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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墮落.2

南方的墮落.2

諸如此類的記載在歷代小說野史中實屬多見,但是《香街野史》中記載的是我們這條街道的如煙如雲的歷史故事,尤其是書中兩次提到我所熟悉的梅家茶館,提到金文愷的祖輩逸事,我想書的作者對今天的生活早已充滿了預見,幾百年前的生活仍然散見於這條街道的每個角落,捉姦和謀殺充斥于現實和我們的夢中。書中的每一篇章讀來都使我身臨其境。
紅菱說:"他怎麼看得上我?"
姚碧珍翻了翻眼睛,她也在心裏算了一下,算完了她說:"這麼說,我冤枉了李昌。還真沒李昌的事。"
姚碧珍說:"哎喲,你還假正經,說吧,我就喜歡聽這些事。"
一個下雨的早晨,梅家茶館空蕩蕩的,茶客寥寥,姚碧珍與李昌一個坐在桌子上,一個坐在椅子上,對唱《雙推磨》。姚碧珍從前唱過攤簧戲,把個情焰洶湧的嫂子唱得煞有介事、絲絲入扣。李昌則擠眉弄眼揚首弄姿的,完全違背了人物原型,也糟蹋了地方戲曲藝術。
我走進醬油店,聽見賣醬油的女人問買醬油的女人,是親爹還是后爹?買醬油的女人說,是親爹,親爹。
紅菱姑娘至此完全失去了抵禦能力,她茫然地扳起指頭,扳到第三個指頭,停住了,她說:"大概三個月,"
李昌,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姚碧珍說:"那麼要不要我給你們牽個線?"
現在,當我努力回憶《香街野史》中的有關片斷併為南方的現實尋找種種歷史根源的時候,我發現我幾乎是一個新的野史作者,不負責任地捕風捉影,居心叵測地添油加醋,揭露庸俗使我的行為本身也沾上了庸俗色彩。這就印證了香椿樹街居民對我的看法,他們認為我是一個古怪促狹、鬼頭鬼腦、半瓶子醋晃來晃去的傢伙。如果他們知道我寫了這篇小說,他們會朝我吐來無數濃痰和唾沫,直到把我淹死為止。
姚碧珍說:"你要說給我聽了,這個月多付你五塊工錢。"
姚碧珍蠻橫惡劣的態度沒有嚇退前來瞻仰死者的香椿樹街人,他們對著地上濕漉漉的麻袋嘖嘖悲嘆。好端端一個大姑娘,怎麼就死在河裡了?你去掰開她的嘴問問她,怎麼就死在河裡了?我也想聽一聽呢。這時候人群里響起一個尖銳的聲音,蓄意謀殺,梅家茶館蓄意謀殺。在場的許多人都不懂蓄意謀殺的意思,他們朝那個人看,那個人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用鴨舌帽壓住了激動的眼睛,一轉身就逃出了人群。
我拎了一隻醬油瓶子,打著一把油布傘走過和尚橋,看見橋下的梅家茶館里人們眉飛色舞,處於一種莫名的亢奮狀態。紅菱姑娘站在老虎灶邊,隔窗凝望橋上的人。她看我,我也看她,她不認識我,我卻認識她。我就是不理解,在這種蒙羞忍垢的時候,她竟然還有閒情逸緻朝橋上東張西望的。
李昌踢踢沓沓地往樓下走,紅菱姑娘在後面追,紅菱一把抱住了李昌的白皮鞋,她就躺在樓梯上對著那雙皮鞋傾吐衷腸。她說,表哥,你這麼說我可怎麼辦?我是真想要你的骨血呀,是男是女不要緊,只要是你的骨血,我就要。
我走過和尚橋橋頭,習慣性地看看茶館二樓糊滿舊報紙的窗戶,聽見已故的茶館主人金文愷的聲音,沉悶地穿越這個炎熱的下午和這些潮濕發粘的空氣,撞擊著我的耳膜。
南方=書院弄=95隻蒼蠅
又有人告訴我,金文愷生不逢時,死得遺憾。他偏偏在1979年夏天一去不回。那正是有關部門決定把梅家茶館資產歸還金文愷的前夕。金文愷的一生是一無所獲,即使是他偷藏的那隻裝滿金器的手電筒,總有一天也會落到他人手裡。
我想下河的,可是又怕冷,那天下大雪,穿著棉衣都嫌冷,下河就更冷。
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紅菱姑娘的確是被蓄意謀殺的。1979年冬天的一個雪夜,李昌把熟睡中的紅菱姑娘從沿河窗戶中扔出去,扔到河裡。李昌在出逃新疆途中被抓獲,扭送回到香椿樹街的老家。李昌不成功的出逃純粹是誤會所致,或者說是錯誤的距離https://read.99csw.com感的原因。李昌以為新疆距香椿樹街不會超過到上海的距離,他跑到長途汽車站,向售票員要到新疆的車票。售票員就給了他一張到新姜鎮的票。他就上了去新姜鎮的長途汽車。需要說明的是李昌只上過一年小學,他認識"新"字但不認識"疆"字,所以人們對李昌潛逃的失敗也沒有什麼可惋惜的。
李昌,既然嚇她,後來為什麼不下河救她?
