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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男孩.2

井中男孩.2

"不是。是大學同學。"我說。
女書記笑了。她說:"黨總支是不怕威脅的。"我和老皮當天跑到一家寄賣商店,賣掉了兩隻手錶一輛破自行車。就用那筆錢買了一台舊油印機。我們滾動著不斷漏油的油印機印刷了《紅帆》第五期。我們撞開了宿舍樓梯間的破門躲在裏面印刷了《紅帆》第五期。靈虹坐在一堆破墩布上被感動得瑟瑟發抖。
然地點起一支煙。我看清了水揚的內心,他跟我一樣,不過是一個裝潢漂亮的大膿包。
有一天我走過學院的女生宿舍樓,遇到了又一件前所未有的倒霉事。從三樓窗口突然飛出來一盆水,正好倒在我頭上,我怪叫一聲,在頭頂上摸到的是熱湯、油膩和一根青菜葉子。我大罵著朝那窗口張望,看見一條花裙子在晾衣架上飄飄揚揚。如果換了以往心情好的時候,我會自認倒霉,饒恕所有犯罪的女性。但這個夏天我胸中積聚了滿腔悲憤,我決計找每一個人算帳。我飛速地跑到三樓,推開一間女生宿舍的門,屋裡一胖一瘦兩個女孩騰地從床上坐起來看著我。"誰往我頭上倒的水?"
八月里羅家小院比公共廁所還要臭,豬食雞屎和菜罈子在烈日下迅速發酵,羅家夫婦的脾氣因而也像雞狗一樣暴怒難擋,每天爆發一場內容廣泛的戰爭。有時候他們的戰火壓過邊境,向我燒來。女人和男人打得無聊了,轉過臉來朝樓上喊:"大學生,你天天洗啊洗啊,洗個澡用一大缸水,你的水費要加一元錢了!"男的馬上也摔破一隻破瓦罐罵:"臉白有什麼用?手上沒錢心裏就臟,滾他媽的蛋吧。"我不吭聲。我在水龍頭下惡毒地糟蹋他們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洗頭,直到我的腦袋一層層像被扒開似的疼痛欲裂。我覺得我的房東是天底下最庸俗又最可愛的人。不加水費招來了更嚴重的後果。老羅家開始拉電閘,晚上我開始寫作的時候沒有燈。我最惱火的就是拉不亮燈,讓我坐在黑漆漆熱烘烘的房間里像個瞎子一樣。最重要的是我正在寫《井中男孩》,我需要一盞燈陪伴。我考慮過是否向他們低頭交出一元錢,但問題在於我惡火攻心,沒有精神跟他們多費口舌。那天深夜我把水龍頭打開后就捲起鋪蓋和稿紙離開了羅家小院,我準備睡到學院圖書館的長條桌上完成《井中男孩》。我推著破自行車騎上公路時,還聽見嘩嘩的水聲在羅家夫婦頭頂上響,慶賀我的反擊勝利。八月里學院放假了,而我重歸學生生涯,日子過得輕巧富有彈性。我幾乎忘了自己曾經失戀過,我想起靈虹的時候不再有強烈的手|淫衝動。有一天我看見一排女學生穿著五顏六色的裙子在圖書館的台階上走上來走下去的,讓一個報社的記者拍下她們幸福的大學生活。我覺得那些女學生又美麗又造作地甘心受騙。我想起靈虹的裙子還掛在羅家小院的門上就有點放心不下。我丟下一堆卡片摘錄對館長說要去大便,飛車奔回羅家莊。我撞開房門后看見靈虹的連衣裙卧在地上,就像她的人形一模一樣。撿起來一抖我大吃一驚,我看見許許多多的小蟲子從裙子的衣袖和褶皺里掉落,黑壓壓地灑了一地。那些小蟲子的翅膀鮮亮透明,閃看藍瑩瑩的光。我斷定那是死去的螢火蟲,可我無論如何不明白田野上的螢火蟲為什麼闖進了空屋死在靈虹的裙子里。這種場景只有在福克納的小說里才會出現。後來我小心翼翼地抓著裙子溜出羅家小院,女房東從豬廄里衝出來,抓住我的手說:"壞蛋,你的房間還租不租了?"我說,"租,等我在大飯店住夠了再回來租你的豬廄。"我撂開了女房東的沾滿污糞的手。但靈虹的裙子還是被進一步糟踐了。我想靈虹的裙子一直漂漂亮亮的,怎麼突然一下子就這樣髒了呢?
