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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男孩.1

井中男孩.1

大約是半個月以後,我在鬧市區一家新開的自選商場里看見了靈虹。她穿著一件寬鬆得極其自由化的睡袍在貨架上東拿西揀的,塞到塑料筐里,滿臉貴婦人的奢侈樣子。她的小貓似的眉眼黑白分明,顯然是化了妝。我隔著一排貨架緊張地監視她,後來我發現了水揚,水揚就站在她身邊欣賞她的揮霍。水揚依然瀟洒俊逸,頭髮長得那麼深沉。他們倆在自選商場里也是一對先鋒男女。
我凝視著那塊木牌咬緊牙齒。有一條蟲子從我血管里爬過去了。我分明聽見靈虹在裏面唱歌。唱的就是我最喜歡的《乘飛機遠去》。我砸了下門。門開了一條縫。靈虹的臉紅光滿面地夾在門縫裡。她一點也不吃驚,伸出手推著我說,"你來幹什麼?請別來破壞我的生活。"
女書記仍然像慈母不動聲色,她笑了笑說,"創作?文學的小道上多麼擁擠啊!你們不走這條路一樣可以成才。是不是?"我捧著一摞稿子在書記辦公室里像困獸徘徊,看見水揚的無題詩我悲痛欲絕,腦子裡醞釀著一個悲壯的計劃。我後來咬著牙對女書記說,"你們阻止不了文學,《紅帆》第五期一定要誕生!走著瞧吧!"
她砰地把門關上。我聽見水揚在屋裡問:"誰來了?"她說:"沒有誰,是一隻貓。我喜歡跟貓說話。"我想著靈虹手裡的英吉沙佩刀。那是去年老皮從新疆帶來的,刀當然是男人用的。但靈虹一直咬定老皮是送給她的。我想不到她把刀從我們房間擄走佩在腰上了。她沒準真想殺我。我在樓梯的黑暗中站著茫然無向,突然覺得咽嚼的魚乾腥臭無比,我決定在這裏嘔吐一次。把手指深深地伸進咽喉里你就會噁心。就這樣我在水揚家門前歡暢地嘔吐了一次,然後帶著疲憊而輕鬆的心情離開了小龍山。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所睡的那張小床的左右兩側總在上升和下降,右側上升,左側下降,左側上升,右側下降--總是這樣。房間里差不多是黑的。可是月亮來了,目光掃過屋角。它看著我床前的牆壁。那堵牆壁看著我、我的小床和旁邊的大床。大床上躺著我的父親,他身後是母親,我看不見她,只聽見她的呼吸。我小心地越過搖籃的左側往外看。搖籃的木頭是棕色的,閃閃發光。那後邊,那一邊,躺著一個長長的人,這是父親。我的目光掃過他的身
事情說起來很簡單,在一個悶熱的夏日正午,我的女友靈虹突然不辭而別,離開了我們的家。這麼說如果屬於邏輯混亂的話,我不得不再補充一下,我和靈虹沒有結婚,只是在戀愛。我們住在一起是不合法的,那樣的生活叫做非法同居。那天傍晚時分我回到了羅家小院。羅家小院在羅家莊,離市區有10里路。它是我花最便宜的房租租到的鬼地方。進門的時候我還抱著一打營養麵包,對災難無所察覺。我看見羅家養的豬鴨雞狗各自為政,忙它們自己的事情。女房東踮起腳尖往一根竹竿上晾腌菜,她將苦瓜臉read.99csw.com側向我,幸災樂禍地說:"那女的走了。"我說:"她上哪兒了?""誰知道?她拎了個皮箱抱著盆花。"女房東把背對著我,又哼了聲:"誰知道你們大學生的事?"接著我就聞見了空氣中那股災難性的鐵鏽味了。我總是在心情緊張的時候聞見鐵鏽氣味。