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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時代.2

刺青時代.2

現在看來紅旗的獄中歸來其實宣告了少年小拐的英雄生涯的結束,很少有人敏感地覺察到這一點,少年小拐也許覺察到了,也許沒有。他們在街口不期而遇時,紅旗的嘴角浮出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而雙眼卻習慣性地憤怒地斜視著少年小拐。那是一次典型的狹路相逢,但當時什麼也沒有發生。少年小拐避開了紅旗的目光,他突然回首眺望不遠處的鐵路橋,橋上恰巧有一輛滿載著大炮和坦克的軍用貨車通過。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好好的香椿樹街讓你這個小瘸子稱王稱霸?紅旗一直揪著少年小拐的耳朵,他指揮著朱明他們把少年小拐抬進了五金廠的後門。五金廠的工人已經下班,由幾間破廟宇改建的廠房靜悄悄的,小拐不知道他們把他弄到這裏來幹什麼。他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對他幹什麼。他現在無力掙脫那麼多雙手的鉗制,於是也就不想掙脫了,他想呼救但喉嚨也被老練的對手紅旗卡住了,少年小拐突然對眼前事物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記起9歲那年在鐵路上發生的災禍,當那列火車向他迎面撞來的時候,他也是這種無力掙脫的狀態,他也覺得有一雙手牢牢地鉗住他的腿,有一個人正在把他往火車輪子下面推。
他沒帶三節棍和九節鞭,光是一支飛鏢對付不了人家的鋤頭鐵塔。另一個少年表示惋惜說,小拐今天要是帶上他的傢伙就好了,我們也不會輸那麼慘了。
你們搞伏擊,這麼多人對付我一個,傳出去多丟臉。少年小拐被那幫人抬了起來,他的聲音悲壯而憤慨。
我們不管什麼丟臉不丟臉的,我們今天就是要把你擺平。朱明說。朱明的臉上洋溢著伸冤雪恥的喜悅。
他們把少年小拐抬到了一台沖床旁邊,朱明拉上了電閘后沖床開始工作,而紅旗坐在沖床後面朝小拐擠了擠眼睛,沖床的鑽頭正在一塊鋼片上打孔,嘎蹦、嘎蹦,富有韻律和殘酷的美感。現在少年小拐終於知道了紅旗新奇的出入意料的絕招,他聽說紅旗發明了一種討巧的置人于死地的辦法,原來就是他天天操作的沖床。
少年小拐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如何刺青。城裡僅有的幾個刺青師傅都拒絕替這群未成年的少年紋身,而且拒絕傳授刺青的工藝和技術。失望之餘小拐決定自己動手摸索,他對夥伴們說,沒什麼稀罕的,他們不干我門自己干,只要不怕疼,什麼東西都能刺到身上去。
鐵路橋下面怎麼樣?你要是嫌橋洞里不好上鐵路也行,你要是帶的人多就去石灰廠外面,或者就去石碼頭?隨你挑,時間也隨你挑。