紅菱姑娘搖了搖頭,咬著嘴唇坐在床沿上,她的雙腿有意無意地絞在一起,她坐在死鬼金文愷生前睡過的床鋪上,發黃的頭髮上還在不停地淌著水珠。姚碧珍雙手又腰,審視著木偶般毫無表情的紅菱姑娘。忽然姚碧珍冷笑了一聲,她說,騷|貨,我知道你是什麼病了,你是偷偷跑出去打胎了。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把珍貴的《香街野史》弄丟了,也許已經丟了好多年了。現在我面臨某種絕境,一旦香椿樹街居民對我的這部作品群起攻之時,我再也拿不出別的證據來了。
懷上了?懷上什麼了?
姚碧珍年輕的姦夫李昌是一個標準的二流子,他毫無理想,更不要談什麼覺悟。他認為倫敦是美國的首都,英國的首都是黎巴嫩。
紅菱說:"不能說,說了你也不認識,他在射陽呢。"
李昌實際上是拖著紅菱的身體往樓下去,走了幾步就走不動了,他說,什麼骨血?要它派什麼用場,是能吃還是能花?說完他就把手撐在樓梯扶手上,身子騰空,象猿猴一樣靈巧地飛過紅菱的頭頂。李昌回頭看看躺在樓梯上的紅菱,朝她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就走出了梅家茶館。
紅菱這回睜開了眼睛,漠然地迎著姚碧珍湊過來的臉,她又說了一遍。
李昌的臉就立刻變色了,他揉了紅菱一把說,少他媽說夢話,我才不會去鑽你的被窩,你認為你是世界流行大美人?我怎麼會鑽你的被窩?
姚碧珍咬著牙說了一句,打掉,打掉。像上回一樣,去打胎吧。我再給你五塊錢好了。
我對這些故作深刻的總結嗤之以鼻,我從來不認為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是香椿樹街獨一無二的隱居者,在萬物蘇醒、春雷聲聲的1979年,他顯得多麼清醒,多麼飄逸,他對我說,孩子,快跑……
"我見今天客少才出去的。"
紅菱閉上眼睛,很乾脆地說出兩個字。
姚碧珍怒喝了一聲,閉上你的臭嘴,也不嫌噁心。你說吧,這事怎麼了?你想要多少錢,就開個價吧。
表哥你忘了,那天夜裡你鑽到我被窩裡來了。
他說,孩子,快跑。
留下紅菱姑娘獨自坐在樓梯上,面對午後一時空寂的茶館。陽光從南窗里跳進來,跳到窗邊的幾張積滿茶垢的八仙桌上,現在八仙桌很溫暖,而紅菱姑娘身處幽暗的方位,感到一種鑽心刺骨的冷意。她抱著雙臂獨自坐在樓梯上,依稀想起李昌鑽她被窩的那一夜風流,她想李昌怎麼會忘了?這種事情怎麼會忘了?又不是喝一杯茶,又不是撒一泡尿,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忘掉呢?
