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南方的墮落.1

南方的墮落.1

我想起金文愷這顆死魂靈,想起那雙蒼白乾瘦的手在午後陽光下簌簌顫動的情景,心裏對他有一個公正的評價,說說也無妨。
紅菱姑娘無所察覺,那天她有可能是仿效香椿樹街女子,頭一次給自己穿了乳罩。從道義上講,穿反了不該受到譴責,應該受到譴責的是頭一個發現穿反了的茶各。茶客們多不要臉,他們不去提醒紅菱姑娘,卻去提醒一個又一個進門的新茶客,他們都對紅菱姑娘笑,紅菱姑娘仍然無所察覺,她對眾人報以知足的不免受寵若驚的微笑。直到姚碧珍瘋笑起來。姚碧珍笑夠了用一根手指捅了捅紅菱姑娘的腰,不會穿就別穿,你裏面穿反啦。
二、沸水沖陳茶,然後用嘴喝下去。
其一:一時沒有合適的稱號。
從前當我還是個愛好幻想的少年時,多少次我站在橋頭,朝茶館那排帖滿舊報紙的西窗窺望。茶館很容易讓一個少年聯想到兇殺、秘密電台、偷匿黃金等諸如此類的罪惡。我的印象中茶館樓上是一個神秘陰暗的所在。我記得一個暮春的傍晚,當我倚在橋上胡恩亂想的時候,那排樓窗突然顫動了一下,許多灰塵從窗根上紛紛舞動起來。吱呀一聲,面對我的一扇窗子沉重地推開了,一個男人出現在幽暗的窗邊,我記得他的蒼白浮腫的臉,記得他戴著一隻毛茸茸的耳朵套子,滑稽而不合時令。橋與茶館緊挨著,所以我的僵傻的身體也與他的一隻手離得很近,我看見了他的手,一隻乾瘦的長滿疤瘢的手,像石筍一樣毫無血色,摳著窗框,每根手指都在艱難地顫動。他的眼睛漠然地掃過我的臉,掃過橋頭,然後張大嘴說了一句話。小孩快跑。
表哥,你的皮鞋可真白。
不是開會,是喝茶。
傳說和尚橋就是這樣修起來的。如果這是真的,那麼這段歷史大概是梅氏家族最輝煌的一頁了。我想起這傳說有如吞食一隻金頭蒼蠅,但是整個少年時代,我幾乎天天要從和尚橋上過,從家裡去學校。理智地說,過橋人是不應去敗壞橋的名聲的。
又說謊,姓張的人像螞蟻一樣多。你的親戚到底姓什麼?
其二:一時來不及燙上合適的稱號。
姚碧珍儀態之騷情、談吐之放肆是香椿樹街聞名的。她本人就像茶館窗外的和尚橋一樣、已經成為一種特定的風景供人觀賞。我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甚至在我粗線條的世界觀里,一直把姚碧珍這個人物作為南方生活的某種象徵。我討厭南方。我討厭姚碧珍。
香椿樹街。
這是什麼地方?