我推開木板房門時驚呆了。房間像被土匪搶劫過了體無完膚,窗帘剪成了條條縷縷的隨風飄蕩,插花的啤酒瓶碎了底,水跡流了一地,竹編書架半倚半躺在牆角,海明威福克納老子莊子掉下來擠作一團。最慘重的是我的床,床板掀翻了,壓在烏黑的棉胎上。被單不見了,被單怎麼不見了?環顧四壁,靈虹帶走了她的所有東西,只留下一件藕色連衣裙掛在門背後。我坐在地上喘氣,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竭力回憶這之前發生了什麼。我想問題可能出在昨天夜裡。昨天夜裡我從廚房破門而入爬到了靈虹身邊,違反了婚前同居不同床的君子協定。昨天夜裡我終於忍受不了就革了命。我想這是遲早的事她憑什麼這樣古怪?我想我沒法不革命。錯在哪裡?靈虹那臭婊子帶著那包亂七八糟的東西跑到哪裡去了?我被打擊得懵了頭,坐在垃圾里想起我和她崎嶇的愛情,我給遠在新疆的老皮寫了封信。字跡潦草疲沓得讓我自己吃驚。我在信中寫道:"老皮:我跟靈虹戰鬥了半年,終於得到了她。靈虹從前一直是個處|女,證明你從前對我說的全是吹牛。"我沒有把靈虹出走的事告訴老皮。
寫作時間恕不會客
回憶與水揚的交往就像喝一碗四川酸辣湯,五味攻心,百感交集。我從床底下抽出一捆灰塵蒙蒙的文學雜誌來,打開其中的一本,就看見了封二水揚的照片。照片上的水揚斜倚在一個巨大的幾何水泥體上,連鬢長須,目光溫柔富有穿透力,兩條長腿深陷在一片廢墟瓦礫之中。這種形象令大學生們神魂顛倒,如痴如醉。那是三年前的水揚,他剛剛寫了長篇詩體小說《X》而走紅文壇。我記得我在閱覽室讀著《X》慢慢地就騷動起來,無法端坐,那張木椅被搖晃得咯吱咯吱響了半夜,人們都把我當狂躁病患者厭惡地痛罵我。閱覽室的老頭驅逐了我,我飛奔回宿舍,從床上拉起老皮,我叫,"誕生了一個真正的文豪,水揚水揚真他媽棒!"
水揚沒有寄來我期望的小說。但這首詩已經讓我嘆為觀止。靈虹讀了"哇"的一聲,眼睛又一次崇拜得發藍。而老皮則嘻嘻傻笑,不停揉搓他的發達的胸肌。水揚的這首詩無疑是不同凡響的,驚倒了大片老百姓。
他們回家了。我現在要到水揚家裡才能找到靈虹。我一邊啃咬著那包魚乾一邊朝小龍山走。我揪著頭髮痛罵我是大笨蛋。我為什麼想不到靈虹投向水揚的懷抱?她天生是個崇拜名人的女孩。她看見有點名氣的作家就崇拜得眼睛發藍。我為什麼忘了水揚是個九_九_藏_書誘惑色魔?崇拜他的女孩難逃他的天羅地網。我真是個大笨蛋。我怎麼會忘了鳥往高枝飛靈虹要嫁大作家的道理呢?我走到小龍山天已經黑了。這個城市文藝界的頭面人物都住在小龍山住宅區里。我起碼走過了50個知名人士的窗口,他們的燈光漫不經心地透過淺色的窗帘,映照我的委瑣而頹唐的臉。我大概是第十次來到小龍山,我對這片山坡這片房子又恨又愛。我在各種主席、教授、編輯、演員家裡東奔西竄,討教問題,出門時鞠一躬說,"×老師,再見。"我的表情純樸真摯,我心裏的念頭對他們永遠保密。每次離開小龍山我就幻想著把他們趕出去讓我來住。我找到水揚的住所,又看見門上用紅漆塗寫的X,X是水揚的標誌,從而增加了他的魅力。而你在你家門上塗上一個Y就沒有屁用,這是你和他的區別。我爬樓梯的腳步一會輕一會重,完全亂了方寸。我其實根本不知道殺上水揚大門是什麼意思:我是想強迫靈虹回羅家小院還是想跟大作家水揚打上一架?劈面看見了門上一塊小木牌,上書八個大字:
