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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男孩.3

井中男孩.3

我們來到了那扇X門前,我們爭先恐後地在門上亂敲一氣,聽見屋裡響起了好幾種腳步聲。門開了,我和夏雨,老皮、靈虹和水揚分別站在門裡門外,面面相覷,除了夏雨發出莫名其妙的笑聲,其餘四人都一聲不吭,眼神有點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的。這種歷史性場面真是古怪。"這是怎麼啦?開了門就是要進去的。"夏雨說著把我拉了進去,她自己一掀裙子就坐到了沙發上。無意中我撞到了靈虹的肩膀,簡直是見鬼了,輕輕的一撞竟然使我兩眼直冒金星。"詩人,你們在玩什麼?"夏雨一到男人群中就瘋瘋癲癲。她自覺地抓起一塊果脯往嘴裏塞,"玩什麼?""玩紙牌。"水揚朝地毯上一堆紙牌努努嘴。"怎麼玩法?""算命。求卦者只要翻一翻牌。"
"為什麼要殺你?小孩。"
"夏雨,永遠愛我。""喲,你把我的口紅吃掉了。"夏雨驚呼起來,她甩掉我的手,指著馬路對面的一個女人說,"你瞧,她像英格麗·褒曼,可惜鼻子是中國鼻子。"
"看來你還懂點門道。"水揚不動聲色地說。"他們的命怎麼樣?""誰?""老皮的。""生於浪漫死於浪漫。是個好小夥子。"
館長對我說,暑假快結束了,你不能再住在圖書館里了,你每天搞得深更半夜的教職員工都看著你,影響不好,快搬回去吧。"再住幾天吧。"我說。再住幾天是想幹什麼我也不清楚。也許我是想把《井中男孩》寫完了再搬回羅家小院的雞鴨豬狗世界去,也許我想在好景將去的時候再和夏雨在長桌上歡樂幾場,這些想法都不宜公開。更難說清楚的是我怕回羅家小院了,我怕重溫那裡絲絲縷縷的愛情痕迹。現在讓我獨自躺在那個零亂的房間里,恐怕我會難受得重犯手|淫毛病。我很害怕我的毀壞一切的性衝動。
十五
我下了車跟夏雨往冷飲店走。走到大玻璃前我突然發現夏雨不是一個人來的,大玻璃後面坐著一個新潮青年,穿紅著綠,胸毛鬍鬚都很發達,正對我們瀟洒地微笑。我的心一抖索,不知怎麼發出了一聲奇怪尖叫,隨後摔脫夏雨奔回到自行車座上,騎著就跑。
"他們對你怎麼樣?""水揚很仗義,他每天請我喝酒,給我朗誦他的詩。""我是問靈虹對你怎麼樣?"
"要不給你會捅我刀子嗎?""會的。""那就給你吧。"我跑到小屋裡打開箱子,看見那條藕色裙子疊得好好的散發著靈虹以往的馨香。我把裙子嘩地抖開時覺得腦子裡的神經噼噗噼噗發生位移,不對勁了。我笑著把裙子從我的頭上往下套。套好了我在窗玻璃上發現自己變得怪模怪樣,就像西方電影里站在街頭拉客的男妓,我哈哈大笑著衝出去,對著老皮扭胯送臀,來了一段迪斯科。我意識到這一切完全不對勁了,但我忍不住要瘋。老皮先是愣愣地看著,緊接著他跑過來,拉扯著那條裙子,"快脫下來,你他媽快脫下來!"
"你別教訓我。"老皮突然抬起頭,"你就是一條現實惡棍。""是啊,我就是。"我嘆口氣說,"說吧,你今天想跟我聊什麼?""什麼也不想聊,我來要回靈虹的裙子。""裙子?你想要回靈虹的裙子?"
