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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的誕生 三

悲劇的誕生

這裏必須指出,較晚的人類如此殷切盼望的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即席勒用「素樸」這個術語所表達的狀態,從來不是一種如此簡單的、自發產生的、似乎不可避免的狀態,好像我們必定會在每種文化的入口之處遇到這種人間天堂似的。只有一個時代才會相信這種狀態,這個時代試圖把盧梭的愛彌兒想像成藝術家,妄想在荷馬身上發現一個在大自然懷抱中受教育的藝術家愛彌兒。只要我們在藝術中遇到「素樸」,我們就應知道這是日神文化的最高效果,這種文化必定首先推翻一個提坦王國,殺死巨怪,然後憑藉有力的幻覺和快樂的幻想戰勝世界靜觀的可怕深淵和多愁善感的脆弱天性。然而,要達到這種完全沉浸於外觀美的素樸境界,是多麼難能可貴呵!荷馬的崇高是不可言喻的,作為個人,他訴諸日神的民族文化,猶如一個夢藝術家訴諸民族的以及自然界的夢的能力。荷馬的「素樸」只能理解為日神幻想的完全勝利,它是大自然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經常使用的一種幻想。真實的目的被幻像遮蓋了,我們伸手去抓後者,而大自然卻靠我們的受騙實現了前者。在希臘人身上,「意志」要通過創造力和藝術世界的神化作用直觀自身。它的造物為了頌揚自己,就必須首先覺得自己配受頌揚。所以,他們要在一個更高境界中再度觀照自己,這個完美的靜觀世界不是作為命令或責備發生作用。這就是美的境界,他們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鏡中映象——奧九_九_藏_書林匹斯眾神。希臘人的「意志」用這種美的映照來對抗那種與痛苦和痛苦的智慧相關的藝術才能,而作為它獲勝的紀念碑,我們面前巍然矗立著素樸藝術家荷馬。
為了理解日神文化,我們似乎必須一磚一石地把這巧妙的大廈拆除,直到我們看到它下面的地基。這時首先映入我們眼帘的是奧林匹斯眾神的壯麗形象,他們聳立在大廈的山牆上,描繪他們事迹的光彩照人的浮雕裝飾著大廈的腰線。在這些浮雕之中,如果日神僅同眾神像比肩而立,並不要求坐第一把交椅,我們是不會因此受到迷惑的。體現在日神身上的同一個衝動,歸根到底分娩出了整個奧林匹斯世界,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把日神看做奧林匹斯之父。一個如此光輝的奧林匹斯諸神社會是因何種巨大需要產生的呢?
誰要是心懷另一種宗教走向奧林匹斯居民,竟想在他們身上尋找道德的高尚,聖潔,無肉體的空靈,悲天憫人的目光,他就必定悵然失望,立刻掉首而去。這裏沒有任何東西使人想起苦行、修身和義務;這裏只有一種豐|滿的乃至凱旋的生存向我們說話,在這個生存之中,一切存在物不論善惡都被尊崇為神,於是,靜觀者也許詫異地面對這生機盎然的景象,自問這些豪放的人服了什麼靈丹妙藥,才能如此享受人生,以致目光所到之處,海倫,他們固有存在的這個「飄浮於甜蜜官能」的理想形象,都在向著他們嫣然微笑。然而,我們要朝這位掉首離去的靜觀者喊道:「別走,先聽聽希臘民間智慧對這個以妙不可言的快樂向你展示的生命說了些什麼。」流傳著一個古老的神話:彌達斯國王在樹林里久久地尋獵酒神的伴護,聰明的西勒諾斯,卻沒有尋到。當他終於落到國王手中時,國王問道:對人來說,什麼是最好最妙的東西?這精靈木然呆立,一聲不吭。直到最後,在國王強逼下,他突然發出刺耳的笑聲,說道:「可憐的浮生呵,無常與苦難之子,你為什麼逼我說出你最好不要聽到的話呢?那最好的東西是你根本得不到的,這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為虛無。不過對於你還有次好的東西——立刻就死。」九_九_藏_書九_九_藏_書
奧林匹斯的眾神世界怎樣對待這民間智慧呢?一如臨刑的殉道者懷著狂喜的幻覺面對自己的苦難。
現在奧林匹斯魔山似乎向我們開放了,為我們顯示了它的根源。希臘人知道並且感覺到生存的恐怖和可怕,為了能夠活下去,他們必須在它前面安排奧林匹斯眾神的光輝夢境之誕生。對於提坦諸神自然暴力的極大疑懼,冷酷凌駕於一切知識的命數,折磨著人類偉大朋友普羅米修斯的兀鷹,智慧的俄狄浦斯的可怕命運,驅使俄瑞斯忒斯弒母的阿特柔斯家族的歷史災難,總之,林神的全部哲學及其誘使憂鬱的伊特魯利亞人走向毀滅的神秘事例——這一切被希臘人用奧林匹斯藝術中間世界不斷地重新加以克服,至少加以掩蓋,從眼前移開了。為了能夠活下去,希臘人出於至深的必要不得不創造這些神。我們也許可以這樣來設想這一過程:從原始的提坦諸神的恐怖秩序,通過日神的美的衝動,逐漸過渡而發展成奧林匹斯諸神的快樂秩序,這就像玫瑰花從有刺的灌木叢里生長開放一樣。這個民族如此敏感,其慾望如此熱烈,如此特別容易痛苦,如果人生不是被一種更高的光輝所普照,在他們的眾神身上顯示給他們,他們能有什麼旁的辦法忍受這人生呢?召喚藝術進入生命的這同一衝動,作為誘使人繼續生活下去的補償和生存的完成,同樣促成了奧林匹斯世界的誕生,在這世界里,希臘人的「意志」持一面有神化作用的鏡子映照自己。眾神就這樣為人的生活辯護,其方式是它們自己來過同一種生活——惟有這是充足的神正論(Theodicee)!在這些神靈的明麗陽光下,人感到生存是值得努力追求的,而荷馬式人物的真正悲痛在於和生存分離,尤其是過早分離。因此,關於這些人物,現在人們可以逆西勒諾斯的智慧而斷言:「對於他們,最壞是立即要死,其次壞是遲早要死。」這種悲嘆一旦響起,它就針對著短命的阿喀琉斯,針對著人類世代樹葉般的更替變化,針對著英雄時代的衰落,一再重新發出。渴望活下去,哪怕是作為一個奴隸活下去,這種想法在最偉大的英雄也並非不足取。在日神階段,「意志」如此熱切地要求這種生存,荷馬式人物感覺到自己和生存是如此難解難分,以致悲嘆本身化作了生存頌歌。https://read.99csw.com九_九_藏_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