沒有人知道少年小拐和武界泰斗羅乾的關係是如何中斷的,那種令人艷羡的關係也許持續了半年之久,也許只有短短的二三個月。我記得少年小拐後來不再談及羅乾的名字,有人追問羅乾的近況時小拐的回答令人吃驚,他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他中風了,不行了,現在我用一隻手就能把我師傅拍死。然後少年小拐眉飛色舞他說起另一位大師張文龍的故事,那是風靡一時的龍拳的創始人,武功非凡,方圓百里的少年都夢想成為張文龍的門徒,但是張文龍只賣傷葯不授武藝。他經常在北門弔橋設攤賣他的跌打風濕膏藥,賣完葯就卷攤走路,從來沒有人知道張文龍的住處,膽大的少年去他的葯攤前打聽時,張文龍就拿一塊膏藥塞過來說,先掏錢把葯買去,你們這幫孩子就缺傷葯了,你們打吧,你們天天打架我的葯就好賣了。當你死磨硬纏刺探他家的住處時,張文龍眨著眼睛說,我哪裡有家呀?我天天在野地里為你們採藥熬膏,夜裡就睡在水溝里,睡在菜花地里。
香椿樹街兩側的泡桐樹是最易於繁殖的落葉喬木,它們在潮濕而充滿工業廢煙的空氣里瘋狂地生長,到了來年的夏季,每家每戶的泡桐樹已經撐起一片濃密的樹蔭,遮蓋了街道上方狹窄的天空。香椿樹街的男孩也像泡桐一樣易於成長,遊盪于街頭的少年們每年都是新的面貌和新的陣容,就像路邊的泡桐每年都會長出更綠更大的新葉。
橋上的遭遇對於少年小拐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在張文龍匆匆離去后他仍然站在北門弔橋上,受辱后的窘迫表情一直滯留在他蒼白的臉上,夥伴們的竊笑使少年小拐惱羞成怒,他對著橋下的護城河罵了一聲,張文龍,我操你螞,再過5年,你看我怎麼報一箭之仇。
男孩小拐幸運地逃脫了9月的大搜捕,這使他們得以重整旗鼓,更加威風地出現在香椿樹街上。不久少年小拐在石碼頭召集了野豬幫的聚會,宣布將朱明等6人開除出野豬幫。就在這裏少年小拐突然向夥伴們亮出一面大紅緞子的錦旗,旗上新野豬幫4個大字出於小拐親筆,笨拙、稚氣卻顯得威風凜九九藏書凜。至於這面錦旗的來歷,少年小拐坦言是從居民委員會的牆上偷摘的,本來那是一面衛生流動紅旗。我有幸參加了新野豬幫的石碼頭聚會,記得在那次聚會中少年們處於大難不死的亢奮中,他們商討了懲治叛徒朱明和去西匯灣踩平那裡新興的小野豬幫的計劃,談的更多的當然是座山雕的刺青技術,座山雕與小拐死去的哥哥是割頭兄弟,他與紅旗幾乎同時出家歸來,作為對天平的一種悼念,座山雕答應為少年小拐在手上刺一隻豬頭,但是他只肯為小拐一個刺青。少年小拐注意到夥伴們對此的不滿情緒,最後他安慰他們說,明天我先去,我會把座山雕的刺青技術學來的,等我學會了再給你們刺,別著急,每人手臂上都會有一隻豬頭的。那天石碼頭上堆放著化工廠的一種名叫苯乾的貨物,苯干芳香而強烈的氣味刺|激著少年們的鼻喉和眼腺。許多人一邊打噴嚏一邊流淚,它給這次聚會帶來了強制性的悲壯氣氛,恰巧加深了少年們對最後一次聚會的回憶。我看見少年小拐後來對著河上的駁船揮舞那面野豬幫的紅旗,一邊狂呼一邊流淚,但是我並不知道那是小拐一生中最後的輝煌時刻。
少女錦紅很早就顯露出南方美人的種種風情,人們認為她生在王德基家就像玫瑰寄生於一灘污泥之中,造化中包含了不幸。香椿樹街的婦女們建議錦紅耐心等待美好的婚姻,起碼可以嫁一個海軍或者空軍軍官,但是錦紅在19歲那年就匆匆嫁給了醬品廠的會計小劉,而且出嫁時似乎已經有了身孕了。街上有謠傳說玉德基曾和女兒錦紅睡覺,但那畢竟是捕鳳捉影的謠言。真正了解錦紅的當然是她妹妹秋紅,錦紅出嫁前夜姐妹倆在燈下相擁而泣,錦紅對秋紅說的那番話幾乎使人柔腸寸斷。
誰都能發現少年小拐在受到傷害后情緒低落,他擔心自己在新野豬幫內的地位受到損壞或者排擠,有一天我驚訝地發現他採取了殺雞儆猴的做法,在一番關於張文龍籍貫的爭執中,少年小拐突然緘口動手,他突然認皮帶縫裡抽出一把飛鏢朝朱明身上擲去,你也想來反對我?小拐冷笑著審視朱明的表情,他說,我說他是東北人就是東北人,別來跟我犟。那把飛鏢從朱明的耳朵一側飛出去,朱明驚呆了,誰也沒想到少年小拐突然翻臉,事後少年們對小拐的舉動褒貶不一,支持小拐和同情朱明的人形成了兩個陣營,據我所知這也是新野豬幫最後分崩離析的原因。