這回是真溜。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倉皇可笑地逃跑。我害怕他們,我害怕一切熟悉的和陌生的人。我拚命蹬著車,逃過城市霓虹閃耀的街道和建築。我回到羅家小院的時候天已黑透,跌下車渾身散了架,直冒虛汗,就像發了場瘧疾。老羅夫婦把鐵柵欄門關上了。我一搖門黃狗就叫起來。黃狗已經不認識我了。女房東拿著個電筒閃出來,警惕地照著我的臉,照了足有五秒鐘才驚叫起來。"是你大學生啊你到哪裡鬼混去了。"我挾著鋪蓋進院,又聞見那股熟識的牲畜和柴草的腐臭味,而雞鴨豬狗都安詳地睡著了。女房東抓著手電筒跟在我屁股後面上樓,來回地問,"你到哪裡去了你是不是去租別人的房子了?"我說:"我是去找房子就是找不到我住的房子。"女房東又說:"可不是嘛房子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你過了這村就沒那店啦。"我進了房間趕緊把門關上。我沒有拉燈。在一團漆黑中到處留下這個倒霉的季節的氣味和痕迹。要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爬到床鋪上睡覺。要爭取馬上睡著。否則驚醒了世界,沒準災禍將再次降臨。"你要洗澡就洗澡吧,不管你了,反正也不在乎那幾個水費。"女房東在門外喊。在這個夜晚。我獨自走在寂靜的濕漉漉的石板路上尋找家門。有一條路是我小時候滾鐵箍上學的路,我記得那條路有300米長,走到盡頭就是我家院子。但我怎麼也走不完,繁茂的梧桐不斷地重複掠過我身邊,走過了無數相仿的水井,但我怎麼也不完那條路。我聽見街道另一側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個人影從黑暗盡頭奔跑過來,擦過我的肩膀。他回過頭朝我笑了笑,牙齒像星星一樣閃亮。我認出那是南方小城著名的拒捕逃犯。小城的電線杆上到處張貼著捉拿他的布告,布告上說那人從北方流竄而來,犯有殺人罪、搶劫罪、流氓罪和擾亂社會治安罪。
我開始有了一種緊迫感。我想在最後幾天里把《井中男孩》寫完。但是有許多種結尾都不能讓我安心。我已經徹底把德國佬斯蒂芬·安德雷斯踢到一邊。我想自己給井中男孩創九九藏書造一個結局。有一天夏雨走進圖書館的時候,我像大文豪巴爾扎克那樣對她說:"他死了。""誰死了?""我小說中的人物。井中男孩死了。"
"好了,我明白了。"我又捲起草席朝他頭頂上扔過去,"快滾吧,別再跟我提那對狗男女的名字。"老皮毫無反應地坐著,半晌他掀開草席,露出疲憊而憂傷的臉,他雙手撕扯著那張草席對我說:"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靈虹。"
"上帝保佑,我們都沒死。活著多好。"我也大嚷。我把老皮頭上的狗皮帽子摘下來,看見皮毛上積落了好幾種顏色的塵土,老皮的身上散發著牛車、馬車、汽車和火車上的組合臭味,他的瘦猴臉已經疲憊得發紫雙腿卻還在蹦啊跳的,這讓我很感動。我就像他的父親一樣托住他的亂蓬蓬的腦袋朝閱覽室里走。"我暫時沒有房子住,你就先在書架後面躺一會吧。別著急,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不睡。我的熬夜紀錄是五天五夜。還沒到呢。我就想跟你聊。""聊什麼?聊你的浪新疆奇遇嗎?"
我鬆開了手看著老皮,我覺得自己的眼淚也快忍不住了。我有點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但我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你還在這裏等什麼?還不快滾?!"
"康樂吧。"其實夏雨嘴還沒張我就知道她說的肯定是"康樂"舞廳。我敢肯定她愛"康樂"勝過她的親生爹娘。對此我無權干涉。我們走到半路上天下起了雷陣雨,街上人群抱頭鼠竄,兩邊高樓里一片乒乒乓乓關窗聲夾雜著驚人的尖叫聲。城市在雷陣雨前夕充分表現了它的混亂狀態。頃刻間大雨傾盆,夏雨脫下她的高跟鞋跑到一個陌生老頭的傘底下,自作主張地替老頭打傘。她的白色短裙已經讓雨濕透了,露出裏面的粉紅色三角褲。我覺得夏雨這副模樣在雨地里跑實在丟人現眼。"躲躲雨吧!"我朝她喊。"躲什麼雨?快跑啊,趕第一支舞曲去。"夏雨回過頭大喊大叫,"你要躲就躲著吧,我先去啦。"夏雨那臭婊子又把我甩掉了。我站在一家百貨公司門前的大遮陽篷下,看著夏雨和那陌生老頭的背影發了會兒呆,心想不如到百貨公司里轉轉。