。
錦紅背著弟弟小拐,秋紅邊跑邊用木梳梳著頭髮,姐弟三人也匯聚在街上的人流里朝北涌動,他們不知道石灰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秋紅邊跑邊問旁邊的人,怎麼回事?是誰死了?那人氣喘吁吁地說,打架,聽說死了好幾個。姐弟三人不知道天平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後來他們看見幾個警察把天平從瓦礫堆里拖出來時都嚇呆了,天平的衣服被撕割成布條在晨風中飄動,半尺長的刀口處露出了腸子,從他的身體各處湧出的血像泉眼沿途滴淌。天平的眼睛怒視著天空,但是他被人拖拽的情形就像一根圓木了無生氣,看樣子他已經死了,男孩小拐記得兩個姐姐同時失聲狂叫起來,然後他就從大姐錦紅的背上摔了下來。
我師傅留一叢山羊鬍子,雪白雪白的,你們不懂,功夫深的人都要留山羊鬍子的。男孩小拐還說。
男孩小拐因此招來了董彪日復一日的追逐和報復。我看見男孩小拐像一隻袋鼠在泡桐樹林里繞行奔跑,因過早發育而成為學校一霸的董彪快樂地追逐著小拐,董彪最後把小拐按在樹榦上,用膝蓋猛力地頂擊小拐完好的那條左腿,這樣男孩小拐總是應聲倒在董彪的腳下,有一次董彪忽發異想地解開褲扣,對著手下敗將撒了泡尿,董彪說,去叫你哥哥來,你哥哥算什麼?就是他活著我也敢揍你。
他為什麼要收你做關門弟子呢?回話的人毫不掩飾話read.99csw.com里的潛台詞,為什麼羅乾要收一個斷了一條腿的孩子做關門弟子呢?
你藏著它想幹什麼?
香椿樹街的居民還記得天平背著他弟弟一路狂奔的情景,從天平殘破的褲袋裡掉出來一個又一個鋼圈,從小拐身上淌下來的是一滴一滴的血,銅圈和血一路均勻地鋪過去。那一年小拐9歲,人們都按著學名叫他安平,叫他小拐當然是以後的事了。
事實上除了石灰廠磚窯上的幾個工人之外,幾乎沒人有機會目擊51名少年在垃圾瓦礫堆上的浴血之戰。他們選擇的地點是香椿樹街以北三里的石灰廠後面的空地,時間則是天色乍亮的清晨5點鐘,磚窯上的工人看見兩撥人從不同的方向朝空地上集結而來,有人把鐵鏈掛在脖子上,有人邊走邊轉動手裡的古巴刀,白狼幫的人甚至扛著一面用窗帘布製成的大旗,旗上有墨汁繪成的似狼似狗的動物圖案。在僅僅幾分鐘的對峙后,兩支隊伍就亂成一堆了,從刀器和人的嘴裏發出的呼嘯聲很快覆蓋了石灰廠那台巨大的粉碎機運轉的雜訊。
男孩小拐坐在瓦礫上環顧四周,石灰廠附近籠罩著一種雜亂的節日般的氣氛。小拐看見他們把天平抬上一輛平板車,錦紅和秋紅哭叫著拉住一個車把,快送他去醫院,秋紅跺著腳對警察喊,快點吧,快去醫院。板車另一側的一個警察說,還去什麼醫院,他已經咽氣了。另一個卻陰沉著臉說,他要沒咽氣還得去拘留所。小拐看見那輛平板車在工業垃圾和雜草間顛動著,慢慢地朝他這邊拖來,現在他知道板車上的那具死屍就是他哥哥天平,他覺得天平就像一根圓木被人裝在板車上,就像一根圓木在車上顛動著,一切都顯得高奇而古怪。小拐迎著板車站起來,他懷著惶惑的心情朝天平的手臂猛地一觸,觸及的是天平飽滿發達的肱二頭肌,但那是近乎瞬間的一次觸碰,男孩小拐的手像是被火燙了一下,或者是被冰刺了一下,他驚惶地縮回了他的手,曾經與他胼手胝足的那個身體突然變得如此恐怖如此遙遠,男孩小拐第一次發現天平的手臂上刺了圖紋,那是一隻簡單而醜陋的豬頭。
閻摟上的那群男孩終於還是選擇了雞血,但是他們的嘔吐物已經把床鋪和板牆弄得污穢不堪,在一片反胃的嘔吐聲中小拐打開了他珍藏的白狼幫的旗幟,我沒找到野豬幫的大旗,就拿它代替吧,小拐把那面破旗鋪在地板上,考慮了片刻說,把白狼用墨汁塗掉,畫上一隻豬頭就行了,他們就是這麼乾的。
9月孩子們重歸學校,假期發生的石灰廠之戰仍然使高年級的男孩津津樂道,他們坐在雙杠和矮牆上談論著白狼幫和野豬幫孰優孰劣,各執一詞難以統一意見。後來校工老董的兒子董彪說,你們別爭了,白狼幫和野豬幫算什麼人物,真正厲害的是城西的梅花幫,梅花幫的人胸前都刺一朵梅花。
我師傅只比我高半個腦袋,男孩小拐用手在頭頂上比劃了一下,他看了看其他孩子的表情又補充道,你們不懂,功夫深的人個子都很矮小。
是男孩小拐用九節鞭抽落了他姐姐的半截辮梢和辮子上的紅蝴蝶結。那群男孩看見少女錦紅因驚嚇過度而異常蒼白的臉,她的嘴哆嗦著似乎想罵小拐,但終於什麼也沒有說。而持鞭的男孩小拐坐在那面破旗上,眼睛里依然噴射出陰鬱的怒火,他說,我讓你別來管我的事,為什麼你偏偏不聽?