明末清初,梅家茶館由梅家兄弟共同經營,兄弟倆齊心合力,茶館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及至後來,為了錢財的分配,兄弟倆屢屢爭吵,拳腳相加。弟弟五大三粗,頗有氣力,哥哥卻是瘦弱不堪,不善動武,因此在鬥毆中每每吃虧。天長日久,哥哥便對妻子說,無毒不丈夫,我必置他于死地而後快。妻子說,他身體那麼強壯,你怎麼置他于死地?哥哥說,身體強壯的人必定是暴死,你等著吧,明天那廝肯定暴死床上。他還未娶妻生子,你當嫂子的明天一定要抱屍大哭一場,以慰祖先在天之靈。第二天早晨嫂子進了小叔的房間,看見小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摸鼻孔,果然冰涼冰涼的已經咽氣。嫂子當即大哭,並在茶館門楣掛上白布與麻片,引來眾多茶客和街人看死人,看死者面色依然紅潤,似仍沉浸在美夢之中。說是暴死,人皆深信不疑,哥哥請了驗屍人來,驗屍人遍查屍體各部,沒有發觀傷口,捫其舌苔,也非毒藥所致,於是蓋棺論定,梅家弟弟暴死身亡。停屍三日,人殮送葬https://read.99csw.com,不料一個聰明的釘棺人對死者死因有所察覺,其時釘棺人一手執錘,一手執釘,正等把最後一顆長釘打進棺木,釘棺人眼睛一亮,猛然失聲尖叫,釘子,釘子。他打開植板,解開死者頭上的髻子,果然發現死者的天靈蓋上嵌著一顆鐵釘。此時哥哥跪地告罪,所謂暴死原因真相大白。翌日,哥哥被投入大牢。梅家茶館一時人去樓空,獨由孤兒寡母支撐度日。
有人猜測《香街野史》的作者草木客就是金文愷,說他晚年幽居在家就是在撰寫這部充滿罪惡虛偽和欺詐的怪書。我不能苟同,因為我記得很清楚,書是清末民初時由地下刊出的,它不可能出自金文愷之手。我為證實自己的觀點,曾到床底下細細翻過所有的藏書,結果很蹊蹺,那本書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了。
姚碧珍說:"說吧,一句話值五塊錢呢。"
肚子疼就去醫院,打一針阿司匹林就不疼了,那針很靈驗,包治百病。
公式是否成立,熟悉南方的人可以參加討論。
從某種意義上說,梅家茶館的末代子孫金文愷是這種哲人,他躲在陰暗緊閉的小樓,沉思冥想,陶醉在種種白日夢中,棄絕了多少塵世的煩惱。他拒絕與人交談,所以別人認為他是啞巴,他拒絕與姚碧珍性|交,所以姚碧珍誹謗他陽萎不舉,他甚至拒絕正常的飲食,他每天只吃一頓,稀飯和度蛋。一白一黑這兩種簡單明快的食物引起我的幽幽思古之情。
"不是,醫生說我營養差,要多吃肉。"
"不是,醫生說只要多吃肉。"
到了這年冬天,紅菱姑娘又懷孕了,姚碧珍到時候就去檢查她的馬桶,一下發現了問題。姚碧珍說,你倒是有福氣,跟頭母豬一樣,說懷就懷了。紅菱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啦,說懷就懷了。姚碧珍說,這回是誰的?這回跑不了是李昌雜種的。紅菱羞怯地默認了。姚碧珍又說,你準備怎麼樣,紅菱想了想:很堅定地說,我要讓孩子生下來,姚碧珍說,生下來又準備怎麼樣?紅菱不解地說,什麼怎麼樣,生下來就是生下來,我心裏要他的骨血呢。姚碧珍揮手打了紅菱一個耳光,她罵:賤貨,虧你說得出口。
姚碧珍說:"老娘說話算數,從不反悔。"
孩子,快跑。
姚碧珍睡過午覺下樓去,看見紅菱還獃獃地坐在樓梯上,姚碧珍端詳著紅菱健壯的背部和寬大的骨盆部位,她說,你坐在這兒子什麼,等著下崽了?
