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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節錄)

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節錄)

這裏我已經臨近那個問題的解答,即是否可能通過經常性的自我活動而同叔本華型的人的偉大理想相聯繫。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上述新的義務不是單獨個人的義務,毋寧說人們藉之而同屬於一個有力的團體了,這個團體不是靠外部的形式和法則,而是靠一種基本思想凝聚起來的。這個基本思想就是文化,不過這隻是就文化向我們中的每個人提出這一任務而言:在我們中間和我們之外,促進哲學家、藝術家和聖徒的產生,藉此而致力於自然的完成。因為就像自然需要哲學家一樣,它也需要藝術家,為了一種形而上的目標,即為了它的真正的自我神化,藉此它終於把自己設立為純粹的、完成了的形成物,一種它在自己生成的動蕩中從未得以清晰地看見的東西——所以也是為了它的自我認識。歌德曾經意味深長地提醒我們,對於自然來說,它的一切嘗試有多大效果,全要看藝術家在多大程度上終於猜出了它的結結巴巴的話語,在半途上截住它,替它表達出了它的嘗試的真正意圖。有一回他如此宣告:「我常常說,並且仍將不斷重申,世界爭執和人類爭執的causa finalis(第一因)是戲劇詩藝。若非如此,原料就絕對派不上用場了。」……惟有在今日的或者正在來臨的誕生中,一旦我們上升到了哲學家、藝術家和聖徒的那些最高等級,我們的愛和恨的新目標便也將向我們顯現,——那時我們便有了我們的使命和我們的義務領域,我們的恨和我們的愛。因為我們知道文化是什麼。
自然總是希望惠及天下的,但它不善於為此目的尋求最靈活有效的手段和措施:這是它的大苦惱,它因此而是憂鬱的。它之所以產生哲學家和藝術家,是想藉此使九_九_藏_書人的生存變得有道理和有意義,這無疑是出自它本身需要拯救的衝動;可是,他通過哲學家和藝術家所達到的效果往往是多麼含糊,多麼微弱無力!一般來說,它做的有成效的事是多麼稀少!尤其在用哲學家惠及天下的事情上,它極其狼狽;它的手段似乎僅是心血來潮,亂點瞎試,以至於它的意圖遭到了無數次失敗,絕大部分哲學家都百無一用。自然的歷程看起來像是浪費;不過,浪費的根源不是罪惡的奢靡,而是缺乏經驗;可以想像,倘若它是一個人,它是無法擺脫對它自己和它的笨拙的氣憤的。自然把哲學家像一支箭一樣射向人類,它並不瞄準,但它希望這支箭會落到某處。然而,它無數次地弄錯了,於是它惱羞成怒了。它在文化領域里行事就像它播種植物時一樣揮霍。它用一種籠而統之、粗枝大葉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目的,這樣它便犧牲了太多的力量。藝術家同其作品的鑒賞者和愛好者之間的關係,猶如一門重炮之於一群麻雀。為了甩掉一片雪花而造成一次雪崩,為了擊中某人鼻子上的一隻蒼蠅而把那個人擊斃,這是莽漢的舉動。藝術家和哲學家是一個反證,駁斥了自然在其手段方面的合目的性,即使他們為其目的之聰慧提供了出色的證據。它本應擊中一切,卻總是甚少擊中——而且這少數也不是以它發射藝術家和哲學家那樣的強度擊中的。令人悲哀的是,作為原因的藝術和作為結果的藝術不得不受到如此截然不同的評價:它作為原因何其壯偉,它作為結果何其孱弱,如同餘音一般!毫無疑問,藝術家遵循自然的意志,他是為他人的幸福創作的。儘管如此,他仍明白,在這些他人之中,決不會有人像他https://read.99csw•com自己那樣地理解和喜愛他的作品。由於自然的笨手笨腳,他必須具備最高水平的愛和理解,如此方能喚來較低水平的愛和理解;偉大高貴被用作了造就相對渺小卑賤之物的手段。自然經營得很不高明,它的支出遠遠大於它的收入;不管它多麼富有,它遲早有一天會破產。如果它的治家原則是少量的費用和百倍的收益,它的安排就合理多了,譬如說,只有少量的藝術家,他們只具備較少的力量,而同時配備以數量充足的接受者和欣賞者,讓他們具備比藝術家本身更強有力的性格。這樣,藝術品的效果相對於原因就會是百倍響亮的回聲了。或者,難道我們至少不該期望原因和結果在強度上相當,可是自然落後于這期望多麼遙遠啊!藝術家、特別是哲學家看起來像是他們時代中的偶然之物,宛如隱士,或者宛如散兵游勇。
是那些真誠的人,那些不復是動物的人,即哲學家、藝術家和聖人;當他們出現時,通過他們的出現,從不跳躍的自然完成了它惟一的一次跳躍,並且是一次快樂的跳躍,因為它第一回感到自己到達了目的地,亦即這樣一個地方,它在這裏發現,它無須再想著目標,它已經把生命和生成的遊戲玩得盡善盡美。它在這一認識中得以神化,它的面龐上籠罩著被稱作「美」的溫柔的黃昏倦態。此刻它以這神化的表情所表達的,正是對於存在的偉大解釋;而終有一死者所能懷抱的最高願望便是屏息凝神地傾聽這個解釋。