安德雷斯是一個德國佬,他也許當過納粹法西斯,屠殺過猶太人,也許沒有,就像前言里描述的那樣熱愛正義和和平。我不在乎這點。我只是覺得《井中男孩》寫得無與倫比。小說一開始寫的是搖籃、父母和月亮。這是世界上最有良心的小說開頭,我摹仿的小說也將這樣開頭:
無題
"我要殺了你。""你殺我?我還想殺你呢。"她微笑著從腰帶上摘下一把刀子一亮,"看,我每天帶著英吉沙佩刀。"
誰都可能是一個作家。你的成名可能在死後,可能在十年以後,也可能就在半年以後你的第一部小說發表之時。我給老皮寫信就是這樣說的。我翻閱100多種文學期刊,發現一個爆炸性的社會新聞:當代的文壇新星們都在摹仿外國佬。我告訴老皮某某是摹仿馬爾克斯的某某是摹仿海明威的某某是把塞林格加上海明威的某某又是把馬爾克斯減去福克納的。我告訴老皮目前還沒查實水揚的作品是摹仿誰的,他也不能避嫌,他也很可能是摹仿一個叫王八洛夫斯基的。我又說既然他們可以這麼干,我為什麼不能?問題的核心是我怎麼干,找誰摹仿?要另闢蹊徑。我至少要找到一部不為人知的好小說。試試看肯定很有意思。
產房在太平間的屋頂下面
我沒有去找靈虹。我自作多情地認為靈虹還是愛我的。說不定明天她就會回到羅家小院,跪在草墊子上削土豆學做素色拉。如果我看見她,就把她抱起來對她說,"我原諒你,我的神經病女人。"有一天我整理靈虹的抽屜,發現一個糖果袋。糖早已讓她吃完,裏面裝了一疊厚厚的名片。張三李四王五都在名片上散發高雅的檀香味。我不知道她在哪裡結識了這些牛頭馬面的大人物:裏面有晚報記者、時裝表演隊經理、出租汽車公司調度員,還有一個減肥指導中心醫師九*九*藏*書,更多的是雲集於這個城市的二流三流作家和詩人。我看見了青年先鋒小說家水揚的名片。名片上印了一個巨大的X標誌,還有用圓珠筆勾勒的肖像。肖像上的水揚眼睛半開半閉,嘴角微微上翹,滿臉神秘超現實的樣子。我朝水揚做了個大不恭的鬼臉。我以為那肖像是水揚的噱頭,到後來我發現它出自靈虹的手筆,已經太遲了。
我有一個預感,靈虹還在這個城市裡。她很可能寄居在某個莫名其妙的處所,或者在澡堂的夜間旅館,或者在車站碼頭候車室,她不忌諱惡劣的環境。她如果手頭還有幾塊錢就會坐在咖啡館里,從茶色玻璃後面觀賞街上的男男女女,一杯一杯地吃冰淇淋。她天生是個胡吃海花的女人。她有可能隔著玻璃窗看見我騎車經過。她不招呼我,這是她喜歡的悲劇效果。我不去找她。我要讓她自己回來乖乖地改邪歸正。每天去學院圖書館上班整理五花八門廢話連篇的書籍雜誌,下班回到近郊的羅家小院寫我的小說和詩歌。這是我的生活。我又過起了我臆想的格林威治村文人的生活,只是樓下的豬廄和雞鴨太臭,也沒有三明治和熱狗吃,也沒有錢把啤酒一瓶瓶往肚子里灌。我工作累了就抱著一台廉價的百花牌收錄機,聽偉大的約翰·丹佛唱《乘飛機遠去》。我沒有靈虹也一樣能過日子。但我總是看見靈虹的連衣裙在門背後晃蕩。我想起它的來歷無法按捺我的激動心情。有一天我手|淫時惡毒地把髒東西塗抹在靈虹的連衣裙上。