有一天茶客們看見紅菱姑娘像一隻油桶般地從樓梯上滾下來,定睛一看,原來是被姚碧珍從樓上推下來的。姚碧珍趿著雙拖鞋站在樓梯口,柳眉怒豎,唾沫橫飛,嘴裏罵,偷看,偷看,當心我剜了你的眼珠子喂狗吃。紅菱姑娘從地上爬起來,捋捋衣角,臉上不改顏色,走到一個熟客那裡給他續了一杯茶。
有些人走過和尚橋。
我從來沒有如此深情地描摹我出生的香椿樹街,歌頌一條蒼白的缺乏人情味的石硌路面,歌頌兩排無始無終的破舊醜陋的舊式民房,歌頌街上蒼蠅飛來飛去帶有黴菌味的空氣,歌頌出沒在黑洞洞的窗口裡的那些體形矮小面容委瑣的街坊鄰居,我生長在南方,這就像一顆被飛雁銜著的草籽一樣,不由自己把握,但我厭惡南方的生活由來已久,這是香椿樹街留給我的永恆的印記。
說到李昌,他是又一個令我厭惡的人物。他其實是個小夥子,至少比姚碧珍年輕20歲,頭髮梳得又光滑又考究,經常穿一雙白色的皮鞋。印象最深的是李昌的桃花眼,長著這種眼睛的男人,對於女人來說都是一攤又粘又稠的爛漿糊。我認為李昌就是一攤爛漿糊,糊在姚碧珍豐|滿的臀部上,時間長達一年之久。我很噁心,扳指一算,那段時間正是金文愷絕病在身之際。金文愷輾轉于黑暗的內室,聞見死亡的氣息從他心愛的耳朵套子上一點點地滴落。住在茶館附近的人家經常在半夜裡聽見一種痴人的嚎叫,悲愴而凄清。他們認為是野貓在房頂上爭食,他們一直認為金文愷是個啞巴,或者乾脆是個白痴。這些愚鈍的居民人|獸不分,忽略了全文愷彌留之際的背景材料。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香椿樹街似乎很早就無視活幽靈金文愷的存在了。他們窺視活蹦亂跳的人的時候,常常省略了其它更有意義的內容。
我不得不再次提到李昌這個可惡的名字。李昌屬於無業游民一類人。最早時糊口靠的是販賣蔬菜。在香椿樹街西側的早市上,李昌混跡于許多女人中間叫賣芹菜,萵苣或者韭菜。如魚得水,悠閑自在從來沒有過絲毫羞怯,他在賣菜時也穿著那雙矯揉造作的白皮鞋,試圖引起別人的艷羡。
傳說描述那時候是沒有橋的,從青read.99csw.com雲寺到香椿樹街來要繞三里地。傳說老和尚欲|火難熬趁夜闌人靜之時泅水而來,天天潛入祖奶奶的房中。春天河水依然冰冷,老和尚的身體也像河水一樣冰冷。祖奶奶勢必要用自己的身體把老和尚焐熱。不焐熱不行,這一點稍諸房中術的人都能理解,我皺緊眉頭抖開這種所謂"包袱",心裏實在羞愧。但茶客就是這樣津津樂道地談論"冷熱"問題的,我只是轉述而已,我用不著羞愧。
射陽。
南方的陋習即使披上美麗的霓裳,也不能瞞騙我的眼睛。梅家茶館迷惑人的茶道,我總結了一下,不過就是幾種喝茶的方法。
我是說這兒是什麼地方?
香椿樹街的婦女對姚碧珍的歷史了如指掌,姚碧珍的軼事經常是膾炙人口的,譬如姚碧珍夜裡在樓上洗澡,有個男人給她搓背,他們的影子在燈光下清晰地映在窗上。婦女們著重強調的是,那個男人不是金文愷,而是一個真正的野男人。那麼,他是誰?你說他是誰呢?
1979年秋天這段時間里,紅菱姑娘在梅家茶館燒灶。她身手矯健如魚得水,枯黃的臉不知不覺有了桃花色,仔細一看,她的眉眼是符合某種茶客的審美標準的,眉眼端正,豐乳寬臀,下巴上的一顆紅痣長得也不敗胃口。茶客們開始注意紅菱姑娘,有一天他們么笑著竊竊私語,原來他們發現紅菱姑娘的乳罩穿反了,茶客們尖銳的目光穿過紅菱姑娘的的確良襯衫,發現她的乳罩穿反了。
我認為金文愷是一個死不瞑目的冤魂,幾年後他會重歸梅家茶館,以另一種形式實現他的理想,或者就是現在,某個深夜,他悄然出現在香椿樹街上,挾著一隻老式手電筒,冷不防對你說,孩子,快跑。