就這一念之差讓我後來失眠了三個夜晚。我心不在焉地從一樓爬到三樓,看見樓梯拐角處有扇安全門。安全門到底是什麼玩意我有點好奇。我把門推開一看,門裡猛地跳起一對男女,原來緊貼在一起的身體像彈簧一樣彈開了。等我看清他們的臉想蒙上眼睛已經晚了。安全門已經自動閉合,我的腦袋像爆米花一樣漲大,拔腿跑下了樓梯。我不知道靈虹和老皮有沒有看見我,反正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們。這種巧合是上帝安排的惡作劇。我想那兩個混蛋為什麼要跑到百貨公司的安全門裡去偷情?為什麼偏偏要讓我撞見?這倒霉的季節里人都瘋了。我苦思冥想的主要是靈虹,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她從我身邊逃到水揚那裡又從水揚那裡跑到老皮懷裡到底是什麼意思?我走出百貨公司看看雨下得小了,去追夏雨追到"康樂"又折回學院把門關上想那些事。一直想到第二天早晨老皮來了。
"為什麼還沒看完?說好9月2號給我迴音的。""你這篇稿子非同一般,得認真看看吶。"他在電話里嘿嘿笑起來。我回味著他的笑聲,猛地覺得那種態度有詭秘之處。掛上電話后我有點恍惚,恍惚記得我那天去送稿時,看見他的床頭放著一本藍色封面的書,那本書會不會就是安德雷斯的《井中男孩》呢?我像一個夢遊者夢遊多日被這個猜想嚇醒了。我想即使他沒有這本書他發表了我的《井中男孩》,那麼別人呢?別人總會發現問題,他們會義憤填膺地上書報紙雜誌把我罵成一堆狗屎。肯定會的。每一個人都在投機取巧但每一個人都痛恨投機取巧。我拚命抓著自己冰涼的臉,然後重新撥號找那位編輯。他拿起話筒的時候大概很不耐煩,他說:"你也太著急了,要成名也不是這幾秒鐘的事。""我想把……"我抓緊了話筒卻說不下去。他說,"你想快點聽消息也可以理解,但也不能……"我說,"你別怪我,其實不是我的錯。"他說,"什麼錯?誰錯了?"第二個電話打到這兒我又掛了。我心事茫茫昏頭昏腦地溜出圖書館,一直走到學院的操場上。我想這個倒霉的季節我都幹了些什麼呀!就這樣我看見了夏雨他們班在上體育課,一個瘦巴巴穿紅球衣白短褲的體育教師在指導夏雨她們跑百米衝刺。夏雨在女孩群里掄胳膊踢腿的。抽空還給我飛了個媚眼。換句話說就是我恰好看見了夏雨跑百米的情景。這是倒霉的季節的連鎖反應。我看見緊束腰帶的夏雨和其他女孩一齊跑了出去,她的跑步姿勢就和她跳舞一樣漂亮優美,前50米她跑在最前面。但是我聽見她突然慘叫了一聲,緊接著坐到了地上。我不知她是腳扭了還是跑不動了,我和體育教師一起跑過去拉她時,看見她拚命併攏著雙腿,低頭看著地上一攤血漬。"你怎麼啦?"我問她。她臉色蒼白,看了我一眼,突然尖聲哭起來。那是我頭一次聽見夏雨哭。我看著那血猛地想到夏雨是流產了。我又去拉她時被她摔開了,她哭著喊:"你走開,不關你的事。"這時女孩們都圍過來了,一陣七嘴八舌後她們面面相覷著,商量把夏雨送哪家醫院去。夏雨又哭叫起來:"你們都走開,不關你們的事。"我退到一邊望著這令人難堪的情景,直覺得心如枯木。九九藏書我想我害怕的一切終於來臨了,它是一團黑雲總在追逐我,它會拋下一條黑繩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帶到我要去的地方,但是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這個倒霉的季節這些人到底會把我送到哪裡去呢?夏雨從醫院回來時換上了她的白裙。我看見學生科的兩個女幹部一左一右挾著她,把她領到了學院辦公樓里。我知道夏雨懷孕的事情已經讓全世界發現了。夏雨完蛋了,我也跑不了。那天我在圖書館徘徊了一下午。我無意中踩到了館長的腳,沒想到他回過頭狠狠瞪了我一眼,而且一改溫和敦厚的作風,罵我:"臭流氓!"
"隨你便。"我說,"這世道,誰還想見誰?"看來我跟老皮的深厚友情到此結束了。結束得莫名其妙但又合情合理。一切都是因為女人。我想這也沒有多少深奧之處,試想沒有了那些惹事生非的女人,男人怎麼過日子?所謂的男人就這麼回事。就這麼回事。
"跟誰了?說出名字來我一刀捅了你們兩個。""別來這一套。你有這膽早就擁了那兩個了。"夏雨噗哧笑了,她三步兩步跳下樓來,把手伸給我,"走吧,假男子漢。"我們一前一後走出學校門,走到街上迅速地挽起胳膊。夏雨說,"今天上哪兒?""你說上哪兒就上哪兒。"
"去你媽的井中男孩。"夏雨突然把臉湊到我耳邊,"告訴你這個月我月經沒來。""月經沒來是什麼意思?"