我和夏雨結伴而行去本市最新潮的康樂舞廳跳舞。這是打發性|交read•99csw.com后那段空虛時光的良好辦法。在這方面我和夏雨氣味相投。我們異口同聲地討伐交誼舞的種種可惡之處,又異口同聲地說我喜歡踩著傑克遜的音樂蹦迪斯科。"別買門票,你跟著我進去。"夏雨說,她抬起手在我臉上撫了一把,"精神點,別像蔫茄子一樣招人嫌。這裏的人都不是好東西,你要擺出獨特的氣派才能引人注目。"我發現夏雨是康樂的常客。我們走過一排排火
"你想聽嗎?"夏雨忽然神秘地笑起來。
"有一個叫李彤的大學生常給你寫信,你記得他嗎?""給我寫信的大學生太多。我盡量給他們回信。那個李彤是你同學嗎?""我就是李彤。我已經對你說過三遍了。"我一直捂緊我的眼睛。我怕我看見水揚的微笑會像女孩一樣哭出來。水揚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那一拍里的豐富含義我已經不想去琢磨了。坦白地說我捂緊眼睛想著那隻出賣的手錶那輛出賣的自行車。我上大學前母親從她手腕上摘下了那塊手錶。那輛自行車是我父親的,他騎著它騎了20年然後傳給我,車把上有父親隱約可見的十個指印。父親說,"父母之物可傳三代。"但誰知道它們現在在什麼地方呢。我見到了水揚才充分意識到從前我是個躁動病患者是個傻瓜蛋是我父母的不肖之子。"水揚是個王八蛋。"那天走出水揚的家門時我對靈虹說。"你說他是什麼?"靈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八蛋。"我咬著牙考慮了一下,又說,"水揚是條惡棍。""你怎麼這樣野蠻?你怎麼這樣辱罵水揚?"她氣憤地踢了我一腳,"他到底怎麼你了?"
"怎麼能不認識?詩人都是愛情專家。"夏雨咯咯地笑起來,拍拍我的肩膀,"你應該承認,水揚很有魅力,你不管哪方面都敗給他了。女人是最好的
"談得太長不行。"我說,"我正在寫一部偉大的小說。""現在這社會是人是鬼都是寫小說寫詩的。真他媽噁心。小說能填補精神的空虛嗎?全世界都在裝假,我走來走去都碰到的黑白臉譜,沒有人味,沒有色彩。女的裝天真,男的假深沉。都在裝假。誰也不敢暴露一點角落性問題。""我不愛裝假。我敢暴露我的角落性問題。"我凝視著夏雨裸|露的肩胛說,"譬如說我現在想跟你睡覺。""嘻嘻。"夏雨笑起來,"那完全可以考慮。關鍵在於我動不動情,你懂嗎?"我想那個夜晚不宜渲染。一切都是因為倒霉的季節加上悲愴的心情,情慾的細菌飛過來了你會自然地張大嘴巴。我想我流氓我惡棍我犯罪但我不是唯一的,這是我干每一件壞事時的安慰。我曾經想尋找夏雨的血,但是沒有。我尋思那兩個女孩的區別可能就在這兒了。我們在長條桌上鬼混的時候,倒霉的事情又發生了。我聽見一記沉悶的響聲,《井中男孩》的手稿從書架上自行墜落,墜落後又碰到一隻電熱杯上,電熱杯里正煮著咖啡,咖啡都溢出來,溢在雪白的稿紙上。我喊了一聲:井中男孩!但夏雨的手臂使勁扣住我的脖子,我無法掙脫。我的《井中男孩》已經寫到第五章了。
我渾身精濕地躺在父親懷裡。我指著井裡問:"那人是誰?""就是你!"父親在我屁股上留下生平最狠的一掌。南方小城現在離我很遠。我曾經用三角尺在地圖上量,我現在生活的城市離那兒有1100公read.99csw.com里。我回家已經很不容易。
"那太好了,進來吧。你空虛,我也不充實。"夏雨的眼影和口紅抹得窮凶極惡,在燈光下顯得孤僻而又性感。她把藕色的裙子一撩,跳到長條桌上一坐,說:"今夜孤獨者長談,談什麼都行。"
"那你現在幹什麼來了?"