描寫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是障礙重重。我對於香椿樹街粗俗無聊的流言蜚語一直採取裝聾作啞的態度,我厭惡香椿樹街的現實,但是我必須對此作出客觀準確的描寫,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細心的人可以發現茶館門上的橫匾,黑底燙金邊,但上面沒有字。一塊無字匾,很少有人注意這個細節。無字匾一般不外乎以下兩種原因:
找祖父死於1969年,他生前是梅家茶館的常客,我記得茶館關門的那兩年裡,他因為無法泡茶館脾氣性格變得暴躁刁鑽,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老混帳東西,遭到家人一致唾棄。他在院子里擺了張八仙桌,妄圖開一個家庭式茶館,糾集了一批老眼昏花委瑣不堪的茶友來喝茶,把好端端的一個家庭搞得烏煙瘴氣,結果沒有幾天,他的事業就給全家人齊心協力攪黃了。茶葉、開水、杯子,椅子均遭封鎖。後來我祖父只好蹲在門口,用一隻漱牙缸子泡一角錢買一兩的茶末子喝,一邊喝一邊大罵不迭,全家老小,罵時事風雲,駕雞罵鴨,罵到最後他的神經末梢出了毛病,成了一個討人嫌的老瘋子。
關於和尚橋的傳說在香椿樹街流傳甚廣。這傳說分為多種版本,其中一種是牽連到梅家茶館的,也就是說,傳說中的祖奶奶就是梅氏家族的某一位女前輩,她有可能是金文悄的八代或九代祖奶奶。
站在和尚橋橋頭,俯視人來人往的香椿樹街,數數梅家茶館共有多少窗戶,想想歷史真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東西,它虛幻而荒誕,遠遠不如廁所前的一排紅漆馬桶真實可靠。
一開始兩個人還為菜錢菜的質量討價還價,後來不管李昌送什麼菜,姚碧珍就掏錢,再後來,李昌把菜往灶上一扔,姚碧珍也不掏錢了。這種循序漸進的過程是很能說明問題的。茶客中有細心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裏。有人跟姚碧珍插科打諢說,你跟李昌到底誰掏錢?姚碧珍就順手把一杯剩茶往人家臉上潑,她鄭重地聲明,李昌是她的乾兒子,乾兒子給乾娘送點菜,礙著你們什麼事了?
我聽見李昌這番話,再看看偎縮在角落裡的紅菱姑娘,她的臉上充滿低賤的痛苦,黑眼珠緊張地瞟著李昌和姚碧珍的表情。她明顯也聽見了李昌的話,渙散的精神為之一振,當李昌把鋪蓋往她腳邊扔過去的時候,紅菱姑娘惟恐形勢有變,拎起鋪蓋飛也似地逃上樓梯,酷似一隻可憐的過街老鼠。
梅家茶館。我的茶館。
紅菱姑娘並沒有離開梅家茶館。她第二天就搬到死鬼金文愷生前蝸居的房間里。有一天我走過和尚橋頭,猛地發現梅家茶館樓上的西窗被人打開了。一個陌生的姑娘倚窗而立,她一邊用塑料梳子梳頭髮,一邊彎腰俯視著和尚橋上來往的行人,南方的陽光一如既往投灑在梅家英館古老的青瓦上,也投灑在紅菱姑娘青春勃發的臉上。
一、溫水泡新茶,然後用嘴喝下去。
幾百年來一直住在茶館樓九-九-藏-書上的梅氏家族,到了金文愷是最後一代。金文愷沒有子嗣,金文愷的姚碧珍。
是金文愷自己把梅姓扔掉的,他有一天突然就跪到香椿樹街派出所要求更改姓名,宣布他從此姓金。派出所方面提出種種質疑,全文愷只說一句話,你們救救我吧,再不改姓我就要沒命了。那是1953年的事,正在搞公私合營,梅家茶館也在合營之列。金文愷的改姓弄得新茶館里的茶客啼笑皆非,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改姓,更不明白為什麼要姓金。終於有人一語道破天機,說,梅是霉,金是財,那傢伙還在做發財夢。又有人說,應該報告政府。