我想我迷戀于小說一半是受了水揚的感召。我後來糾集老皮、靈虹他們創辦油印刊物《紅帆》也是來自水揚和《X》的激|情。《紅帆》就創辦于倒霉的七月。我在一個倒霉的七月之夜來到學校唯一的通宵教室,給水揚寫了第一封信。我記得那封信花費了將近五個小時,信中一瀉朋友們對他的崇拜之情,上天入地,東拉西扯,竭力向他表現了我的文筆才華。後來我求他為《紅帆》寫點東西。後來我回憶起那封信不免害臊,簡直就像一封同性戀者的求愛信一樣,熱情得一塌糊塗。大概一個月後水揚給我回信了。我記得信封是一種少見的綠色包裝紙疊的,右下方標著偌大的X記號。老皮靈虹他們聽說是水揚的回信,群情激憤簇擁著我。我拆開信卻呆了,裏面是一張空白的稿紙,沒有一個字。我沒有想到。我們端著飯盒坐在食堂里研究那封信,後來老皮說,"這就是詩人的思維,他給你留下一片空白。或者是現在沒有作品,或者這片空白就是他的作品。對不對?"於是恍然大悟,一陣嘁嘁喳喳,水揚在我們心目中的地位更加偉岸超拔了。我繼續給水揚寫信約稿,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等到了第二隻標有X的信封,拆開后水揚的游龍走蛇的潦草筆跡赫然在目:"你對文學的熱情感動了我。寄上近期詩作一首,不吝賜教。"我把信紙翻過來就看見了他的近作。
記得這天下午我去系裡領油墨、紙張和油印機,準備出版《紅帆》第五期。我走到系辦公室門口九九藏書看見靈虹偎在牆壁角落裡嚶嚶地哭。我說怎麼哭了?靈虹把臉埋在手掌間說:"他們不讓出《紅帆》了。他們不給我領蠟紙鋼板。"我說為什麼?靈虹跺著腳說,"你去問書記!"
子,從頭開始一直移到他的腳。我同時看到,他那隻提著搖籃帶子的手來回擺動得越來越慢。最後,手指頭伸開了,平攤在床單上,不再動了。搖籃也不再動了。房間的四堵牆靜靜站著,看著我。它們的臉都是黑的,只有月亮照著的那一面是亮的。天花板又寬又大,正好覆蓋住一切。我知道天花板有掉到我身上來的危險,於是我衝著黑暗說,"爸爸,搖!"我看見那隻疲憊的手立刻搖起來,開始時很快,很猛,接著又慢下來了。
我本來是想買一瓶蘭姆學著喝洋酒,結果卻從身邊撈了一包魚乾闖了出去。我慌慌張張並非因為偷了那包魚乾,我在跟蹤那對狗男女。我看見水揚的鈴木摩托車停在街道拐角處,靈虹輕捷地跨上後座,順勢摟住了水揚的腰。然後摩托車衝起來,靈虹的反動睡袍在中央路上飄起來,那種褶皺那種在風中的線條我多麼熟悉,就像一隻風箏。一夕夢變,放風箏的是水揚了。這是我悲從中來的原因。
我想殺了靈虹,但是我怕刑警殺我。人其實都是膽小鬼。
《井中男孩》的開頭
那條裙子是三年前在北京街頭買的。記得也是七月,我們即將從溫暖的大學滾蛋。我、老皮約了靈虹去逛三條大街。三條大街運動是靈虹首創的。她經常逃課出去逛三條大街。三條大街依次為王府井、大柵欄、西單。你只要約靈虹去逛三條大街,她總是發出"哇"的一聲媚叫,然後把手臂繞到你的肘上。那天她就把兩條手臂同時繞到我和老皮的肘上,誰也不欺負。那天她還沒有想好畢業了跟我走還是跟老皮走,所以我們就挾著她在三條大街上亂闖。那天我的話題是魔幻現實主義和博爾赫斯,老皮大談外國勇士的攀登絕壁運動,但是我們誰也沒能籠絡住靈虹的芳心。她一路上神不守舍地東張西望,眼神卻痴痴獃呆。到了大柵欄的鬧市口,她突然指著一個服裝櫥窗大叫,"哇,那條裙子好漂亮。"我和老皮沒有反應。靈虹就衝過去敲著櫥窗說:"正好,25元一條。"我和老皮說,"什麼正好?"她說:"25元呀,你出13元,老皮出12元,給我買這條裙子。別愣著,快掏吧!"我和老皮掏錢給靈虹買了那條藕色裙子。掏錢的時候老皮懵里懵懂不知所以然。而我知道比老皮多出一元錢意味著什麼,我知道靈虹決定要跟我走了。我想老皮真可憐,他和靈虹好了三年,末了卻只要他出12元。我把我的朋友的戀人奪來了,因為我出了13元。靈虹決定跟我走了。在愛情戰役里我總是取得輝煌的勝利。