更奇怪的是我經常在黑暗中看見一個陌生男人的臉。那個男人就蹲在我家半人高的院牆上,四處張望。我出門上學的清晨看見了他,他的頭髮上凝結著夜來的露珠,瘦長臉蒸發著一種朦朧的銀色氣體。他蹲在院牆上朝我吹了聲口哨倏地跳到街上消失了。那個人就是我們小城聞名一時的拒捕的逃犯。那個人在小城裡流蕩了近一個月後死在我家隔壁那條死巷裡。他不願意被捕,人們用七顆子彈最後捉住了他的屍體。他的屍體從我家門前拖過去,留下逶迤的紫色血痕。小城的居民從電線杆上的布告里知道了那個陌生逃犯,布告上說他犯下了搶劫罪、流氓罪、殺人罪、擾亂社會治安罪。
我在那裡長到18歲。我18歲的時候天天做夢,夢見一個白衣女人頭髮上滴著露珠從麻石路上走來,她手裡拿著兩張火車票,一張白的,一張黑的,她把手掌攤開后又攥住,讓我猜。我猜到那張黑車票,去搭乘正午時分的火車。雨霧蒙蒙的,父親母親和姐姐都在站台上看著我哭,而我四處張望,尋找那個持白色車票的女人。女人卻消失不見了。緊接著火車開了,車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是雨霧蒙蒙的一片。白衣女人只是一個夢。我想起五歲時我差點在後院的井中喪生。我伏在井邊看見水裡有一張變幻不定的臉。那不像我。我俯下身子去摸他,就這樣掉進了冰涼的井中。我父親當時正在院子里鋸木頭,他大叫一聲跑過來,把吊桶扔下來,把一大堆木板扔下來,他一邊罵街一邊往井裡扔東西,直到我浮在木板上,拉住他的顫抖的手。
"別不敢承認。她現在跟著水揚啦。"夏雨說。"你也認識水揚?"我說。
我悄悄走近水井。木門敞開著,因為上面沒有蓋,陽光從天空射下來。我意外地發現我長高了一點,但還是夠不著井沿,看不到井裡。我從附近搬過一塊石頭,站到石頭上往井裡看,我大大地吃了一驚。我看見下面有個小男孩向上窺看,我剛看到他的臉,就立即回想起過去別人講的故事,根據他們的故事,我知道那是男孩,不是女孩。好久好久,
"胡說。"我握緊拳頭敲著她們的床架子,"誰也別抵賴,反正是你們兩個人中的一個,不是你就是她。""我真的沒有倒水。"胖女孩臉上一副天真未鑿的表情,"我才醒來。"我們目光逼向那個瘦女孩。瘦女孩把手中的書啪地摔在桌上,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又抓起一隻布老虎玩,她好像很不樂意回答我。我發現她穿的裙子也是藕色的,和靈虹那條裙子是一丘之貉。她的態度好像是被我澆了水似的。"那麼是你小姐倒的水?"我對她說,"你憑什麼迫害我?""我沒有倒水。"瘦女孩尖聲喊了一句,啪地又把布老虎砸到床上,她的火氣竟然比我還大,"我不想說話!""好吧,你們犯了錯誤都不肯改正。我有辦法收拾你們。"我朝她們微笑了一下,然後指著冷麵美人問胖女孩,"你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夏雨。"胖女孩說,"夏天的夏,下雨的雨。""下雨?"我說,"她是挺會下雨。"
水揚的《無題》就是這樣不脛而走的。後來我想賣九-九-藏-書掉手錶自行車被學校記過處分可能全因為那首鬼詩。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錯誤。我自認為有了《紅帆》第五期我們和水揚便有了精神上的聯繫,後來這一點證明完完全全是一種錯誤。大學畢業后我來到這個城市。第二天我和靈虹找到了小龍山水揚的住處。我們穿戴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地去見水揚。我記得第一眼看見水揚時覺得他不像水揚,這完全是被刊物上照片蒙蔽的結果。事實上水揚就是這個樣子。既清潔又落拓,既瀟洒又講究禮貌。目光如箭射透你的心靈。他穿著睡衣睡褲盤腿坐在一隻蒲團上,而我們坐在沙發上。他看來習慣了各種人物的來訪而造就了嘴角上柔韌寬容的微笑。他的談話技巧非常古怪又富有韻味。