這消息是李昌走漏的,金文愷的壽衣是李昌穿的,李昌用一盆開水澆到死者身上時聽見死者的皮膚噼啪噼啪地響,而且噴出一股嗆人的腥臭。他估計金文愷有十年沒洗過澡了,腋窩、生殖器上都長滿了疥瘡。李昌說。老傢伙好可憐,到頭來還不如一頭豬的下場,從李昌的話里不難推斷金文愷與姚碧珍的關係。他們這對夫妻做到後來完全是名存實亡了。其原因一半是金文愷的孤僻自閉造成,另一半肯定是姚碧珍放浪淫逸的結果。還有一種原因難以啟齒,茶客們都清楚。不說而已,倒是姚碧珍自己毫無羞恥之心,大肆暴露男人的生理缺陷,說金文愷比棉花團還軟,該用的地方沒有用,不該用的地方亂用。
依稀記得祖父曾經在家庭茶桌上與老茶友大談梅家茶館昔日的茶道,他們深深陶醉在種種繁瑣累贅華而下實的形式中,充滿激|情,望梅止渴,要知道那時候梅家茶館被封條封住,塵封三尺,那群老茶客的懷舊顯得有點動人,但是究其實質是可笑的,他們不過是在為怎麼把一杯茶喝下去蝶蝶不體,純粹是作繭自縛或者是脫褲子放屁,毫不足取。對此我是有清醒認識的。
傳說祖奶奶漸漸地凍出病來。祖奶奶請醫師來診病,只說是受了寒。但是絕葯吃了幾十罐,病勢卻不見好轉,祖奶奶的縣令兒子,也就是金文愷的七代或八代祖宗聞訊焦慮萬分,不知道母親大人患了什麼絕病。傳說是一個快嘴丫頭說漏了嘴,說,全怪對岸的老和尚,縣令嚴加遲問,終於知道了實情。縣令又羞又惱,當即要派兵丁去青雲寺捉拿老和尚,但祖奶奶卻不依。祖奶奶說,你要捉他不如先捉了我,把我綁到大街上去示眾,把破鞋掛到我脖子上來,把我的頭砍了去吧,你要他死不如先讓我撞死了吧。祖奶奶說著就往牆上撞,縣令抱住母親大人,雙膝跪下,涕淚交加。縣令說,母親的養育之恩至今未報,怎敢惹母親生氣?既然母親是凍出來的病,兒子就有辦法了。祖奶奶說,有什麼辦法呢?那禿廝就是不肯走路,他情願在河裡受凍。縣令說,修一座橋好了,一頭架到青雲寺,一頭架在家門口,只要能讓母親身體無恙,兒子也不論什麼廉潔自好了。
許多人告訴我金文愷是啞巴,我不相信。我確實無法相信。要知道我是親耳聽見他說話的,嗓音溫和略帶沙啞,他對我說,小孩,快跑。
有人說是李昌。
姚碧珍年輕時候肯定美貌風騷,肯定使金文愷拜倒在她裙下魂不守舍好多年。好多年過去了姚碧珍仍然有半老風韻,唇紅齒白,腰肢纖細,尤其是她的膚色雪白如凝脂賽過街上的任何少女。那是由於終日與水接觸的緣故,人們都相信這一點。姚碧珍自己並不這樣看,當茶客們當著老闆娘盡情讚美她與水的妙處時,姚碧珍說,人跟水有什麼關係?水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水沾了人氣,哪有人沾水氣的道理?茶客們說,怪不得你燒的水好喝,味道不一樣。姚碧珍雙手叉腰朗聲大笑,你們聽說過狐狸精燒水的故事嗎?茶客茶客,不喝清水要喝騷|水,就這麼回事。
李昌大概這時候才想起來下樓的目的,他把姚碧珍拉過來,一隻手托著她的腰,他說,你們何必這樣認真?她偷看歸偷看,幹活是挺賣力的,五塊工錢的好勞力,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傳說祖奶奶是個老寡婦,她的獨子仕途通達;當時是本地縣令,而且以孝順寡母聞名於世。祖奶奶本來可以倚靠兒子頤養天年,但她卻丟不下茶誼這份家產。所以祖奶奶一直是梅家茶館的老闆娘。傳說祖奶奶有一天對鏡梳銀鬢,聽見窗外鶯歌燕舞,一派春光,祖奶奶撩起窗前幾枝新柳,看見窗下是一河春|水,兩岸是鳥語花香。這是幾百年前的香椿樹街景,我絕對沒有見過。但傳說就是這樣的,傳說描述祖奶奶在年近花甲之時突然春心萌動,對著河那邊的一個和尚嫣然一笑。這裏的斧鑿痕迹很明顯,細節顯得荒唐滑稽。但是梅家茶館的對岸至今有一個青雲寺的遺碑,看來寺廟確實有過,那麼和尚大概也有過的。傳說九_九_藏_書描述和尚也是個老和尚,身披袈裟,腳蹬草履,正在河邊的菜地里鋤草。老和尚在所有文學經典里都是風流成性的,所以老和尚對祖奶奶的隔河挑逗是心領神會的。這麼看來,兩個老東西的眉目傳情及至後來私通姘居也有點合情合理了。