有時候我根據弗洛伊德理論來分析靈虹的心態和性格,分析得頭暈眼花還是沒有https://read.99csw.com結果。戀父情結和性冷漠對她都不合適。她只要求別人愛她,自己卻不願意愛別人,她擁有上千個夢想但沒有一點性|欲。我想老皮真可憐,他跟靈虹相愛了三年全是假的,他連靈虹的裸體都沒有看見過。幾天來我耳邊回蕩著靈虹的那聲尖叫,那聲音就像藍色熱氣球的爆炸,撕肝裂膽,紛紛墜落,長存在我記憶里。我的臉貼著她被淚水洗得冰涼冰涼的臉,我的臉上留下了她變成女人後的第一個巴掌。她讓我充分感覺到我只不過是一個戕害貞潔的屠夫,然後她的蒼白的臉在我耳朵上蹭來蹭去的,說,"操刀者必死於刀下。"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推開書記辦公室的門,站著,我的目光憤怒而悲傷,書記隔著鏡片看我,她的嗓音像慈母一樣溫柔平和。"黨總支研究過了,《紅帆》停刊。系裡就不負擔紙張和印刷了。"我如雷擊頂,又問為什麼?"《紅帆》的情調太陰暗,不是積極向上的。再說你們的任務是學習,不是辦刊物。否則影響你們的精力,也影響思想健康。"我的憤怒無法爆發,我對女書記說,"我們在學習創作,我們沒有工夫去影響思想健康呀。"
我的父親,那個南方小城裡的中學教師,那個手持搖籃帶子把我搖大的父親每個月給我寫一封信。他的信中閃耀著中國男人婆婆媽媽的智慧和敏感的火花。他在信中說如今的孩子都在學習做一條現實惡棍。你從前是多麼純潔可愛啊。你現在遠離我們其實是在躲避我們。你不敢讓我們看見你的鬼模樣,你的牙齒已經讓煙熏得發黑,你的屁股讓牛仔褲包得即將爆炸,你甚至有可能犯過什麼罪幾進幾齣了吧?要不然你為什麼不回家?你不回家我也聞得見你的心髒的臭味。你還是抽空回家吧,我們都老了,我們不放心你孤身在外的生活。我很希望父親說說後院的水井怎麼樣了,但他沒有想到我會挂念那口水井。我回信說我過的是闖蕩社會的生涯。我說我正在寫一部叫做《井中男孩》的小說。小說不久將發表于《烏有》雜誌。我一賺到錢就叫輛小轎車接你們去北京玩。這是我從小就會的哄騙父母的伎倆,直到現在還照用不誤。我想想自己真是狼心狗肺,太不要臉啦。我父親要是在我五歲那年就聞到我心髒的臭味,他會不會看著我掉進後院的水井隨我去了?他還會不會把木桶扔下來,讓我抓住井繩回到這個世界上來?
我找到的那部小說是《井中男孩》。我每星期天兜里揣上五塊錢去新華書店買書。那本書被營業員堆放在櫃檯下面,我看見了那書暗藍色的封面,井台、水車和月亮。我為《井中男孩》激動得那一霎間的情感於我是真實自然的。我在斯蒂芬·安德雷斯的書上看到了我在南方小城的童年生活。我們家後院就有一口深井。我曾經是一個井中男孩,而我的父母親人至今還在那口井邊生活。似乎有好多年沒有南方的回憶了,我對自己的莫名其妙的情感激發感到驚奇和茫然,我一向認為懷舊是婦女和老人的惡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