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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養蜂人.1

你好,養蜂人.1

和平旅社旅客二
我路過堂子巷的時候,看見區政府門口擁了好多人。水泥門樓上拉著一條橫幅:市人才交流中心市場。我擠進人群時一個圍著大口罩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從後面把我胳膊拽住,"別插隊,排好隊登記。"我說,"登記什麼?我不要登記。"那人甩開我胳膊說,"真沒教養,小流氓也到這裏來登記。"我說,"誰是小流氓?我看你才像個老特務,你不是特務幹嘛又戴口罩又戴鴨舌帽的?"特務對我翻了個白眼,沒再理我。我就跟在他身後,隨著隊伍往一張長條桌前挪。長條桌前坐著一排國家幹部模樣的人,他們微笑著把一張表格發給排隊者,輕聲細語地和他們交談。我覺得他們就像天使一樣純潔可愛。環顧四周,人才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臉上有一種相通的鬱鬱寡歡的氣色,我就知道那是生活不如意的人們,各有各的不幸。但我覺得那個老特務肯定是冒充的人才,我盲目地排到了長條桌前,聽見老特務對國家幹部說,"這社會總算變了。"總算變了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又聽見他說,"這是我的學術著作,出版了21年了。可是我還在家禽公司當出納員。"我側過身子瞟了眼老特務的學術著作。真的是一本學術著作。書已經發黃,封面上印著《激光在化工機械生產中的應用技術》。老特務的手按在上面,手指蒼白失血,彷彿一排切碎的蘿蔔條。我內心對老特務油然升起一種敬意。我相信了他是個激光人才。輪到我了,一個女幹部把表格遞給我說,"請填寫。"我不知道該不該接那張表格,我說,"填好了會怎麼樣呢?"她說,"交流呀,到發揮你專長的地方為四化多做貢獻呀。"她慈愛地看著我,說,"你有文憑嗎?"我想了想說,"有一點。"她笑起來,"什麼叫有一點?有就是有,別謙虛。知識分子是黨的棟樑呀。"她又問,"你學什麼專業?"我就怕別人問我學什麼專業。我遲疑了一下告訴她,"城市學。""城市學?"女幹部考慮了一下說,"目前還不需要城市學人才。"我說,"我知道不需要。"女幹部拍拍我的肩說,"別急,你會人工培育蘑菇嗎?""不會。""你學過微波載送嗎?""沒有。沒學過。""那麼你懂西班牙語嗎?你會設計時裝嗎?你懂康奈斯電腦操作程序嗎?""我都不會。"我說。女幹部開始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說,"那你只能呆在原單位了。你在哪裡工作?"我說了聲不知道就溜出了人才隊伍。我也不知道怎麼闖到了這裏來。我根本不想交流到哪兒去,我的專業就是他媽的逛遍城市。我不是什麼蘑菇微波康奈斯人才,也不需要別人對我問這問那的就像我母親臨睡前乾的一樣。離開區政府時我看見那個搞激光的老特務還站在台階上,他的露在大口罩外面的眼睛紅紅的,我聽見他還在口罩里含糊地念叨,"這社會總算變了。"那是一個怪人,我就不知道這社會到底在哪兒變了。
當我擠在公共汽車上肥碩的婦女和乾瘦的男人之間,我總是拚命往窗邊擠。車廂里瀰漫著各種難聞的氣味,包括他們的體臭口臭汗臭煙絲臭和化妝了的女人臉上美容霜的怪味,當然還有促使我頭暈的汽油味。我發誓如果我有一顆原子彈我將把所有的公共汽車綁成一串,全部炸碎它們,我將給每一個城市人發放一架飛翔器作為交通工具。但這顯然辦不到。我擠在窗邊凝望城市的街道房屋和人群,聽到了地球吱扭扭轉動的輕微聲音。一切事物都在吱扭扭轉動,但他們感覺不到,能感覺到的人一般來說都是天才或者都是瘋子。在三路環城車上我看見過一個遠房親戚。車過中央路的時候我一眼看見了他,他的吊在肩上的藍的卡中山裝和人造革枕形旅行包在人堆里特別醒目。