我這麼百無禁忌地端出家醜,主要是申訴一下梅家茶館與我間接的利害關係。我多年來厭惡梅家茶館就源於此事。當然這也許是一種理性的借口。南方生活根本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我的好惡一錢不值。我祖父死了好幾年了,梅家茶館又重新興旺起來,這對於我是一種情感打擊,對於我死去的祖父則具一種戲劇效果,現在他在天堂路上遙望梅家茶館的風景,不知作何感想。
當我回憶南方生活時總是想起一場霏霏晨雨。霏霏晨雨從梅家茶館的屋檐上淌過,變成無數整齊的水線掛下來,掛在茶館朝街的窗前。窗內煙氣繚繞,茶客們的險像草地蘑菇一樣模糊不定,閃閃爍爍。只有姚碧珍的形象是那樣醒目,她穿著水紅色的襯衫,提著水壺在雨線后穿梭來往。我看見她突然站在某個茶客面前,伸出手做了一個極其猥褻下流的動作。
一年一度,秋風吹到南方來,吹落許多黃葉在香椿樹街上旋卷。有一年秋風乍起的時候,紅菱姑娘來到梅家茶館,紅菱姑娘搭乘一條運煤船進入香椿樹街的河面,船過和尚橋橋洞后,紅菱縱身一躍,就跳到了岸上。她把鋪蓋卷扔到地上,站在那兒舒了一口氣,她站在梅家茶館的西窗外,茶客們隔著玻璃都看見了紅菱,秋風吹起她桔黃蓬亂的頭髮,紅菱突然呼嚕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她的出現並無一點詩意。
不對。你說謊了。香椿樹銜每家的底細都在曬太陽,沒有哪家有蘇北親戚,你說說你的親戚姓什麼?
梅家茶館收留了紅菱姑娘。準確地說是一種暫時的收留,就像鄰里之間互相收留被風刮過院牆的一塊毛巾、一隻襪子。這符合南方殘存的人情味和道德觀念,但是不符合老闆娘姚碧珍的利益,問題出在李昌那裡。李昌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說通了姚碧珍,李昌那個下流東西對紅菱姑娘打算盤簡單明了,姚碧珍不會不清楚,但姚碧珍對別人說,我怕什麼?花點錢買個女長工,看得順眼留,看不順眼再攆也不遲。姚碧珍還說,諒她一條獺狗也扶不上牆。言談間充分體現出她的自作聰明頤指氣使的老闆娘風格。
很明顯紅菱姑娘是不知茶館為何物的,貧乏的知識與她聰慧的眼珠子極不協調,茶客們一眼可以判斷她來自某個窮鄉僻壤地區,香椿樹街有時是能夠見到這些愚蠢的外鄉人的,他們大多是從河上來,背著那種庸俗的紅底大花被子,香椿樹街居民憑藉他們靈敏的嗅覺,一下子就能把他們從人堆里區分出來。
小孩,快跑。
我覺得香椿樹街上儘是吃飽了沒事做的人,他們沒有辦法打發日子,就想到開茶館,泡茶館的計策,可見人類是多麼投機取巧,多麼善於苟且偷生。
到了1979年全文愷絕病而死的時候,香椿樹街的人普遍用因果邏輯談論此事,結論自然簡單,金文愷是應該死了,梅氏家族早就氣數已盡了。有的老人則睿智地指出,梅氏家族在天之靈也會把金文愷這個異姓孽子揪住,像在香椿樹街一樣讓他繼續遊街,批鬥。
李昌後來就是以乾兒子的身份住進梅家茶館的。李昌就是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傢伙,說句粗魯的活,李昌就是姚碧珍的月經帶,恬不知恥地掛在那兒。他後來一腳踩爛了兩隻菜筐子,把扁擔扔到河裡,說是洗手不幹了。別人說李昌你以後靠什麼糊口呢?李昌豎起一節細膩的大拇指,朝梅家茶館揮了揮,他說,老闆娘有的是錢,我怕什麼?