這是白狼幫的旗,男孩小拐的眼睛在閣樓黯淡的光線里閃閃爍爍,他把那面旗快疾地攤開,然後又快疾地疊好。我哥哥他們的野豬幫大旗我還沒找到,小拐說,他們也有一面旗,比這面旗大多了,我看見過野豬幫的大旗。
我知道了。天平皺著眉頭說,這些事你不懂,是我們野豬幫和他們白狼幫的事,別著急,收拾他們的日子快要到了。
男孩小拐後來就坐在天平的靈車上吃西瓜,那是一隻南方罕見的又甜又脆的西瓜,直至幾年以後小拐還記得嘴裏殘留的那股美妙的滋味。除此以外佔據小拐記憶的依然是天平手臂上的刺青,在去火葬場的途中,男孩小拐多次撩起死者的衣袖,察看他左手臂上的豬頭刺青,它在死者薄脆的皮膚上放射著神奇的光芒。
租用火葬場的白色靈車也是要花錢的,王德基捨不得掏錢,就去鄰近的石碼頭借了輛三輪車,然後用塑料布為天平製作了一個簡易涼棚。這樣,6月灼|熱的陽光被遮擋住了,天平蓋著白被單躺在車上,看上去就像一個蒼白的患了急病的少年。王德基自製的靈車從容地經過香椿樹街,有不知詳情的路人在街口問他,老王,送誰上醫院?王德基悶悶地說,兒子。低著頭騎了一程,王德基看見天平就讀的紅旗中學的鐵門從身邊一掠而過,操場上有一群男孩正在踢足球。王德基突然悲從中來,一邊騎著車一邊哽咽起來,操,別人家的孩子都活蹦亂跳的,偏偏就輪到我家,廢了一個不夠,現在又死了一個。王德基就這樣騎著靈車涕泗滿面地經過城北的街道,他不知道小拐早悄悄地鑽到了車上,他毫無畏懼地坐在天平的屍體旁邊嚮往著火葬場新鮮的不為人知的風景。後來靈車經過北門的瓜果集市,王德基想起天平一直是貪吃西瓜的,小時候曾經為了搶奪秋紅的那九_九_藏_書塊,王德基揚手打掉了天平的一顆門牙。王德基猶豫了一會兒停下車,就近買了半隻切開的紅瓤瓜放到天平身旁,猛地就發現了小拐,小拐直直地瞪著西瓜,說,我要吃西瓜。王德基的手下意識扇過去,但最後只滯留在小拐的頭頂上,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吃吧,反正天平也不會吃瓜了。
關於男孩小拐的拜師習武在香椿樹街有種種說法,人們普遍認為那是王德基為了兒子免受欺侮的權宜之計,是王德基把小拐送到延恩巷的武林泰斗羅乾門上習武的,還有一種說法誤傳天平是羅乾的門徒之一,羅乾肯收下小拐是緣于這段人情,但是男孩小拐後來輕蔑地否定了這些想當然的猜測,他說羅乾從來不搭理那些少年幫派,當然也不認識他死去的哥哥天平,他父親王德基就更不認識羅乾了,他那種人怎麼會認識羅乾?男孩小拐提及他父親時滿臉不屑之色,然後他用一種神秘的口氣說,我是我師父的關門弟子,你別告訴人家。
曾經有人效仿董彪在學校沙坑那兒追打小拐,體育教師上去把他們拉開了。體育教師責問那個男孩,為什麼要打他?你欺負他腿不好?那個男孩很誠實,他說,他哥哥天平死了。體育教師又問,他哥哥死了你就打他?這是為什麼?男孩漲紅了臉踩踏著沙坑裡的黃沙,最後他又說了一句大實話,他腿瘸,他跑不快。
人們想不到野豬幫的新領袖是王德基家的小拐,更想不到新的野豬幫只是一群十四、五歲的男孩。