李昌,你知道她掉下河就會死嗎?
李昌收審后更大的一條新聞引起了香椿樹街極大的震動,梅家茶館令人矚目的手電筒竟然一直拴在李昌的褲腰皮帶上,據說李昌是從金文愷監死前睡的枕頭芯子里找到的。據李昌自己交代,他盜金之前金文愷還沒有死,金文愷睜著眼睛看著他把手伸到那隻枕頭芯子里,然後就一命嗚乎了。
紅菱說,這回不要錢,我就是想要他的孩子。
不是肚子疼,是肚子墜,往下墜得慌呢。
從一滴水中可以看見大海,後來我就列出了一道富有哲理的公式:
梅氏家族的光輝業績對於金文愷是個大包袱,他無法超越前輩,因而極度恐懼。
知罪。要不然我就不跑了。
不知道,只有老天爺知道了,人都死了,找誰對證去,她說是我的,就算是我的,只可惜我沒有當爹的福份。
"我說呢,你的屁股怎麼看也不對勁,"姚碧珍說,"幾個月了?"
紅菱姑娘從這條河裡來,又回到這條河裡去。
一個茶客說,李昌,你別唱了,再唱我的茶就發臭了。
姚碧珍就拍著樓梯扶手朝上面喊,不去你就給我滾,給我滾到你爹床上去。你要生就回家跟你爹去生吧。
我爹。
對這一點我深表贊同,在香椿樹街上,一切都有可能落到別人手裡去,包括一隻雞雛,一隻拖把,一雙臭襪子,甚至你不小心放了一個屁,也會有人懷著慣常的覬覦之心把它偷去。
李昌,為什麼要殺人?
金文愷沒有物色到賢妻良母,風騷淫|盪的姚碧珍對瘦弱多病的男人施以過多糾纏,金文愷的體質因此每況愈下read.99csw•com
紅菱這時候開始抽泣,她抹著眼淚說,那我該怎麼辦?我總不能再挺著肚子回射陽去。
《香街野史》中還有一段記敘了梅家茶館歷史上轟動一時的釘子殺人案。讀後讓人毛骨悚然。
姚碧珍冷笑道,要孩子?你想的也太美了,你以為你屁股大能生會養就想要孩子?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你沒有結婚怎麼生孩子?生了孩子沒人肯當爹,你怎麼生孩子?
紅菱回過頭,目光迷惘地看著姚碧珍,說,他怎麼忘了?
姚碧珍朝地上呸地唾了一口,然後換了一種溫和的口吻:"告訴我,你肚子里是誰的種?"
紅菱說,他怎麼會忘了?
紅菱姑娘抓到一塊毛巾,擦著頭髮和臉,她的目光現在無動於衷。姚碧珍繼續審視著她,目光由上至下,停留在紅菱姑娘身子比較隱秘的地方,她突然踢了一下紅菱的腳,說,把你的腿叉開。紅菱下意識地鬆開了緊張的雙腿。姚碧珍的火眼金睛立刻發現了一個驚人的證據。紅菱姑娘薄薄的化纖褲子上,有一灘隱隱的血跡。
紅菱最後拉住姚碧珍的衣袖央求,你可別告訴別人:你要是告訴了別人,我就沒臉見人了。姚碧珍拍拍她的肩膀,說:我不告訴別人,女人知道女人的苦,你今天就躺一天吧,明天下樓幹活。那五塊錢下個月給你。
我親爹。
整整一條香椿樹街,這類傳言像雨水一樣充沛,飄飄洒洒,或者就像冰雹打下來,打疼我的頭頂。我又走過和尚橋,看見茶館里的紅菱姑娘依然故我,朝橋上張望,她除了看見一個拎著醬油瓶的少年,還想看見什麼?我對她的厭惡之情油然升起,我模仿香椿樹銜的婦女,朝我厭惡的人吐了一口唾沫。紅菱姑娘只是眨了眨眼睛。
我沒有油腔,更不敢滑調,句句是真話,要是有假話,你們現在就一槍崩了我,讓我前胸通後背,透心涼。
你肚子疼?李昌說。
我本來想嚇她一下,誰想她睡得那麼死,一聲不吭,也不喊一聲救命。
紅菱說,他還喝了酒,一進屋就全脫|光了,他還教我怎麼樣怎麼樣,我都說不出口。
苦不堪言。
李昌,你殺了人,你知罪嗎?