李昌是個小夥子,他一般不會有泡茶棺的雅癖。那麼他是怎麼撞進梅家茶館的呢?茶客們後來說,是騷|貨姚碧珍勾引了他。姚碧珍沒有工夫去早市上買萊,就讓李昌送菜給她,
姚碧珍就是現在梅家茶館的老闆娘。香椿樹街對姚碧珍的了解遠勝於幽居樓上的金文愷,到了後來人們說到梅家茶館時往往淡忘了一代一代的梅氏家族,而代之以姚碧珍如何如何的種種話題。
姚碧珍曾經一手揪住紅菱的胳膊,一手提著紅菱的鋪蓋卷把她往門外推,但紅菱卻死死抱住門柱不肯走,兩個女人都頗有力氣,旗鼓相當,堵在門口進退兩難。姚碧珍跺著腳朝街上行人喊,快來看看這條不要臉的懶皮狗,快來看吧,不收錢的,不看白不看。紅菱似乎是配合姚碧珍對她的宣傳,她突然雙腳朝地一跪,抱住姚碧珍的腿,含著眼淚說,別趕我走,求求你,別趕我走了。你趕我走就是送我的命,姚碧珍說,你嚇唬誰?你不明不白的來我們這裏搗亂,誰知https://read.99csw.com道你是哪路貨色?你死了活了關我屁事。紅菱說,老闆娘你就積點德吧,你只要留下我,我活著給你做牛做馬,死了也給你洗衣做飯。姚碧珍說,狗改不了吃屎,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偷看,你長的是人眼還是狗眼呢?紅菱說,不看了,以後再也不偷看了。姚碧珍說,人要有個人樣,你偷看了我我就會瘦點你就會胖點嗎?姚碧珍環顧一下圍觀的人,又說,大家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金文愷自作聰明耽於錢財的性格可見一斑,他的梅氏家族遺傳的命脈對新社會的氣候沒有任何適應能力。從1953年起,金文愷一直是香椿樹街每次革命運動的靶子,粗略地估計一下,金文愷被游銜、批鬥大概有80餘次。這個數字超過了他的壽數,也超過了他儲藏的黃金盎司量。
我一猜你就是那一帶人。來這裏幹什麼?
一切都令人作嘔。人們想象中的溫柔清秀的南方其實就這麼回事。我不管別人是否說我有意給南方生活抹黑,反正我就這麼看。我承認我是南方的叛逆子孫,我不喜歡潮濕、骯髒、人頭簇擁的南方,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不知道才是真話。你自己也不知道幹什麼來了,香椿樹街可不是逃難人呆的地方。你準備再去哪裡?
我在南方度過的少年時代基本上是空虛無聊的,往往是早晨起床時對生活還充滿信心,一到傍晚看著夕陽從古塔上一點點墜落,人又變得百無聊賴了。
三、水泡茶,先倒水再放茶,然後用嘴喝下去。
我上學的時候老師曾布置一項愛國衛生任務,每人必須向學校上繳100隻蒼蠅屍體,我沒有辦法,在家裡只殺掉了五隻蒼蠅,就跑到書院弄弄口去找。我舉著一隻蒼蠅拍,在那些各式各樣的馬桶上亂拍一氣,結果很輕鬆地拍死了另外95隻蒼蠅,我完成了任務,如果我要超額完成也很容易,書院弄那裡的蒼蠅多得不計其數,蔚為壯觀。
南方是一種腐敗而充滿魁力的存在。有一位剃光頭的電影導演說。那是前年春天的事。他從香椿樹街上走過,方向是由西向東。這樣他在行走了五分鐘左右的時候就看見了和尚橋,正是雀背馱著夕陽的黃昏,和尚橋古老而優美地卧于河上,狀如玉蝦,每塊青石都放射出一種神奇的暖色。而橋壁縫裡長出的小掃帚樹,綠色的,在風中輕輕搖曳。出於職業的敏感,電影導演輕嘆一聲,緩步沿階上橋,他數了數,上橋經過了13級台階。13,他想為什麼是13而不是其它數字。這不吉利。他站在橋頭,眺望河上景色,被晚霞浸泡過的河水泛著銹紅色,水面浮著垃圾和油漬,向下游流去。河的盡頭依稀可見一往高聳入雲的紅色煙囪。遠景可以省略。電影導演關心的主要是橋以及橋的左右前後的景色,從理論上說,和尚橋是那種以南方水鄉為背景的電影的最佳外景點,有橋,有水,有臨河而立的白牆青瓦的房子。最令人炫目的是橋邊有一座兩層老樓的茶館。
怎麼這麼多的人,他們在開會?