一個看過許多國家、民族以及世界許多地方的旅行家,若有人問他,他在各處發現人們具有什麼相同的特徵,他或許會回答:他們有懶惰的傾向。有些人會覺得,如果他說他們全是怯懦的,他就九九藏書說得更正確也更符合事實了。他們躲藏在習俗和輿論背後。從根本上說,每個人心裏都明白,作為一個獨一無二的事物,他在世上只存在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巧合,能把如此極其紛繁的許多元素又湊到一起,組合成一個像他現在所是的個體。他明白這一點,可是他把它像虧心事一樣地隱瞞著——為什麼呢?因為懼怕鄰人,鄰人要維護習俗,用習俗包裹自己。然而,是什麼東西迫使一個人懼怕鄰人,隨大流地思考和行動,而不是快快樂樂地做他自己呢?在少數人也許是羞愧。在大多數人則是貪圖安逸,惰性,一句話,便是那位旅行家所談到的懶惰的傾向。這位旅行家言之有理:人們的懶惰甚於怯懦,他們恰恰最懼怕絕對的真誠和坦白可能加於他們的負擔。惟有藝術家痛恨這樣草率地因襲俗套,人云亦云,而能揭示每個人的那個秘密和那件虧心事,揭示每個人都是一個一次性的奇迹這樣一個命題,他們敢於向我們指出,每個人直到他每塊肌肉的運動都是他自己,只是他自己,而且,只要這樣嚴格地貫徹他的惟一性,他就是美而可觀的,就像大自然的每個作品一樣新奇而令人難以置信,絕對不會使人厭倦。當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蔑視人類時,他是在蔑視他們的懶惰:由於他們自己的原因,他們顯得如同工廠的產品,千篇一律,不配來往和垂教。不想淪為芸芸眾生的人只需做一件事,便是對自己不再懶散;他應聽從他的良知的呼喚:「成為你自己!你現在所做、所想、所追求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
有時候我覺得,現代人彼此都厭倦得要命,所以他們覺得有必要藉助於一切藝術來把自己弄得有趣一些。他們聽任他們的藝術家把自己當做誘人的美餐端上桌,他https://read.99csw.com們渾身上下撒滿了整個東方和西方的作料,於是當然啦!現在他們聞上去就非常令人有興趣了,按照整個東方和西方的口味看都是這樣。他們立志要滿足任何口味;每一個人都應受到款待,不管他心血來潮地想嘗香的還是臭的,山珍海味還是粗茶淡飯,希臘菜還是中國菜,感傷的戲還是下流的戲。現代人不惜一切代價要變得有趣和興緻勃勃,眾所周知,在這方面,他們最著名的廚師是法國人,最糟糕的則是德國人。歸根到底,這一點對於後者比對於前者更是一種安慰,而如果法國人嘲笑我們缺乏魅力和優雅,或者,如果他們看見一個刻意追求優雅和風度的德國人,便不由得想起一個要在鼻子上穿環和叫喊著要文身的印第安人,我們可不要責怪他們。
有兩種很不相同的歡快。真正的思想家永遠使人歡欣鼓舞,不管他所表達的是他的嚴肅還是他的玩笑,是他的人性的洞見還是他的神性的寬容;沒有陰鬱的表情,顫抖的雙手,噙淚的眼睛,而是明確而單純,勇敢而有力,也許帶一些強硬的騎士風度,但始終是作為一個勝利者。而使人最深刻最發自內心地歡欣鼓舞的事情就是,看見一位得勝的神站在被他打敗的所有巨怪旁邊。反之,在平庸的作家和刻板的思想家那裡,人們有時候也能讀到一種歡快,可是它只會使我們這樣的人覺得可憐,譬如說,就像我對大衛·施特勞斯的歡快所感覺到的。擁有這樣一種歡快的同時代人,令我們異常慚愧九*九*藏*書,因為他們在後代那裡丟盡了我們和我們的時代的臉。這種樂天派完全看不見苦難和巨怪,而他們作為思想家本應看見它們並與之鬥爭的;所以他們的歡快令人不快,因為它是騙人的,它企圖誘使人們相信在這裏贏得了一場勝利。歸根到底,哪裡有勝利,那裡才有歡快;而這一點既適用於真正思想家的作品,也適用於一切藝術作品。即使內容也許始終可怕嚴肅,恰如人生問題之真相,但只有當半吊子思想家和半吊子藝術家在作品上散布自身缺點的陰雲時,作品才會使人感覺壓抑,受到折磨;相反,一個人可以獲得的最快樂、最好的享受,莫過於接近那樣的勝利者了,由於他們思考過最深刻的道理,所以必然喜愛最生氣勃勃的事物,終於作為智者皈依於美。他們真正在言說,他們不語無倫次,也不人云亦云;他們真正在活動,在生活,不像別人習以為常的那樣,幽靈似地帶著面具過日子。所以,與他們接近,我們真正感到親切而自然,我們要像歌德那樣歡喊:「生氣勃勃的事物何其輝煌珍貴!與之相處令人感到何其踏實,何其真實,何其實在!」
我們知道這一切,有時我們還異常震驚于所有這令人眩暈的焦慮和匆忙,我們生命的這整個夢魘狀態,彷彿是在覺醒的前夕,而愈是臨近覺醒,夢境就愈激蕩不安。但是,我們同時也感到,我們是太衰弱了,難以承受那個深刻反省的時刻,我們不是整個自然為了自救而尋求的那種人。毋寧說,我們只是偶爾把頭露出水面,看見了我們深溺在怎樣的水流中。而且,連這稍縱即逝的上浮和覺醒,我們也並非靠自己的力量做到的,我們必須被舉起——誰是那舉起我們的力量呢?
(18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