"多吃肉,你也不怕撐死?一頓吃三碗飯,還要吃肉?"
"躺三天?你到底得了什麼富貴病?"
《香銜野史》中有一段記敘的是梅氏家族的艷聞軟事,摘錄如下:
"我有病,一點勁也沒有,你讓我躺一會兒吧,醫生說要躺三天呢。"
香椿樹街普遍認為金文愷是精神病患者,他們分析了他得病的歷史原因、社會原因、家庭原因以及自身原因,認為金文愷的悲劇是勢在必行的。
紅菱沉默了,她的手在床鋪上划來划去的,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著姚碧珍:"你說的話當真?不騙我?"
紅菱姑娘在樓梯上攔住李昌,她不習慣說懷孕兩個字,光是對著李昌諂媚地笑著,然後用手輕柔地撫摩自己的腹部。
紅菱說:"老闆娘又拿我開心,李表哥那樣的,怎麼能看得上我?"
很久以前我信奉一種悲觀哲學。人活著沒有意思,人死了也沒有意思,而那些不死不活不合時宜的隱居者有可能是時代的哲人。
她說她肚子里有孩子了,說是我的,她要我帶她去私奔,說是吃糠咽菜也願意。我煩她,我警告她三次了,讓她不要來煩我,她不聽,這就怨不得我了。
李昌,你的殺人動機是什麼?
至於姚碧珍用五塊錢雇來的紅菱姑娘,她算什麼,對於可憐的紅菱姑娘,我真是恨鐵不成鋼。說起她在香椿樹街的種種表現,我總是氣恨交加,我這輩子也沒再見過如此愚昧如此下賤如此苦命的婦女。
孩子,你的孩子呀。
李昌被收審時與審訊人員的對話後來在香椿樹街流傳甚廣。
這時候喝午茶的第一批茶客進門,正好聽見姚碧珍在喊,跟你爹去生吧。茶客們哄堂大笑,笑完了說,跟爹生孩子多不好,生下孩子到底是兄弟還是兒子,不好稱呼,誰要是願意生就跟我來生吧,保險一槍命中,根紅苗壯。
咳,表哥你真不懂?我是懷上了。
第二天還是個雨天,雨淅淅瀝瀝九_九_藏_書下個不停,關於紅菱姑娘的新聞像雨水一樣沿著香椿樹街盡情流淌。幾乎每一戶香椿樹街的居民都知道了這條驚世駭俗的新聞。在這個纏綿的雨天里,他們終於知道了紅菱姑娘出逃到此的真正原因,從而感到如釋重負。
梅家茶館現在是越來越破敗,越來越古老了。到了1989年夏天,茶館門庭冷落,冷冷清清。一個炎熱的下午,我看見茶館虛掩著門,十幾張八仙桌,50張靠背椅都在休息,做著懷舊的夢。姚碧珍已經是一個臃腫蒼老的老婦人,她伏在一張桌上瞌睡,花白的頭髮被電扇的風吹得亂蓬蓬的,散發著永恆的風韻。
《香街野史》這本韋現在幾乎絕跡。記得我還是個小學生時,有一次偷偷潛入舊貨收購站的倉庫里淘金。在一捆發黃的積滿灰塵的舊書里,我隨意抽出一本,抽到的就是這本《香街野史》。我把它連同一批連環畫偷回了家。這本書在我床底下的鞋箱里湮沒了許多年,直到我的青春期來臨,在一個煩悶的雨天里把它細細地瀏覽,羞於啟齒的是我竭力尋找一些與性有關的章節,但是讓人惱火的是每逢緊要關頭,書中就發生缺頁、塗墨等現象,當時我認為這本書的前主人一定是個貨真價實的下流胚。
誰的孩子?我的孩子怎麼跑到你肚子里去呢?