黑糊糊的東西。我一摸,發現那不是牛肉乾,而是牛糞干。信上寫著兩行龍飛鳳舞的字:
"滾吧。"我說,"你這個多愁善感的情種。"
"我父親說,如今的純潔少年們都在學習做一條現實惡棍。這話可以作語錄向全國發布。"
十二
"不知道。"老皮突然憂傷地望了我一眼,"一點也不知道。""你個糊塗蟲!"我朝他頭頂上拍了一記,"到現在還不明白,老皮啊,沖吧!"
老皮走到我的圖書館里,一句話也不說,坐在我對面的摺疊椅上輕輕地喘氣。"安全門裡不安全。"我看著他的眼睛說,"知道嗎?世界上就沒有個安全的地方。"
"你讓我到哪裡去?"老皮又垂下頭嗚咽起來。"滾回新疆去,現在就滾,永遠也別到這裏來!"我推著老皮一直把他推到樓梯上。老皮光著腳站在樓梯上,回頭朝我看了看。他的眼神空洞無物,跟我一模一樣。我聽著老皮的光腳無力地拍打著水泥樓梯,漸漸消失,我覺得世界變得虛無至極,人沒法不想那些死亡的事。
孩子們都被大人鎖在自家院子里,小鎮籠罩著沉重而恐怖的氣氛。我在院牆裡聽到外面的街道上從早到晚響著大人的腳
9月2號差不多是夏末的日子了。我想靈虹沒有活過這個倒霉的季節說明她的命不硬,水揚給靈虹算的命純粹是胡說八道。靈虹就是給這個倒霉的季節殺死的,誰也救不了她。我想不通的是靈虹為什麼恰恰在9月2號出事了?老天,我一直在等待9月2號這個日子啊!我沒等到《井中男孩》的消息卻等到了靈虹的死訊,這他媽到底是怎麼回事?
"哪還用算?一生貧寒,朽木不可雕,早年思想陰暗,晚年又痴又呆,結局是暴死異鄉。"
我回憶了一下,我想逃走的念頭就始於那天晚上。那天傍晚我收拾鋪蓋準備回羅家小院的時候,看見草席里掉下一封信。信封還是好多年前印刷的紅燈記信封呢。在與我通信的人中只有父親藏著這種信封。郵戳上寫著8月19號。我奇怪父親的信來了這麼多天我竟然還沒有拆開。我看信的時候眼淚就糊裡糊塗地掉下來了。父親這封信上沒有像以往那樣罵我個狗血噴頭,他只是告訴我,母親患青光眼了,一隻眼睛已經沒用了,趁另隻眼睛還看得見的時機你回一趟家,讓她看看你。父親說你願意回就回,不願回我也不求你,隨你的便。我揣上那封信,把鋪蓋卷綁在自行車架子上,趁大家上食堂吃晚飯的時候,悄悄地溜出了校門,我騎到市中心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是夏雨,她從一家冷飲店的茶色玻璃門后跳出來。嘴裏塞滿了白糊糊的冰淇淋。我想溜已經來不及了,她跑過來攔住了我的車頭。"你想溜,溜哪兒去?"
《井中男孩》的第十章
井台上往底下看吧?
我懷疑老皮知道了我和靈虹分手的消息。我一直認為即使讓全世界都知道這消息也不能讓老皮知道。當初靈虹跟我走的時候,老皮把我約到足球場的看台上坐了一夜,坐了一夜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如果是別人,我就用牙咬死他。"我們的同學都知道我和老皮爭奪靈虹的愛情戰役曠達二年之久。那場愛情戰役的奇特之處在於我跟老皮依然是好朋友。老皮心底承認我以後會比他強,他就認輸了。最後他嘬起蒼白的嘴唇向我吹奏了《乘飛機遠去》,以示告別。
我要來你處玩,請準備好酒好煙和回程路費。
我騎到小龍山的時候看見一輛白色救護車尖叫著從我身邊擦過去,我的雙腿一下子軟掉了。老天,看來那是真的。這到底是怎麼啦?遠遠地我看見一群人從X樓里擁出來簇擁著一個躺在擔架上的人。我連人帶車地撞過去,看見了擔架上的靈虹,她像熟睡般地雙目緊閉、嘴唇微啟,她穿著的那條藕色連衣裙被一片血跡染出了紅花。水揚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地扶著擔架,但我沒看見老皮。前來圍觀的小龍山居民互相傳遞著一個聲音。割脈自殺割脈自殺。割脈自殺?我撞開人群抓住水揚的衣領說,"她到底怎麼啦?"水揚看了我一眼,無read•99csw.com力地搖搖頭,先鑽進了救護車。我也想鑽進去時被一個穿白大褂的拖住了,他說,"死人的事,湊什麼熱鬧!"