小拐怎麼啦?秋紅又問。
憤怒的秋紅一時啞然失語,她的豐腴而紅潤的臉上不知不覺掛上了淚珠。人們都用一種隔膜而厭惡的目光注視著她,似乎沒有人為秋紅的一腔姐弟之情所感動。事實上那是一個混亂的人心浮躁的黃昏,人們關注的是自己的滯留在清塘鎮生死未卜的兒子或家人,每個人的心情其實都是相仿的。
到了中秋節前夕,香椿樹街的新野豬幫已經分裂成兩派,人多勢眾的那派由少年小拐統轄,另外一派的六七個少年則死心塌地跟著朱明,他們從此開始了漫長的此長彼消的內戰。我之所以如此清晰地記得這個時間概念,是因為那天香椿樹街上瀰漫著糖果鋪煎制鮮肉月餅的香氣,那種一年一度的香昧誘使許多人聚集到糖果鋪的煎鍋前面。少年小拐他們和朱明他們的人就在那兒相遇了。我記得朱明他們一共只有3個人,3個人每人手裡捧了一包月餅往人堆外擠,但是朱明突然被什麼絆了一下,絆他的是小拐腋下的那根撐拐。
他怎麼啦?他不是會武功嗎?秋紅驚叫過後問。
少年小拐是在去刺青的路上遭到紅旗和朱明的伏擊的,後者選擇的時機幾乎是天衣無縫,令人懷疑其中設置的騙局和精心策劃,或許是小拐朝夕相守的夥伴里出現了姦細,或者是小拐所信賴的座山雕參与了這次陰謀也不得而知。作為少年小拐的知心朋友,我清晰地記得他遭到伏擊的時間是黃昏,地點是在香椿樹街北端的羊腸弄。
香椿樹街的人們後來習慣把王德基的兒子叫做孬種小拐,孬種小拐在閣樓和室內度過了他的另一半青春時光,他因為怕人注意他的前額而留了奇怪的長發,但烏黑的長發遮不住所有的恥辱的回憶之光,孬種小拐羞於走到外面的香椿樹街上去,漸漸地變成孤僻而古怪的幽居者。
帶上傢伙也沒用,清塘鎮的人一個比一個野,再說小拐本來就不怎麼樣,我看見他第一個被清塘鎮的人按在地上,第三個少年說起小拐卻已經顯得很輕蔑了。
你在玩我?朱明說,你以為我們怕你們?要打架約個地方和時間,我操,你真以為我們怕你們?
少年小拐和他的夥伴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返回香椿樹街,負責接送的警察對https://read.99csw.com圍觀的人們說,這次還幸虧沒打出人命,否則就直接把他們送拘留所了,王德基和秋紅也在街口等候,看見小拐他們依次爬下了卡車。王德基舒了一口氣、他對旁人說,這幫孩子是不是吃了瘋狗的肉?在街上鬧不夠,打架竟然打到清塘鎮去了。那人問,回家要收拾你兒子嗎?王德基被問得有點尷尬,從小收拾到大,就是收拾不了他,想想真奇怪。王德基苦笑一聲,隨後說了一句令人傷感的話,孩子他母親搭上她一條命就生了這麼個寶貝兒子,想一想真是奇怪。
平心而論中秋之戰在小拐一方也並不光彩,誰都注意到朱明他們是赤手空拳的,而且人數少於小拐他們。另外他們選擇的地點也缺乏考慮,糖果鋪的煎餅鍋最後被人群擠翻了,一鍋熱騰騰的鮮肉月餅全部傾倒在地,一些饞嘴的孩子和婦女趁亂撿走了好多月餅。糖果鋪的女店員們一氣之下去少年們就讀的紅旗中學告了狀。
那天夜裡少年小拐又出門了,王家的人對此已習以為常,他們臨睡前用椅子頂在門上,這樣不管何時小拐都可以回家睡覺。凌晨時分錦紅姐妹被門口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了,起床一看小拐帶著七八個少年穿過黑暗的屋子往後門涌去,秋紅想去拉燈繩,但她的手被誰拽住了。別開燈,有人在追我們。秋紅睡意全消,她試圖去阻擋他們,你們又在幹什麼壞事?幹了壞事就都往我家跑。少年們一個個從秋紅身旁魚貫而過,消失在河邊的夜色中。最後一個是少年小拐,你別管我們的事,小拐氣喘吁吁地把一匹布往秋紅的懷裡塞,然後他把通向河埠的後門反鎖上,隔著門說,這匹布給錦紅做嫁妝。