我看見他把兩隻旅行包一前一後系好搭在肩上,站在中央商場門口朝櫥窗里東張西望。櫥窗里不過站了幾個光著大腿的塑料模特兒。我不知道那有什麼稀奇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在茶館好好燒他的老虎灶非要跑到中央商場來丟人現眼。我注意了一下他的鞋子,他穿的是黑皮鞋,但我還是馬上聯想到了那天在西區環形路口看見read.99csw.com的一隻解放鞋。這很奇怪。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我要到美國去。"我走過的九座城市中到處聽見這個聲音。那些人,精明強幹刁鑽促狹老實本份呆若木雞的人都要到美國去。這讓我驚詫不已,因為我背熟了京廣線隴海線津滬線,那些鐵路無法通到美國去。我想世界也許已經脫離地球在瘋狂運轉了。而我的所謂城市調查在這種運轉過程中顯得渺小可笑。他們說你去美國不會比去拉薩艱難多少。問題是要花力氣,你冬天去北海公園溜冰還要排隊買票呢。在九座城市裡我偵察了九個出國申請機構,九個機構的門口排著九曲人陣,他們都裹緊了大衣頭巾擠在那裡。我在盤算我什麼時候會排進去,會不會排進去。看見那種長陣我就飢腸轆轆,我想起在大學時節日加餐的排隊隊伍也是那麼長,兩種隊伍有沒有區別只有天知道。
我的家鄉小鎮也在這個地球上,也在無聊地吱扭扭轉動。另外它還像一道掌紋刻在我手心上,我有時候攤開手掌,就看見了那個獃頭獃腦的小鎮。我的父親他不知道他在地球上跟著地球在無聊地轉動。他在一家從前叫做來家染坊的印布廠幹活,每天昏昏沉沉地攪拌一缸靛藍水。他攤開手掌只有兩件事,一是揉捏我母親乾癟的乳|房,二是揍我的屁股。但自從我逃離了小鎮,他的第二件事就幹不成了。對於小鎮生活的記憶,淡如一陣青煙,你揮揮手青煙便散盡了。當我在夜晚飢餓難忍的時候,我回憶起從前站在門檻上吃梅餅的情景。梅餅多麼好吃,又酸又甜又清脆,那是我對於家鄉小鎮的唯一牽挂了。你在大城市裡見不到梅餅,你跟他們描述半天他們也弄不懂梅餅是一種什麼東西。
好像就是那天,在堂子街的公共廁所里我遇到了另外一個怪人。那是個矮個子男人,他站在小便池的一端看著我走進去。他的眼神很怪。我小便的時候聽見他輕輕嘆了口氣,緊接著他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動作。他抖動著男人的玩意從小便池那端往我這兒移,眼睛斜睨著我。我瞠目結舌,退下了台階。我說,"你要幹什麼?"他又嘆了一口氣,看看我沒說話。他把腦袋頂在牆上撒尿,卻撒不出來。我想他可能是病了。我走出廁所沒幾步,發現矮個男人又追了出來,他用一根手指往我腰上捅,說,"去看電影吧,"我說,"看什麼電影?"他說,"隨便。看電影。"我說,"我為什麼要去看電影?跟你去?"這時我聽見他嘆了第三口氣。我斷定他是個精神病患者。我加快步子離開了臭烘烘的廁所,猛回頭看見精神病患者又鑽進了廁所。我覺得碰上這種事情真讓人好笑。你一輩子也不容易碰上一件這種奇怪的事情。
一個微雪的傍晚,我由東向西從火車站進入這個城市,走在西區空寂的街道上。我披著一件土黃色底角結滿油垢的軍大衣我肩背桶形帆布包對這個城市東張西望。街燈在5點30分驟然一閃,房屋與樹木呈現出渾黃的輪廓,我看見地上的雪是薄絨般的一層,我的腳印紊亂地印在上面,朝城市的中心浮遊過去,就像一條魚。
"你是一個大學生。""不是。讓他們攆出來了。"
南方摩托車貿易中心副經理
"告訴我一些。""那不行。你要去,去住上半年做你的調查。我什麼都不能告訴你。"他說著突然想起什麼,側過身子將手伸進帳篷摸索著什麼。我看見他取出來的是一張揉皺了的《南津晚報》和一支廉價圓珠筆。他將報紙撕下一塊鋪在膝蓋上,用圓珠筆寫著什麼。我聽見他在說,"百子街。和平旅社。從火車站步行,經過西區到東區。""你在畫什麼?""地圖。你到了南津去百子街的和平旅社。在那裡等我。我過了這季花期就要南下路過南津。在和平旅社等我。""你來幫我調查城市嗎?"