我看見李昌從樓梯上踢踢沓沓地走下來,他走到人堆中間,推推這個撥撥那個,說,好了好了,別在這裏看熱鬧,回家做飯去,回家抱孩子去,守在這裏也沒有飯吃。李昌嘴叼海綿頭香煙,一副氣宇軒昂趾高氣揚的架勢。李昌他算個什麼玩意兒,立即就有人與我深有同感,說,李昌,這是你家地方?我站在這裏關你屁事,輪到你來吆五喝六的?李昌怒睜桃花眼,喂,你是不是骨頭太緊,要我給你松一松?那人就把袖子往上一捋,嘴裏喊,那就來吧,看看是誰給誰松?旁邊的人立刻群情激奮,齊聲嚷起來,打呀,打呀,哪個不打下面沒把兒。關鍵時刻李昌就膿包,這一點也是眾所周知的。李昌說,賣拳頭也要約個時間,現在不跟你計較,走著瞧吧。有人喊,李昌李昌下面沒把兒。李昌嘻地一笑,說,我下面怎樣,你去問你姐姐。
地方史志記載,梅家茶館始建於明朝嘉靖年間,最初叫做玩月樓。玩月樓這名字總是讓我心存疑竇,我覺得玩月樓像一座妓院而不像一座茶館,但是地方史志只此寥寥幾筆,沒有交待玩月摟的性質。我對幾百年前的那座樓字只能是空懷熱情而已。
我將永遠銘記金文悄臨終前給我的箴言。以後我每次經過和尚橋的時候,確實都是快步如飛。我不知道自己是懼怕什麼,是怕全文愷說的話還是怕他再次出現在樓窗邊。事實上就在我看見金文愷后的一個月,金文愷就過世了,據說是死於癌症。
1979年秋天梅家茶館是香椿樹街閑言碎語的中心。中心的中心則是姚碧珍、李昌和紅菱姑娘三人之間暖昧不清欲蓋彌彰的關係。
細品紅菱姑娘的話,還是能發現她對茶館周圍人的態度的。其中味道有謙https://read.99csw.com卑,也有警惕,有盲從,也有敵意。這很符合一個外鄉人初到我們香椿樹街的心態。
姚碧珍已經多次把紅菱的鋪蓋卷扔出來,一次是因為紅菱偷搽姚碧珍的雪花膏,一搽就搽掉大半瓶。一次是因為紅菱在水鍋里偷煮雞蛋。結身雞蛋殼煮碎了,蛋黃蛋白漂了一鍋。更多的原因都是偷看,據姚碧珍說,紅菱心懷鬼胎,心術不正,無比下流,經常扒著鎖眼偷看她的卧室。姚碧珍用牛皮紙把鎖眼從裏面堵住,沒過幾天,又讓紅菱給捅開了。紅菱堅持對女主人實行監視,不知道動了什麼糊塗心思。
姚碧珍說著笑彎了腰。姚碧珍是經常發出這種不加節制的浪笑的。茶客們都轉過臉看她笑,姚碧珍笑夠了指著紅菱姑娘說,她問你們在開什麼會,你們到底在開什麼會?誰來告訴她?你們不說我就說了,姚碧珍的嘴湊到紅菱姑娘的耳邊,突然說,他們在開XX大會。請原諒我在這裏用了兩個不負責任的XX,要知道姚碧珍的嘴一貫下流透頂,我寫她的語言只能是猶抱琵琶半遮面。
一切都令人作嘔,我要是有什麼辦法,寧死也不會去看這種庸俗的鬧劇,可是偏偏我又看了,而且從頭至尾看得津津有味。
不知道。
有些人走過和尚橋,又走進了梅家茶館。