人們想像中的警車雲集香椿樹街的場面沒有出現,它們駛過香椿樹街街口去了城東,也去了城西,唯獨遺漏了鐵路橋下面的這個人口和房屋同樣稠密的地區,或許香椿樹街與城市的其它角落相比是一塊安寧凈上,或許警察們是有意把街上的這群少年從法網中篩了出來。尖厲的令人焦慮的警車汽笛在深夜嘎然而止,那些夜不成寐的婦女終於鬆了口氣,她們看見兒子仍然睡在家裡,她們覺得一個關口總算度過去了。那些婦女中當然包括少年小拐的姐姐秋紅,秋紅在夜空復歸寧靜后爬下閣樓,察看了弟弟小拐的床鋪,小拐正在酣睡之中,小拐竟然睡得無憂無慮,這使秋紅心裏升起無名之火,賤貨,秋紅一邊唾罵自己一邊回到閣樓上,她對自己發誓說,我要再為那畜生操心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賤貨。
朱明沒說什麼,他遲疑了一會兒抓了兩塊月餅給小拐,但小拐沒去接,他的表情已經顯露出尋釁的端倪,我看見他用撐拐的底端撥了撥朱明拿月餅的手。
拆除紗布那天少年小拐沉浸在一種沮喪的情緒中,他發現自己的冒險徹底失敗了,手臂上出現的不是他嚮往的威武野性的豬頭標誌,而是一塊扭結的紊亂的暗色疤瘢,少年小拐捂著他的手臂在家裡嗷嗷地狂叫,就像一條受傷的狗。叫聲使剛從紡織廠下班回家的錦紅難以入睡,錦紅煩躁地拍打著床板說,別叫了,讓我睡上一會。少年小拐停止了叫喊,他開始用拳頭拚命捶擊閣樓的板壁,整座朽敗的房子微微搖晃起來。錦紅一氣之下就尖著嗓門朝閣樓上罵了一句,我操你媽,你只剩了一條腿,怎麼就不能安分一點?錦紅罵完就後悔了。她看見弟弟小拐從竹梯上連滾帶爬衝下來,手裡舉著一把細長的刀子,錦紅從小拐陰鬱而暴怒的眼神中判出他的可怕的念頭,抱著枕頭就跳下床,慌慌張張一直跑到門外。
新野豬幫的刺青最終失敗了。他們想像用一柄刀尖蘸著藍墨水在皮膚上刻豬頭的形狀,但是尖銳的疼痛使許多人半途而廢,少年小拐痛斥那些夥伴是膽小鬼,他獨自在閣樓上百折不撓地摸索刺青技術,換了各種針具和染料,少年小拐一邊呻|吟一邊刺割著他的手臂,渴望豬頭標誌躍然於他的手臂之上,他的手臂很快就潰爛發炎了,膿血不停地從傷處滴落下來,在王德基每天的咒罵和奚落聲中,少年小拐終於允許他姐姐錦紅和秋紅替他包紮傷口,他說,10天過後,等紗布拆除了,你們會看見我手臂上的東西。
我知道少年小拐在制定幫規和戒條時煞費苦心,他告訴我天平他們的野猜幫是有嚴格的幫規和戒條的,由於保密小拐無從知道它們的內容。他對此感到茫然。後來少年小拐因陋就簡地模仿了解放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條令,稍作修改用複寫紙抄了許多份散發給大家,至於戒條則套用了一句流行的政治口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少年小拐當天下午在石碼頭聽說了這個消息,夥伴們聽見https://read.99csw.com他發出一聲難以捉摸的怪笑,怎麼拖到現在才開除?少年小拐的笑聲突然變得瘋狂而不可抑制,他坐在一隻空油桶上用右腳踢著油桶,笑得彎下了腰,我的教科書早都擦了屁股,他說,怎麼拖到現在才開除?