"我已經有約會了。你自己去吧,一個人出去更深沉。""怎麼,換情人跟換裙子一樣麻利?""本來就是。跟誰玩都一樣。"
"讓我穿穿,讓我穿穿。"我笑得喘不過氣來。"別噁心人。"老皮朝我胸口頂了一拳,"你快脫下來!"在圖書館里看書的學生都擁過來看熱鬧,我有點清醒了,我把靈虹的裙子一點一點往上翻的時候,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疲乏。我這輩子沒做過任何出洋相的事,今天卻當那麼多人面出了天大的洋相。我想這不能怪我,全要怪這個倒霉的季節。碰上這個季節你不發發瘋行嗎?
我想最大的可能是靈虹自己把一切告訴了老皮。她這麼做的目的就像她的思想一樣混亂不堪。你不知道她到底要什麼。你不知道你應該給她什麼。即使上帝也不能給靈虹理出什麼思緒,難道老皮這個糊塗蛋能拯救靈虹嗎?第二天我在資料室整理卡片的時候,聽見走廊上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跑出去一看,看見了一個穿戴極其骯髒不合時宜的傢伙對我手舞足蹈地叫喊,雖然他把自己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還是一眼認出他是老皮。"李彤,你還活著啊!"老皮大叫。
"你是誰?"我聽出聲音不對。不是我等的那個電話。"我是水揚。靈虹出事了。你快來一趟。""她出事有你呢,關我什麼事?"
學院已經開學了,我不能再在圖書館里住。我必須挾著那捆鋪蓋卷回羅家小院去,現在我已經不怕老羅夫婦對我的折磨,我怕的是靈虹的幽魂留在我們屋子裡的血腥的氣味。我總覺得靈虹流出來的血會遍及她生活過的每一個地方。我害怕那些血會追蹤我出現在我的幻覺中我的夢裡。有一天我記起9月2號的電話。我給那位文學編輯掛了電話。我聽見他的聲音時忽然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那個聲音跟水揚竟然一模一樣。我心中又頓生不祥的預感。"別著急,我還沒看完呢。"他說。
"別裝傻。靈虹給我寫了信,我什麼都知道了。""事情結束了。世界上每天都有這種事情發生,有什麼可聊的?""水揚他也給我寫了信,邀請我上他家去,他想跟我交朋友。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個嘴臉,他是什麼意思?""那你就上他那兒去吧,他是怎麼個嘴臉我也不知道。不過,用你的牙齒還咬不死他。他是大名鼎鼎的水揚。"我把一張草席鋪在兩排書架之間,又從架子上抽出幾本電影畫報扔在草席上,我知道老皮的這個羞於啟齒的怪癖,他習慣於抱著幾個美麗的女明星入眠。"你別忙了。"老皮突然搖著頭說,"我想住到水揚那裡去。""這是什麼意思?"我說,"你不知道人間有客套和虛情假意存在嗎?他讓你去聆聽他的教誨,他又沒讓你去他家席夢思床上睡覺。"
我對老皮的信心存疑竇。老皮給我寫信一直沒有規律,有時候隔半年收到一封,有時候一天竟然收到三封。以前他總是在信封上一上一下寫好我和靈虹的名字,還用鬼頭鬼腦的"~"符號把我們串起來,這次卻沒有,收信人是我一個人,他把我的名字寫得缺胳膊少腿的,有點居心不良。
十一
"我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想去。"
"我不是溜,我太困。回羅家莊睡覺去。""給我下車。"夏雨拚命推我,"我讓開除了,明天滾蛋,你今天不請我到冷飲店坐坐?"
老皮一直沒上我這兒來。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水揚家裡是死是活,是一副什麼孬樣。到了第五天,我實在忍不住了,我糾集了夏雨搭上公共汽車去小龍山。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夏雨陪我去,好像是為了壯膽,好像是為了把本來就亂的五人關係弄得更亂一點。反正夏雨樂於各種場合的亮相,她需要所有人注意她滿足各種表現欲。
救護車又尖叫著開走了,把我和一群小龍山居民甩在樓前空地上。我聽見他們在說讓人捉姦啦讓人捉姦啦。我渾身一激靈就往樓里跑。水泥樓梯上到處留有血跡,一直延伸到水揚的家門口。我想靈虹是再也救不活了,她差不多把血全部流光了。她為什麼想到了割脈自殺這該死的方法呢?別人都死乞白賴地活著她怎麼說死就死呢?