我走出女生宿舍后發現胖女孩悄悄跟在後面。她把我叫住說,"我看見她倒的水。你可以去找系裡王書記反映。夏雨做錯事從來不肯承認。""當然要反映反映。"我朝胖女孩做了個鬼臉。那個穿藕色裙子的夏雨在我看來和靈虹患有同樣的少女綜合症。我把頭髮洗乾淨以後忽然覺得這隻是一件滑稽事了,我已經沒有興趣去系裡反映夏雨的問題了。看在藕色裙子的分上,饒恕世界上一切女孩吧。第二天夜晚我在圖書館里繼續寫《井中男孩》,突然聽見有人敲門,我以為是老館長前來騷擾我的創作,趕緊藏好稿子換了一堆卡片在桌上,開了門一看竟是夏雨。"是你?"我說,"別害怕,我不追究你的刑事責任了。""我不是來認錯的。倒一盆水在你頭上其實只需要說一聲道歉。我不過是不想跟人說話。"
圖書館的樓頂上垂下一根泄水管經過窗口。我在學校蟄居的那些夜晚,總是聽見泄水管里汩汩的水流聲。有時候恍惚覺得外面在下雨。雨聲像我的南方小城的秋雨一樣寧靜淡泊。這時候我的身體就會發生某種變化,我會像個嬰兒一樣把身體緊緊地
南方小城的早晨多霧,麻石路面總是濕漉漉的。一些說不上名的樹木高大蔥鬱,從深院里華蓋般地升起,覆蓋房屋和街道。你的窗戶總是被一陣若有若無的風所敲打,總是有一種空曠的聲音把你從夢中驚醒,那種聲音就是露珠從樹葉上滾落的聲音,鴿子在屋檐上撲閃翅膀的聲音,還有送牛奶的女人推著小車來到你家門前,那些牛奶瓶輕微地撞擊,琅琅作響。你窗外的世界寧靜安詳。
"聽什麼?""我跟水揚的。"夏雨欲言又止,"想聽嗎?""什麼?""水揚功能不全,銀樣蠟槍頭。"夏雨抱住我瘋狂地轉了幾個圈,"他的床上功夫可是一點不如你。"我咧了咧嘴,像牙疼一樣地嘶嘶吸了一口氣,我說,"這跟我毫無關係。"這一切跟我毫無關係。我不知道我的憤怒來自何處。
時隔這麼多年我仍然記著南方小城的逃犯,這也很奇怪。
"小姐,那條床單還沒洗乾淨嗎?"我表情嚴肅地重述一遍。靈虹發出一聲哽咽,緊接著從水揚身邊跳起來,她的臉色蒼白得讓人心酸。她對水揚望了望,然後走過來拉住我的手。我說,"你要請我跳舞嗎?"她不說話,一直把我拉出人群,最後她把我推在冷飲櫃前,"惡棍,我要請你吃點美國冷飲。"她抓過邊上一個女孩手裡的紙杯冰淇淋,迅疾地砸到我臉上,我只覺得冰涼的一擊彷彿子彈穿膛,我的全身開了冰淇淋花。跳舞的人們開始對著我狂笑。我掏出手絹擦臉的時候夏雨來了,夏雨說,"你在幹什麼?"我說,"遊戲。"夏雨說,"什麼遊戲?""你管他媽的什麼遊戲,九九藏書遊戲就是遊戲。"我對夏雨吼。我其實是強裝輕鬆,這叫什麼遊戲?我心裏難受得要嘔血,手腳也冰涼冰涼的,嘴角向上咧著,屬於笑態,但只要控制不好就可能是真誠的痛哭了。我連忙抓緊夏雨,跳進了舞池。跳的叫鴨子舞。"那小妞是你老情人?"夏雨說。
蜷縮起來,兩隻手朝空中抓取一團虛無的東西。這很奇怪,讓人看見了就是一件丟臉的事。
《井中男孩》的第五章
"有一天我走過湖濱,我看見咚伏在草叢裡,很臟很醜。我脫下風衣把它包起來帶回家,並且記住了它被遺棄的地方。我剛才就把它埋在了那草叢下。它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我聽水揚說話聽出了一個問題。我發現我們的自我介紹並沒有引起他的絲毫反應。他的微笑並非是出自什麼精神上的聯繫,而是習慣。我突然坐立不安起來,捂住眼睛問了他第一個問題:"《紅帆》第五期,你收到了嗎?"