七五年之夏是屬於少年小拐的,新興的野豬幫在城市秩序相對沉寂之時猶如紅杏出牆,吸引了人們的目光,在黃昏的街頭,一群處於青春期的少年簇擁著他們的領袖,矮小瘦弱的少年小拐,他們擠在一輛來歷不明的三輪車上往石灰廠那裡集結而去,石灰廠外面的空地是他們聚會習武的最好去處,就在那裡他們把校工老董的兒子綁在樹榦上,由小拐親自動手給他剃了個醜陋的陰陽頭,然後小拐用紅墨水在董彪暴露在外的頭皮上打了幾個叉,據說這是被野豬幫列入黑名單者的標誌,被列入黑名單的還有其他六七個人,甚至包括學校的語文教員和政治教員。
他腿不好,跑不快,那麼多人圍上來,會武功也沒有用。一個少年說。
少年小拐扶著牆與他父親和姐姐逆向而行,他的頭部纏著一條骯髒的被血洇透的紗布,看上去小拐顯得出奇的從容而冷靜,秋紅跑過去想察看他頭上的傷勢,被他推開了。我死不了,小拐說,你回家去,別來管我的事。秋紅就跟在他後面說,讓你別打架你偏不聽,這回好了,頭上弄了個窟窿讓人看笑話,街上的人都看著王家姐弟,看見小拐突然回過頭打了秋紅一記耳光,讓你別來管我你偏不聽,你為什麼老是要來管我?小拐幾乎是在吼叫,他的仇視的目光使秋紅不寒而慄,秋紅掩面坐在地上哭號起來,不管就不管,秋紅絕望地拍打著地面,邊哭邊叫,我要再管你的事我就是畜生。
小拐的這番話意在安撫日漸渙散的野豬幫的人心。到了9月他發現夥伴們中間瀰漫著一種消極的恐慌的情緒,香椿樹街上到處紛傳說本地警察對少年幫派的第二次圍捕就要開始。每當誰向他提起這個話題時,小拐就顯得極不耐煩,你怕嗎?他說,你怕就到你媽懷裡吃奶去,說話的人於是極力否認他的恐懼,小拐就笑著甩出他的口頭禪,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我隨你挑,你真以為我們怕你們?朱明的嘴裏咬了一塊月餅,含糊地嘀咕著往小拐他們的人圈外走,朱明帶著兩個人走出去幾步遠,沒有明確回復小拐的挑釁,卻說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話,朱明說,他算什麼人物?他姐姐跟他爹睡覺,肚子都睡大啦。
我知道我不該急著嫁人,可是我在這個家裡老是擔驚受怕,我受不了。錦紅捂著臉嗚咽著說,不如一走了之吧。
你們知道張文龍的刺青刺了什麼?少年小拐最後向他的夥伴提出了一個熱門的問題。
這年夏天少年小拐瘋狂地追逐著張文龍的蹤跡,我聽說他長時間地蹲在北門弔橋的葯攤前,期待河上吹來的風捲起張文龍那件黑布襯衫的下擺,他渴望親眼目睹那條恢宏而漂亮的盤龍刺青,大風卻遲遲不來。少年小拐在一陣迷亂的衝動中向張文龍的襯衫伸出了手,聽說小拐的手剎那間被張文龍夾在腋下,張文龍半溫半笑他說,你這孩子斷了一條腿不夠,還想再斷一系胳膊嗎?