"聽點音樂嗎?"水揚打開屋角的"先鋒"組合音響,他拿起一盤膠木唱片湊到窗前照了照,"拉赫馬尼諾夫的交響樂。""聽不懂。一聽交響樂耳朵就疼。"我站起來說,"走了!""怎麼走?"夏雨說,"詩人,你不留我們吃飯嗎?""吃飯問題得聽女主人的。我無權決定。"水揚做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然後他朝廚房喊,"虹,留他們吃飯吧。"廚房裡傳來三聲剁板響。靈虹在裏面大聲說,"只有三個人的飯,一口也不多,多了明天喂狗喂貓。""嘁。"夏雨怪叫了一聲,"詩人的妻子怎麼這樣粗俗?""你他媽快滾吧。"我幾乎是把夏雨強拽出了水揚家。老皮悄悄地跟在後面,他朝我們扮了個鬼臉,一點也沒有同情的表示。我對他招招手示意他送我們,他就懶洋洋地跟著下了樓。"怎麼樣?"我問。"read•99csw.com什麼怎麼樣?"老皮反問。
"你真不懂還是裝傻?"夏雨伸出尖長的指甲狠掐了下我的耳朵,"聽著,你讓我懷孕了,你這個混蛋。""那怎麼辦?"我騰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我想倒霉的事情結了伴來啦。我以前一點不知道懷孕是這麼容易的事。"別慌呀。"夏雨看著我又轉怒為笑,"你怕什麼?又不是你懷孕。我有辦法。"我拚命搖著頭。這時候我又從夏雨身上從圖書館污濁的空氣里聞到那種災難性的鐵鏽氣味。這種氣味讓我昏昏沉沉。我看著桌上的小說發獃,不知道夏雨是什麼時候走的。夜色漸濃,圖書館沉入一片黑暗中。我聽見窗外那隻一年四季都會滴水的水管又在汩汩鳴響。許多昆蟲在學院的山坡上唧唧地唱歌,它們都很快樂很坦然。而我突然萌生了一個古怪的想法,我覺得再過幾天我可能要出什麼大事了,我可能要像井中男孩一樣死於自己之手了。
十三
屋裡抱的時候我又哭起來,"他要死了!"我喊叫著狠狠咬了父親一口。"是你要死了。給我回去躺著。"我拚命掙扎著。"我不回去。我要看井中男孩。""不我不要睡覺!"緊接著發生的事情不知是夢還是現實,父親雙目怒睜將我高高舉起投入水井中。嘩地一片巨響,我沉入了冰涼的井中。那是無垠的藍色的世界,我像魚一樣輕捷地下沉。我看見那個神秘的井中男孩離我越來越近,他的鵝群歌唱著向我游來。我知道我將永遠生活在井中,為井中男孩看管鵝群。
我鬆開了手,撂下瘋瘋癲癲的夏雨,一個人跳上了迎面駛來的空車。夏雨從後面趕上來的時候,我狠狠按下了車門的關閉鈕。我隔著車窗朝她吼,"看你的英格麗·褒曼去吧。以後別來找我。"司機回頭看了看,沒有管我。我也不知道那輛車要開到哪裡去,我抓著車頂的金屬扶手隨車晃蕩著,也不知道我要到哪裡去。我的心裏真是悲痛得要命。有時候想想這世界糟心透了,人都搭錯了半根神經。問題是你內心沒了人樣但還得過人的日子。這是多數古今中外哲學家教給我們的道理。用夏雨的話來說,就是"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老皮站在樓梯上滿目浮雲,姿勢卻像斷線木偶。我想起幾年前在大學足球場的看台上老皮也是這樣的尊容。我挽著夏雨潮津津的手走到小龍山汽車站,回頭望見山坡上的白房子,心裏忽然悲痛得要命。我緊緊地摟住夏雨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頭一次對她說了一句真心話:
我懷疑這個倒霉的季節將置我于死地,不如逃走,像老皮那樣逃到世界的角角落落,拋掉城市拋掉人群拋掉性|欲拋掉氣泡般飄浮的虛榮的夢想。