"我真的有病,騙你是畜生。"
姚碧珍是一個少見的風騷|女人,要不是新社會,她肯定掛牌當了妓|女。
姚碧珍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笑完了她說,你是沒見過男人,男人什麼德行,我最知道了。
還沒疼呢,到肚子疼還有好幾個月呢。
家庭原因:
我爹。
這回姚碧珍聽清了,她拍了一下巴掌喊,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又問,是你親爹?
紅菱說:"你要真給我就真說了。"
"是誰的種?李昌的?"
那個人就是我,我當著眾人宣布了我的判斷後,一轉身就逃出了人群,我與大批的前去梅家茶館看死人的人擦臂而過,逆向而行。天空中的雪花一片片飄向我的肩頭,飄在香椿樹街頭,很快地積成薄絨般的雪層,回頭一看我們的香椿樹街被白雪覆蓋了一天,自茫茫一片真乾淨。
新舊社會兩重天。社會主義制度使金文愷的金錢夢徹底破火,產生絕望情緒。
"醫院,去看病了。"
有人經常去拍姚碧珍的屁股,讓姚碧珍臭罵一頓,然後姚碧珍就會忘了收他們的茶錢。到後來這種方法被許多人嘗試,都靈驗了,這些人得了便宜還賣乖,說我不問她要手工費,她不問我要茶錢,正好兩清。
清康熙年間,梅家茶館因夫妻不睦、各有私情,鬧出一個大笑話。說的是梅二郎與妻子張氏素來不睦,在外各有私情。偏偏二郎之母與張氏婆媳之間嫌隙己久,婆婆一心抓住媳婦與人私通的把柄,可謂用心良苦。一日,婆婆發觀張氏與人在東鄰王家幽會,婆婆喜出望外,無奈王家高樓深院,難以潛入,婆婆靈機一動,返身回家欲取梯子,不料心急事難成,梯子無影無蹤。婆婆又上樓找,找到二郎房裡,看見窗戶洞開。梯子竟然架在窗外,一頭搭在西鄰劉家院子里。婆婆抓好心切,急忙上去抽梯子,正待把梯子抽上來時,猛聽得劉家后廂房裡傳出二郎的聲音,說,抽不得,梯子抽不得。原來二郎也正與劉家媳婦鴛鴦成雙。可憐那梅家老婆婆,對著梯子欲哭無淚,哭笑不得。
於是紅菱不得不冉說得詳細一點。
姚碧珍說,李昌,我挖不了你的心,只要你三根手指頭,回去喂狗,姚碧珍面不改色心不跳,提著竹籃就走。姚碧珍就這樣採取等價交換的原則,用一手電筒的金器換了李昌的三根手指頭。
紅菱的身體哆嗦起來,她的眼睛黯淡了一會兒,猛地又亮了,她站起來,捂著小腹朝樓上跑,邊跑邊喊,不去,不去,我就是要這孩子。
紅菱姑娘懷著一種濕潤的溫情罵了李昌一句。她握起一雙長滿凍瘡的拳頭,朝樓梯上李昌站過的地方捶了一拳。
香椿樹銜的居民都擁到和尚橋頭,居高臨下,指點著河水中那具灰暗的女屍,它像一堆工業垃圾,在人們的視線中緩緩移動。當read.99csw•com紅菱姑娘安詳地穿越和尚橋橋洞時,女人們注意到死者的腹部鼓脹異常,遠非一般的溺水者所能比擬,於是她們一致認為有兩條命,她的肚子里還有一條命隨之而去了。
多少年來,陰私和罪惡充滿人間,也充滿這條短短的香椿樹街。無須羅列事件,只要找到清朝年間地下刊出的《香街野史》,讀罷你便會對我們這個地區的歷史和所有傑出人物有所了解。
南方在黑暗中無聲地漂逝。
歷史原因:
那你吃得太多了,以後別那麼死吃。
"你死哪裡去了?水瓶都空的。"
社會原因:
"你死哪裡去了?"