給兄弟們每人兩塊。小拐說。
少年小拐羞於正視自己左臂上那塊失敗的刺青,說那番話時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時偷窺他的左臂,海魂衫肥大的短袖子遮掩了那片疤瘢的一半,另一半卻袒露在夏日陽光里,我發現從那片疤瘢中無法看清豬頭的形狀,它們看上去更像秋天枯萎的黑紅色的樹葉。
我知道那麼多人出賣少年小拐緣於一個簡單的事實,他們無法容忍少年小拐在香椿樹街的風光歲月,儘管那是短暫的曇花一現的風光歲月。命運如此殘忍地捉弄了小拐,他額上的孬種標誌是一個罕見的物證。
孬種小拐的兩個姐姐出嫁后經常回來照顧父親和弟弟的生活,有一次錦紅和秋紅到閣樓上清理出成堆的垃圾,其中有小拐兒時的百室箱,姐妹倆在百室箱里發現了一些霉爛的布卷,打開來一看像是旗幟,旗上畫的野豬圖案依然看得清楚,錦紅皺著眉頭問孬種小拐,這是什麼鬼旗子?孬種小拐沒有回答,秋紅在一邊說,把它扔掉。然後姐妹倆開始收拾床底下的那些刀棍武器,錦紅抓著三節棍問孬種小拐,這東西你現在用不著了吧?扔嗎?孬種小拐仍然沒有回答,他坐在閣樓面向街道的小窗前,無所用心地觀望著街景,秋紅亦一邊說,什麼三節棍九節鞭的,都給我去扔掉,留著還有什麼用?後來姐妹倆從箱子里倒出許多銅圈、銅鎖、銅片來,閣樓上響起一陣銅片相撞的清脆的聲音,孬種小拐就是這時候回過頭阻止了秋紅,他對她說,把那些銅圈給我留九*九*藏*書下,我一個人沒事的時候可以釘銅玩。
以前怕父親,後來怕天平,現在怕小拐,錦紅仍然嗚咽著,她說,我一看見小拐的眼睛,一看見他那條斷腿,心裏就發冷,現在我最怕他。
好好的他們為什麼打你們?有人提出了簡單的疑問。
白狼幫的紅旗在9月的一個傍晚出獄歸來,紅旗提著行李東張西望地出現在香椿樹街上時,人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雖然在獄中的兩年紅旗已變成一個膀大腰圓的青年,雖然他的腦袋剃得光溜溜的鬍鬚反而很長,但紅旗的眼睛卻像以前一樣獨具風格,它們仍然憤怒地斜視著。
王德基家的秋紅也擠在那堆焦灼而忙亂的婦女中間,她關心的自然是她弟弟小拐的情況,秋紅剛想開口問什麼,那3個少年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小拐最慘了,他頭上挨了一鐵搭,開了兩個洞。
聚集在石灰廠的少年們沒有把朱明的話放在心上,他們攔住了去往清塘鎮的長途汽車。去的時候大約有七八個人,當天回來的卻只有3個人,而且都是鼻青臉腫的,他們提著撕破的衣服和斷損的涼鞋從街上一閃而過,像做賊似的溜進各自的家門。他們告訴前來打聽兒子下落的那個婦女說,小拐他們留在清塘鎮了,清塘鎮的人把他們扣起來了,僥倖逃離清塘鎮的3個人驚魂未定,用一種誇張的語言描述那場可怕的毆鬥。我門一下長途汽車就有人來撩撥逗事,也不知道是怎麼打起來的,他們用的都是鐵搭、鋤頭和鐮刀,那麼多人追著我們打,我們還來不及編隊形就給他們打散了。
不知道,他們說不准我們在清塘鎮耀武揚威。
沒怎麼,可我就是害怕,他遲早會惹下大禍,錦紅最後作出她的預言,秋紅注意到姐姐說話時憂心忡忡的表情,她想笑卻笑不出來,這個瞬間錦紅美麗的容顏突然變得蒼老而惟悴了,這使秋紅對錦紅充滿了深情的憐憫。
我看見少年小拐的眼睛里倏地迸出罕見的可怕的紅光,他狂叫了一聲,從別人手裡奪過九節鞭,率先發起了對朱明他們的攻擊。九節鞭準確地抽到了朱明的後頸上,小拐的夥伴們一擁而上,本來應該避人耳目的混戰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發生了,糖果鋪周圍一片騷亂,女店員在櫃檯後面尖叫著,快去喊警察,要打出人命啦。更多的香椿樹街人則訓練有素地退到糖果鋪的台階上,或者爬到運貨的三輪車上,居高臨下地觀望了少年小拐棍鞭齊發痛打朱明的場面,觀望者們除了對少年小拐身殘志堅的英武形象讚歎幾聲外,並沒有太多的驚詫,雖然他們親眼看見朱明他們滿臉血污地在街上翻滾,這畢竟還是少年們之間的小型毆鬥,生活在香椿樹街的人們對此已經司空見慣。
買那麼多月餅獨吃?好意思嗎?小拐似笑非笑地說。
去座山雕家必須通過狹窄的僅容一人通過的羊腸弄,羊腸弄的一側是居民的後窗和北牆,另一側是五金廠的後門和破敗的圍牆,紅旗就是從圍牆的斷口突然跳到少年小拐身上的,小拐來不及拔出腰帶里的匕首,在短短的一個瞬間他意識到一直擔心的伏擊已經來臨,他後悔單身一人來刺青,但是一切都無法改變,他看見朱明和幾個人從五金廠的後門和弄堂口朝他包抄過來。
你說得輕巧!一個少年斜睨著秋紅反駁道,那種時刻誰還顧得上誰?我背了小拐誰又肯來背我?