"我也沒有。"瘦的說,"我在看書。"
裁判。"我堅定地搖著頭。我不承認,至少今天打掉了他在我心中的高大陰影。我發現水揚是個膽小的膿包,我為這個發現欣喜若狂,過後又覺得無聊庸俗。我乾的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別人已經可恥了你再學樣有什麼意義呢?
"沒有。"胖的說,"我在睡覺。"
"我剛才去湖濱了,埋掉一隻貓。"他對我們說的頭一句話是關於一隻貓的。他說,"那隻貓的名字叫咚。""那隻貓死了嗎?""咚的意思是自然界。咚是遠古的風聲,也就是自然的聲音。"他說著又側過臉問靈虹,"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麼?""我是說那隻貓死了嗎?"靈虹聽得托住了紅紅的兩腮。"死了。有個人把汽槍對準它開了一槍,那人躲在黑暗裡誰也看不見他。""你很喜歡貓嗎?"我說。
面對靈虹這個美麗白痴我不想訴說。我甩下她徑直往羅家莊方向走,回頭看見小龍山在夕光映照下如同宮殿群落金碧輝煌,那裡的建築、樹木和眾多的鴿群之間蒸騰著稀薄的霧狀晶體,就是那種東西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把手插在腰間,思想在高空飛翔。我突然捉住靈虹的手,我不管那隻手冰涼無望,並且竭力想逃避,我捉住了靈虹的手大聲宣布:"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崇拜名人,讓名人王八蛋都見鬼去吧!"我記得靈虹當時厭憎的眼神,那對我是一個打擊。但是我仍然像個未來大師一樣,熱情地摟住了她,我從背後拚命揪緊了她的馬尾巴頭髮,揪疼為止,讓她尖聲大叫,然後我說,"笑一笑,我的愛人,在我孤獨的時候請笑一笑。"靈虹先是護住她的頭髮,大喊快鬆手,緊接著她轉過臉在我手臂上咬了一口。你不知道那種疼痛多麼強烈。靈虹臉色蒼白,她突然雙手掩面哽咽起來。"我受不了……我已經膩味了你們的遊戲。"我撫摸著受傷的手臂,我知道靈虹開始厭惡了我身上浮躁和狂妄的言行,就像她從前厭惡老皮的懶惰和耽於幻想一樣。但我無法判斷那時候她是否還愛著我,我也無法判斷那天的遭遇是否我們愛情轉折的契機。你要知道我們才相愛了61天,開始或者結束都讓人始料不及。
我在遊戲嗎?遊戲是什麼?什麼是遊戲?我說不清楚。這個詞一開始被我和靈虹老皮掛在嘴上,顯得瀟洒而富有現代感,後來在好多人中間廣泛濫用,詞義變得含糊不清。你仔細分析一下,遊戲只是單純天真的反義詞。
車座的時候,好多張臉朝夏雨做出影星式的微笑。沒有人知道夏雨的身分。他們喊https://read.99csw.com她"夏小姐",好像夏雨是個剛下飛機的香港小姐。而夏雨走在黑色地板上狠扭腰肢和屁股。她一走進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就紅光滿面青春煥發。四處有人喊"夏小姐"。她把蛇皮手袋往我肩上一搭,就走到一群墨鏡青年當中去了。遠遠地我聽見她對我喊,"喂,自己玩吧。"我找了個大音箱旁的空座坐下。我其實很了解獨特的氣派是怎麼回事。坐在大音箱旁讓耳朵震得搖搖欲墜,獨自一個人眼神憂鬱亂髮披散衣冠不整猛吸香煙就是一種獨特的氣派。