於是我真的跑起來了,我聽見整個南方發出熟悉的喧嘩緊緊地追著我,猶如一個冤屈的靈魂,緊緊追著我,向我傾訴它的眼淚和不幸。
姚碧珍往樓下走,一邊走一邊說,可不是忘了嗎?男人都一樣,幹完事就把什麼都忘了。
李昌,不許泊腔滑調,嚴肅一點。
有一天姚碧珍提了一隻籃子去探監。她給李昌帶來了他最愛吃的鹵豬頭肉,隔著鐵柵欄遞給李昌,李昌在裏面悶頭大吃,姚碧珍在外面默默靜視,李昌吃完了還想吃,姚碧珍一手按住李昌的手親著吻著,一手從藍子里抽出一把菜刀,飛快地朝李昌的手剁去。兩個人都尖叫了一聲,李昌的三個手。指頭被剁下來了,它們油膩膩血淋淋地躺在姚碧珍的竹藍里,像三顆紅扁豆。
沒有什麼動機。我也沒用槍沒用刀的,我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扔到河裡,她一聲沒吭。
自身原因:金文愷心胸狹窄,凡事愛鑽牛角尖,對錢財看得過重,所以承受不了革命運動的打擊。
"誰管你有病沒病,下樓灌水去,"
姚碧珍是一隻母老虎,在她盤踞梅家茶館的年代里,一些真正的茶客對梅家茶的質量怨聲載道,直到徹底絕望,他們情願穿過香椿樹街,再穿過南瓜街,再拐到寶帶街,去那裡的王家茶館喝茶,而梅家茶館的常客一旦被撕破外衣,他們的面目就顯得可憎可惡,他們不過是些心術不正、圖謀不軌,喜好聚眾鬧事的地痞、淫棍和二流子。名義上是喝茶,實質是去撈便宜。
姚碧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追問道,是誰?
年復一年,我在香椿樹街上走來走去。我曾經窮盡記憶,掏空每一隻裝滿閑言碎語的口袋,把它們還給這條香椿樹街。但是我現在變得十分脆弱,已經有人指責我造謠生非,肆意誹謗街坊鄰居,指責我愧對生我養我的香椿樹街,問題是我有什麼辦法,使我不出賣香椿樹街,別人會比我更加陰險狠毒地出賣香椿樹街,畢竟它已成為一種墮落的象徵。
紅菱說:"不能說,你打死我也不說。"
這時候看見紅菱姑娘從雨中撞進茶館大門,渾身精濕,標準的落湯雞形象。她以一種極其惶惑的目光朝唱戲的聽戲的掃視了一番,然後踉踉蹌蹌地朝樓上走。紅菱姑娘的異樣引起了每個人的注意,姚碧珍立刻從桌上跳下來,追上了樓。
有人用竹竿把紅菱姑娘的屍體戳到岸邊,然後把死者裝進一隻麻袋裡,由東街的啞巴兄弟一前一後扛到姚碧珍的梅家茶館前。在茶棺門口,啞巴兄弟受到了姚碧珍的阻攔,姚碧珍雙臂卡住大門,她說,誰讓你們把死人往我家裡抬的?她是我媽還是我女兒?給我抬回去,抬回去。啞巴兄弟不會說話,就把大麻袋往地上一放,邊上會說話的人就說話了,你老闆娘也說得出口,抬回去?抬回到河裡么嗎?她是梅家茶館的人,不回茶館回哪裡去?姚碧珍就破自大罵,誰說她是茶館的人?她死賴在這裏,打她不走,罵她不定,死了還要我來收屍嗎?你們誰去撈的,好事做到底,不關我的事,撈屍的是啞巴兄弟,這時啞巴兄弟朝姚碧珍攤開手,等待著什麼,姚碧珍說,你們張著手要什麼?啞巴兄弟細細地比劃了一番,原來是要錢。姚碧珍氣得跳起來大罵,還跟我要錢?老娘賞你們一人一條月經帶,你們要嗎?
"看病,你別撒謊,你會有什麼病?"
冬天下第一場大雪的時候,紅菱姑娘的屍體從河裡浮起來,河水緩慢地浮起她浮腫沉重的身體,從上游向下游流去。
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