少年小拐和夥伴們偷來的是一匹白色的棉布,這匹布令錦紅啼笑皆非,錦紅懷著一種五味混雜的心情注視著小拐和白布,她說,辦喜事不能用白布,這是辦喪事用的。錦紅伸手在弟弟的頭頂上輕撫了一下。這個舉動意味著她最後寬恕了少年小拐。
可是你不知道,是一條什麼樣的龍,少年小拐的神情顯得非常衝動,他先在自己的腹部用力劃了一下,龍頭在這兒,然後小拐的引順著胸前往肩部爬,最後在後背上又狠狠戳了一下,龍尾在這兒,你說這條龍有多大?小拐說著嘆了口氣,他的臉看上去突然變得憂怨起來,羅老頭背上那條龍比起張文龍來算什麼?湯司令和紅旗他們的刺青就更提不起來了。
旁邊的秋紅聽到這裏勃然生怒,她指著3個少年的鼻子說,一幫不知廉恥的雜種,你們知道小拐腿不好,跑不快,你們就不肯拉他一把?你們就不能背上他跑嗎?
幾天後少年們相約在石灰廠外面集合,準備搭乘長途汽車去清塘鎮尋找一個姓王的刺青師傅,那個人是朱明家的親戚,但是朱明和他的幾個朋友卻遲遲不來,小拐就派人去朱明家喊他。派去的人到了朱明家,看見幾個人正圍坐在桌前打撲克牌,朱明的臉上貼滿了紙條,頭也不抬地對人說,我們不去了,要去你們自己去吧,不過我提醒你們,清塘鎮的人們比香椿樹街的可野多了,小心讓它們踩扁了抬回來。https://read.99csw.com
三天之後紅旗中學的門口出現了一張布告,龍飛鳳舞的毛筆字流露出校方卸除一份重負后的喜悅。被開除的名單很長,包話從初一到高二的幾十名學生,有人用手捲成喇叭形狀朗讀著那份名單,其中包括了少年小拐常常被人遺忘的學名:王志剛,而在糖果鋪之戰中吃了虧的朱明也遭到了校方同樣的發落。
錦紅光著腳,穿著背心和短褲站在街上,手裡抱了一隻枕頭,過路人都用詢問的眼神注視著王德基家的女孩錦紅。錦紅你怎麼啦?錦紅臉色煞白,她不時地回頭朝家裡張望一眼,朝問話的那些人搖著頭。錦紅不肯告訴別人什麼,她只是衣衫不整地倚牆站著,用枕頭擦著眼裡的淚,沒什麼,錦紅牢記著亡母傳授的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她對一個追根刨底的鄰居說,我跟小拐鬧著玩,他嚇唬我,他嚇唬要殺我。
把他那條好腿搬上來。紅旗命令朱明,紅旗的嘴裏發出一種亢奮的哂笑,他說,快點,讓我來試試沖人的技術,沖人比沖刀片難多了。
他去拉紅旗有什麼用?少年小拐極其輕蔑朱明的算盤,他對夥伴們說,你們千萬別以為從監獄里出來的人就怎麼樣,紅旗不怎麼樣,看他樣子凶,其實是個孬種。
從清塘鎮鎩羽而歸的少年們很快就聚集在朱明家門口,隔著窗子他們看見朱明那幫人仍然在桌前玩撲克牌,只是每個人的膝蓋上都添了一根一尺多長的角鐵,屋裡的人對窗外的人顯然已有防備,少年小拐和他的夥伴無法對朱明他們實施懲罰,判徒,有人伏在窗台上對屋裡的人喊。而少年小拐嘴裏吐出的是一句江湖行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的聲音聽來冷峻而充滿殺機。我看見他提起撐拐,用一種輕柔的動作在朱明家的窗戶上搗了一個圓孔,屋裡人朝外面張望了一眼,並沒有作出任何反應,緊接著是一聲嘩啦啦的脆響,少年小拐揮舞著他的撐拐,砸碎了朱明家窗戶上的每一塊玻璃。