我當初在大學里誘惑靈虹和其他女孩靠的就是這套東西,幾乎戰無不勝。只是今非昔比了,人們說我以前明朗清純的眼睛已經變得空空洞洞了。我現在坐在音箱邊的樣子肯定非常滑稽,但我沒有辦法。眼睛空了你無法彌補。舞池四周的火車座上散落著許多單身的女孩。她們找不到舞伴,但仍然平心靜氣地等待。濃汝艷抹或者淺施薄粉衣著時髦或者不倫不類。她們一邊等待一邊還要擺出恬靜大方的造型,我替她們感到痛苦。我想這幫蠢美人就是在這種狀態下把她們的美麗浪費光了,男人伺機出擊,只要向她懶懶地一笑,她就騰地掀翻長裙,拉緊你的手溜到舞場中心,你不住地拉緊她的手就可能把她拉到你的床上去,這就是舞廳的風景和愛情。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見到舞廳就像見到一塊大東坡肉一樣又振奮又喪
我忘記了男孩是在水裡。他下面是天空,正像我上面是天空一樣。我在井沿上深深地探出身子。現在我看見,我做什麼井裡的男孩就做什麼。我感到他也在摹仿我。我問自己,要是我現在衝下井去,向他衝下去,我是不是會一直沉到下面的天空去?下面的男孩雖然沒有跌下去,可是只要他願意,他會立即讓自己沉到無止境的藍色中去的。他像釘在天花板上的蒼蠅那樣,用頭倒掛著。這肯定十分有趣。這樣往下沉,越沉越深,一直沉到天空中去。不過,也許我先待在井裡的男孩身邊,幫他看鵝。下面的水井四周也許有草地,只不過一切都是頭朝下了!
氣。我在舞廳里呆上一夜,只在尾聲奏響時不管什麼曲子都蹦它一蹦迪斯科。就這樣我突然看見了靈虹和水揚,他們正坐在一個角落裡擺弄氣質。靈虹臉色蒼白,黑髮從額角憂傷地披垂下來,最後埋在一塊老虎皮衣領中。靈虹像小貓一樣偎在水揚的峭拔身影下面,把憂傷擺弄得恰如其分。而水揚永遠是瀟洒的新潮詩人,一條白圍巾鬆鬆垮垮地挽在他脖子上才華橫溢,水揚的鮮紅的嘴唇像青石一樣有力地撞擊,預言詩歌的前途。七八個文學青年聽得如痴如醉。有一句箴言從水揚那裡穿過探戈舞曲抵達我的耳邊: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返樸歸真。我突然笑出了聲。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怎麼養成這個習慣,每當聽到別人在對我宣傳真理時,我就會發出這種可惡的笑聲。"返樸歸真。"我念叨著站起身來,朝靈虹那裡走。我心中翻滾著一個惡毒的念頭,它使我的臉色陰暗猙獰,以至於靈虹一見我就打了個寒顫。"小姐,你把床單還給我吧。"我把身子斜靠在沙發椅靠背上對靈虹說。所有人都回過頭來驚詫地瞪著我,然後又去看靈虹。我聽見有人開始掩嘴竊笑了。這就是我要的效果。靈虹絕望而悲傷地埋下頭,眼裡汪出淚珠。這遠遠不夠。我等待著轟轟烈烈的事件發生。我觀察著水揚,滿心指望他怒髮衝冠,像普希金一樣來跟我決一死戰。但是在舞廳的嘩然聲中,水揚擺出一副不屑跟無賴糾纏的派頭,悠
"現在我想找人說話了。現在我空虛。"
"《紅帆》?"他想了想說,"我好像不記得這家刊物。""《紅帆》第五期上有你的《無題》,你沒有看到嗎?""是嗎?有可能。但我沒什麼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