步聲,但是我不敢出去張望。有一天我走到井邊再一次掀開木蓋,看見井中男孩幽藍的眼睛正凝視著我,他的眼神同我一樣充滿恐懼和好奇。陽光正從深秋的天空中傾瀉下來,漏進井中。井中的世界因而斑斑駁駁,顯得神秘而遙遠。在我和井中男孩的互相凝視中,井中突然波動了一下,我看見井中男孩的的臉發生了幻變,他的臉迅疾地長大拉長並生出了濃密的絡腮鬍鬚。我抬起頭髮現井邊還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他摹仿我的動作扒著井台往水井深處看。"你是誰?""我是過路人。我也喜歡水井。"
從春天開始,家裡人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監視著我。他們只要看見我朝井邊去,就從後面衝過來抱住我。我說,"我去看看井裡的男孩。"他們說,"別去,不準再去了。"我被拖到那張會搖晃的小床上睡覺。父親對我說,你病了,病了就要睡覺。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我只是想去看井裡的男孩過得怎麼樣了。我一點也沒有病。但誰也不聽我的話。他們把門窗都反鎖上了讓我養病。整整一個春天快過去了。我在床上聽見了雁過長空的聲音,聞見了院中花草的馨香,但是我不能出去看看。我開始用尖厲的啼哭聲發泄我的憤怒,從早哭到晚。但家裡人還是在議論我的病,說我的病重了。我的哭聲使他們討厭,漸漸地父親也對我露出了冷淡的臉色。有一天他把牛奶瓶重重地放到我床頭,出去時忘了鎖門。我看見一線明媚的陽光從門外射到床邊,風吹來攜帶著那股水井的氣息。我溜下了床,緊接著又溜出門朝水井跑去。井台上已經長出了暗綠色的青苔,我就伏在那片青苔上往井底看。就這樣我重新見到了井中男孩,他的臉已經變得陌生了,那麼蒼白,那麼憔悴,眼神也空洞無望。我對井中的男孩說,"喂,你也病了嗎?"他不回答。回答我的是一家人雜沓的腳步聲。父親在前,母親、姐姐在後。父親憤怒地孔了一聲撲上來攔腰抱住了我。他把我往
我跟夏雨絕交了二天一夜,第二天晚上我就跑到女生樓里把夏雨叫了出來。夏雨倚著樓梯斜眼看我,腳一抖一抖的。"你不是跟我絕交了嗎?"
那一夜我沒有睡覺。我把《井中男孩》寫完了。我最後還是讓男孩掉到了井中。當我擱下筆的時候重溫了當年掉在水井中的感覺,冰涼的讓人窒息的井水從四面包圍了我,我想從中跳出來,但有一種神力發自井底,它勢如千鈞地拖住了我的身體。我覺得我已經像井中男孩一樣死去了。我等待天亮。黎明時我挾著《井中男孩》從學院緊閉的大門上爬出去,搭上了頭班公共汽車。我去找一個有過兩面之交的文學編輯。我準備把他從被窩裡拖起來讀這篇小說。這一切一定要快,一定要快,否則我的精神快支撐不住了。
"你有槍,你要殺我嗎?"
我聽說從北方來了一個逃犯,他的長相就像天使一樣漂亮蒼白,但他用自製手槍殺害了12個孩子。人們都說那個逃犯來到我們小鎮,就是為了尋找第13個孩子。父親對https://read.99csw.com我說,"你別調皮。你要是調皮了逃犯就會發現你,他正沿著院牆外面走呢。"
"預言者不能預言自己,這道理懂嗎?"水揚朝我攤開了雙手,一張梅花5正卡在他的白皙修長的手指中間。"道理很簡單。紙牌在你手裡你就是上帝,在我手裡我就是上帝,所有的預言都他媽是胡說八道。"我說。"你老是追殺我想擊敗我,所以我有點喜歡你。"水揚沉默了一會,忽然啟開紅唇朝我溫柔地笑了笑。談話談到這份上就沒法再談了。設想你扛著長矛大刀去追一個仇人,仇人突然轉過高大偉岸的身軀說"我有點喜歡你",那你還能怎麼辦呢?就是這樣我轉移了目光,我看見老皮盤腿坐在地毯上抽莫合煙,直到現在他連屁也不放一個,臉色卻比初見時更加憔悴。老皮的眼睛一直半開半閉著,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水揚家過的這幾天是什麼滋味。靈虹穿著亞麻裙子在房間里毫無內容地走來走去,只是始終不看我一眼,最後她閃進了廚房,我聽見她在案板上拚命剁什麼東西,一邊剁一邊發出同樣是毫無內容的嘆息聲。
"你不是要殺掉13個小孩嗎?"