你到底怕什麼?秋紅問。
是一條龍。有人回答道。
別碰我的好腿,別碰它。少年小拐的目光注視著沖床上下律動的鑽頭,不難發現他的目光從好奇漸漸轉向恐懼,他的尖厲的抗議聲也漸漸地變成一種哀告,別碰我的好腿,你們幹什麼都行,千萬別碰我的好腿了。
作為孬種小拐唯一的朋友,我偶爾會跑到王德基家的閣樓上探望孬種小拐,他似乎成了一個卧病在家的古怪的病人,他常常要求我和他一起玩兒時風行的釘銅遊戲,我和他一起重溫了釘銅遊戲,但許多遊戲的規則已經被我們遺忘了,所以釘銅釘到最後往往是雙方各執一詞的爭吵。對於我們這些在香椿樹銜長大的人來說,溫馨美好的童年都是在吵吵嚷嚷中結束的,一切都很平常。
少年小拐和他的夥伴們曾經暗中觀察紅旗的行蹤,大多數時間紅旗都在家門口拆卸自行車,或者站在家門口吃飯,偶爾他會朝門后嘮叨不休的母親罵幾句粗話,紅旗和城東白狼幫城西黑虎幫似乎中斷了一切聯繫。唯一值得警惕的是朱明,朱明幾乎天天去紅旗家,紅旗一出獄朱明就和他打得火熱,不難看出勢單力薄的朱明他們正在竭力拉攏新的盟友。
據朱明後來告訴別人說,小拐那天跪在沖床邊向他求饒,向紅旗和其它人求饒,他的可憐而卑瑣的樣子令人作嘔。朱明和紅旗讓它過了第一關,但是第二關卻是由座山雕控制的。從五金廠的後門出來,他們按照事先的約定把少年小拐扶到座山雕家裡,五六個人按住半死半活的少年小拐,由座山雕為他刺青,刺的不是小拐想像中的野豬標誌,而是歪歪扭扭的兩個字:孬種。刺青的部位不在常見的手臂上,而在少年小拐光潔的前額上,座山雕在完成了他蓄謀已久的工程后得意地笑了,他說的話與紅旗如出一轍,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香椿樹街怎能讓一個小拐子稱王稱霸?
秋紅回憶起那天夜裡的事件一直心有餘悸,布店的人帶著幾個巡夜的民兵很快就來敲門。錦紅到閣樓上藏起那匹布,秋紅就到門口去應付。來人說,讓我們進去,偷布的那幫孩子跑你家來了。秋紅伸出雙臂把住門框兩側,她像一個成熟的婦女一樣處驚不亂,秋紅說,你們抓賊怎麼抓到我家來了?難道我家是賊窩嗎?布店的人說,你家就是個賊窩。這句話激怒了秋紅,秋紅不容分說朝那人臉上扇了記耳光,我操你八輩子祖宗,我讓你糟蹋我們家的名聲,秋紅邊罵邊唾,順手撞上了大門。她聽見門外人的交談仍然很不中聽,一個說,王德基家的孩子怎麼都像惡狗一樣的?另一個說,一個比一個壞,一個比一個凶。秋紅的一點恐慌現在恰巧被滿腔怒火所替代,她對著門踢了一腳,高聲說,你們滾不滾?你們再不滾我就拎馬桶來,潑你們滿身是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