茶館有錢是確鑿無疑的。梅氏家族經營了幾百年的茶館生意,雖然幾經滅頂之災,錢還是有一批的,金文愷健在的時候別的本事不大,斂財有方卻是很出名的。即使到了1979年,金家還有好多金器,據說裝在一隻老式手電筒里。手電筒在金文愷手裡,還是在姚碧珍手裡,別人無從知曉。直到金文愷病死後,有一條消息使眾人震驚不已:金文愷到死也沒有交出手電筒,姚碧珍搖他、親他、罵他、擰他都沒有用,金文愷懷著一種深刻的冷漠溘然故去。姚碧珍沒有得到那隻手電筒。
走親戚。
去證實這兩種原因對於香椿樹街是毫無意義的。那些過著閑適晚年的老人每天去茶館趕兩個奈會,那些從來不進茶館的居民每天匆匆經過茶館,人們一如既往地把茶館叫做梅家茶館。
那就是梅家茶館。到了1979年,茶館的外形早已失去了昔日雍容華貴的風采,門窗上的朱漆剝落殆盡,廊檐上的龍頭鳳首也模糊不辨,三面落地門上的彩色玻璃已與劣質毛玻璃魚目混珠。仰望樓上,那排鋸齒形的捕木護壁呈現出骯髒晦澀的風格。無疑這一切都是多年風雨侵蝕的緣故。
有個破綻遲早是要收拾的。誰都會發現金文愷姓名上的問題,為什麼梅氏家族到了末代會捨棄悔姓而改成金姓?對於南方人來說,任何一個宗族都不可能改姓,這種罪過無異於挖自己的祖墳,永遠不可饒恕。
與紅菱姑娘說話的是李昌,李昌的一隻腳在地上,另一隻腳踩在方凳上。他正在用抹布蘸了油擦他的白皮鞋,擦完這隻腳又擦那隻腳。紅菱姑娘的黑眼珠炯炯地盯著面前的白皮鞋看,她喝完那杯剩茶舔了舔舌尖,然後她的干啞的嗓音就變得甜媚清亮了。
你從哪裡來?
紅菱姑娘走進梅家茶館,向老闆娘姚碧珍討水喝。姚碧珍順手抓過一杯茶客喝過的剩茶遞過去,說,隨便喝吧,紅菱就坐在她的鋪蓋卷上喝那杯水。她的烏黑靈動的眼珠自由地逡巡著梅家茶館,審視每一張陌生的臉,最後停留在姚碧珍的耳朵上,姚碧珍的耳朵上掛著兩片黃澄澄的金耳環瑪瑙墜子。"
姓張。
那你就在這裏呆幾天吧,你不是要找親戚嗎?你的親戚姓李名昌,就是我,我是你的表哥好了。
回到南方風景的線索上來,南方確實是有特色的地域。空氣終日濕潤宜人,樹木在深宅大院和河岸兩邊蓬勃生長,街道與房屋緊湊而密集,有一種嬌弱和柔美的韻味。水在人家的窗下流,晾衣桿從這家屋檐架到那家屋檐上,總是有襯衫、短褲和尿布在陽光下飄揚,充滿人類生活的真實氣息。這是香椿樹街,香椿樹街的人從街上慵懶散漫地走過,他們是真正的南方人。
有一條巷子叫書院弄,我上學的時候每天從那裡經過,看見弄堂口一年四季排著一長溜可惡的馬桶。它們在陽光下毗牙咧嘴,散發著難聞的臭氣。我就是不能忍受馬桶,並且堅信這是一種懶惰的產物,他們為什麼不把滿腦子的生意經、小算盤和陰謀詭計勻一點出來,想想他們的排泄問題?
不知道。
茶館里的人們對紅菱姑娘的作弄至今讓我憤慨。這種作弄庸俗到了殘忍的地步,使任何自尊的心靈無法承受。紅菱姑娘當時的反應卻遠非我這麼激烈。她低眉一看,說,反了?商店裡的大姐讓我這樣穿的。姚碧珍又笑起來說,她逗你玩呢。紅菱姑娘淡淡一笑,這麼說,大家都在逗我玩了。
四、茶泡水,先放茶再倒水,然後也要用嘴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