紅旗是一個過早發育的膀大腰圓的少年,他與天平曾經是好朋友後來又反目為仇,一切緣於他們參加了兩個不同的幫派,小拐三番五次的無理糾纏使紅旗非常惱怒,他不知道為什麼小拐會咬定是他推了他一把。紅旗懷疑在小拐的後面隱藏著另一種挑釁,它來自天平和野豬幫那裡。那些日子里紅旗出門不忘在鞋幫里別上一把三角刀,而且他特意挑選傍晚街上人多的時候坐在門口磨刀,一塊偌大的扇形砂輪,砂輪邊躺著三種刀器:三角刮刀、劈柴的斧子和切菜用的菜刀,少年紅旗就坐在門口,蘸著一盆暗燈的水,沙啦沙啦地磨刀,他瞥見個拐站在街角雜貨店門口,小拐抓著一根樹枝無聊地抽打著牆壁,他似乎窺望著紅旗家這邊前動靜。紅旗仍然在路人的側目下磨著刀,臉上露出倨傲的微笑,他從來沒把個拐放在眼裡。
一條香椿樹街靜靜地匍匐在月光下,青石板路面和兩旁的低矮的房屋上閃爍著一些飄遊不定的陰影,當火車終於從街道上空飛馳而過時,夜行人會覺得整條街都在咯吱咯吱地搖晃,王德基騎在車上朝前後左右張望,他生平第一次對這條熟悉的街道產生了一絲恐懼之心。
男孩小拐本人的說法也令人半信半疑,但是香椿樹街上有不少人親眼目睹他出入于延恩巷羅乾的家門,不管怎麼說,小拐現在是一個習武的孩子。香椿樹街頭的男孩們再也不敢輕易對他施以拳腳了。
後來人們聽說王德基的兒子也出事了,男孩小拐的一條腿也在這場屢禁不絕的釘銅遊戲中喪失了。這次意外跟小拐的哥哥天平有關,是天平讓小拐跟著他上鐵路的,那天天平輸紅了眼睛,他沒有心思去照看年幼的弟弟,他不知道小拐為什麼突然竄到火車前面去撿東西。大概是一隻被別人遺漏的鋼圈吧。火車的汽笛和小拐的慘叫同時刺破鐵路上的天空,事情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男孩小拐對他哥哥天平充滿了崇拜之情,他總是像一個影子似的尾隨著天平,天平走到哪裡小拐就跟到哪裡,但自從天平加入野豬幫以後這種情形就難以為繼了,天平開始厭惡小拐影子般的追隨,別跟著我,他用一種不耐順的語言驅逐小拐,你不能跟著秋紅玩嗎?有時候天平乾脆利用小拐的行動不便,在路上加快步子伺機甩掉他弟弟小拐。即使這樣小拐也能準確地捕捉到天平的蹤影,有時候天平剛剛在駱駝家繫上練功的皮帶,小拐就像一個幽靈閃進了院門,他悄然縮在牆角,靜靜地審視著天平的一舉一動。天平就變得煩躁起來,操,他一邊擊打著沙袋一邊發泄著對小拐的惱恨,為什麼要跟著我?誰要是欺負你你來告訴我,好端端的為什麼老是跟著我?
曾有一個叫大喜的男孩死於這種遊戲,他翻牆去銅材廠偷銅的時候被廠里的狼狗嚇著了,人從圍牆上墜下去,腦袋恰恰撞在一堆銅錠上。大喜之死給香椿樹街帶來了一陣惶亂,人們開始禁止自己的孩子參与釘銅遊戲,但是男孩們有足夠的辦法躲避家人的干擾,他們甚至把遊戲的地點遷移到鐵路兩旁,乾脆就在枕木堆上繼續那種風靡一時的遊戲。每個人的口袋裡塞滿了銅絲,輸光了就臨時放在軌道上等火車碾成銅圈,那年月來往于鐵路橋的火車司機對香椿樹街的這群孩子無可奈何,他們就一遍遍地拉響尖厲的汽笛警告路軌旁的這群孩子。
那天夜裡恰巧王德基上夜班,而天平正在別人家裡玩撲克牌,香椿樹街的人認為這是一個蓄意的巧合,否則那天夜裡的事情是不會就此平息的,6月的石灰廠之禍也許就在當天發生了。
讓他們走,小拐你快讓他們走。錦紅忙著要清掃地板,一邊掃一邊對男孩們說,要鬧到外面鬧去,你們把我家當公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