"別臭擺譜。出去走走。"
"自殺了?"我像被火燙了一下撂掉話筒。這幾天一直騷擾我的古怪的不祥的感覺突然得到了驗證。我跑下樓搶過一個女學生的小自行車就往外面沖。緊接著我就恨起了屁股下面的女式車,我拚命騎還是騎不快。一路上我的耳邊響著電話里水揚嗡嗡的悲痛的聲音。我竟覺得那聲音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也許他是在騙我。
我學會了趕馬車。送你一條牛糞干。
我跟那位文學編輯約好了,9月2號聽《井中男孩》的迴音。9月2號我起了個大早,守在電話機旁不知幹什麼好。我記得大約是七點多鍾,圖書館里還空無一人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我抓住話筒感覺心髒的跳速快得讓我丟臉。"怎麼樣?""靈虹出事了。你快來一趟。"
"靈虹呢?""她命硬。藏得太多,牌上顯示不出來。""給你自己算過嗎?"我又插上一句。
水揚家那扇X門敞開著,他們忘了關。我想帶門的時候聞見屋裡的血腥味像草莓一樣濃郁嗆人。我神使鬼差地進了屋,我看見了榻榻米式的床上留下了一團血畫的人形,靈虹肯定是躺在那裡把手腕切開的。一盆米蘭就放在她的枕頭邊上。我知道那盆米蘭是她崇拜的一個老作家送給她的。她離開羅家小院時一手提著皮箱一手就抱著這盆花。我想把地毯上的血沖洗掉,我從廚房裡拉出了皮管,讓水在地上盡情地奔騰,我不知道這樣做的真正涵義是什麼,只是抓住皮管在房子里到處沖洗。漸漸地水中浮起了許多黃色的白色的名片,各式各樣的名片在靈虹的血水中浮蕩,使我悲憤滿腔,後來我就摔掉了皮管,撿起那些人頭狗臉的名片,咬緊牙一張一張地撕碎。我認定靈虹的死和這些名片有關。我幹得累了就坐在水裡想靈虹的死因,怎麼想腦子還是混沌沌的。突然聽見門那邊傳來一陣低低的嗚咽聲,抬頭看見門口還有一個人坐在水裡,背對著我。我認出那是老皮,他只穿著背心褲頭,兩隻腳還光著。我撲上去一把揪住了老皮的頭髮。他轉過臉來,滿面淚痕。他說,"我不知道她會死,她說要跟我去新疆的。""你為什麼溜了?""水揚抓住了我們。他把我趕出門了。"
"我等他們回來,我想跟水揚再見一面。事到如今,我什麼都不怕了。""你混帳!"我喊起來,"靈虹已經咽氣了。你等水揚幹什麼?他不會殺你。崇拜他的女孩到處都是,他明天就可以再找一個。你還在這裏等什麼?快滾吧!"
"你一定得給我。你明白這個道理。"
老皮的眼皮跳了跳,一句話也不說。
十四
老皮接過靈虹的裙子嘴唇顫抖著,臉色灰白。我不明白老皮為什麼要這樣氣憤,我穿靈虹的裙子關他什麼屁事。"李彤,我再也不想見你了。"老皮仰起灰白的臉對著天花板說,說完他就抱著靈虹的裙子走了。
老皮突然給我來了封信。信封是用牛皮紙糊的,上面沾滿了油膩和無名印跡。我看看郵戳,是新疆阿克蘇。看來老皮真的實現了諾言:赤條條一人浪跡新疆。拆開信封,首先掉下來的是一條纖維狀的
老皮去小龍山了。我不想送他,他也沒要我送他。我看見他拎著一隻藍色馬桶包搖搖晃晃走到大街上。那隻包還是靈虹當年在北京某個廉價貨攤買了給他的。有一種感覺使我黯然傷神,一別數年,惟有老皮沒有改變,我想那可能是因為他去了新疆的緣故。我在一種空曠而多思的心境中繼續寫那篇《井中男孩》,我發現我對安德雷斯的抄襲已經背離了原有的軌道,或者說抄襲已經轉移為真正的創作。我為筆下的人物形象深深的迷戀,情緒沉入了那口井的無垠藍色里。你以後會發現小說從第十章開始就是我自己的東西了。第十章里我寫到了南方小城那個拒捕的逃犯,寫到了真正的我自己。
"別這樣,靈虹自殺了。"
"小孩,他們在胡說。我要殺的是壞孩子,我不要他們長大變得壞。而你是好孩子。懂嗎?"那個男人拍了拍我的腦袋,縱身跳上圍牆消失了。我驚魂未定地站在水井邊,等著父親回來告訴他我看見了逃犯。逃犯沒有殺我,他說我是好孩子。我不知道他根據什麼說我是好孩子,也許因為我和他都喜歡伏在
《井中男孩》的結尾
"誰給誰算?"我插上一句。"我給他們算,也可以給你們算。"水揚斜睨了我一眼,抖抖肩膀笑了笑,"你想讓我給你算一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