"我不喜歡上課。"提到這個話題我就不樂意,我皺了皺眉頭,"我不喜歡回憶過去。我從來不想當大學生。""告訴我你去南津幹什麼?"
大約是7點鐘左右我走過西區到達了霓虹燈籠罩的東區。我找到了百子街上的和平旅社。它跟我想像中的樣子基本一致:四層樓房開滿了乳黃色的窗戶,每個窗戶都代表一個房間兩張軟床一個寫字檯兩張沙發一台黑白電視機和兩隻搪瓷臉盆。旅館大門是四扇一排鑲有大玻璃的,正面貼著"拉"字反面貼九*九*藏*書著"推"字。如果走進去你會經過服務台一個織毛衣或者看小說的姑娘,走過水磨石樓梯和幽暗的長廊,走過一間盥洗室和公用廁所時聞見一股微量鹽酸水的氣味。情況就是這樣,和平旅社和我住過的所有旅館情況基本一致。我站在台階上把養蜂人給我的路線圖又看了一遍,然後撣掉了軍大衣上凝結的雪珠子。有人從百子街上走過,看著我推開了和平旅社的玻璃大門。這是1986年的冬天,一個微雪的夜晚。我在等待養蜂人歸來。
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那個養蜂人。設想一下我當時孤寂無援的心情,你會理解我在蜂箱邊與養蜂人的野地長談。他把一罐淡黃色的新鮮蜂蜜放在我面前,然後盤腿坐在地上,說:"去哪兒,小兄弟?""不知道,還沒決定。"
他是哪兒的?不知道。他說他常在這兒住。
和平旅社旅客一
"我是說你主要幹什麼工作?"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中國
我走南闖北什麼樣的人都見識過。
我頭一次見到了環形路口。人們騎著自行車或者坐在電車上朝四個方向經過組成一種陌生的生活規則。我繞著西區著名的環形路口走了一圈。我看見了巨大的花壇和美麗的雕塑聳立在路中心,矜持而靜穆。噴泉在雪中濺出淡色水霧,冬青樹蓊鬱繁盛。你沒有來過這裏所以你來了這裏。我聽見一個蜂鳴似的聲音在對我說,緊接著我低頭髮現了一隻舊鞋子,是一隻70年代初流行的解放鞋,它大模大樣然而又是孤零零地躺在環形路口上,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後決定把這當作城市的第一個奇怪現象來研究。
幼苗文學基金籌委會主任
我與老客的膳食關係未能長久地維持下去,想到最後一次見面我就面紅耳熱。我不知道到底是誰的錯。簡單地說有一天我去呼家街蹭飯時碰到了一件怪事。我敲門,老客磨蹭了半天才出來開門,他臉色灰白,光著身子用手遮護著游泳褲頭。我說,"你在睡覺?你沒做飯?"老客一聲不吭把我拉進門,然後湊到我耳朵邊說,"你來的正好,我招架不住了。"我說,"你說什麼?"他怪笑了一聲,抓住我往房間里拽,"幫幫我忙,到床上去。"房間門開著,鋪在地上的席夢思床凌亂不堪,我看見被窩外露出一個披滿棕色鬈髮的大腦袋。我的臉一下子灼燒起來望著老客。老客濕漉漉的手緊抓著我不放,他說,"幫幫我,一起收拾這條騷母狗。"我終於明白了,我的該死的心臟跳得像撥浪鼓一樣。怎麼會有這種事發生?我抽出手就回身,我罵了一句"老客你他媽的--"我就不知道該怎麼罵老客這混蛋。老客追著我說,"這有什麼?美國人都這麼干。"我一邊開門一邊說,"不,我幹不了。"我覺得心臟快要跳飛了。老客站在門口鄙夷地看著我,突然大聲說,"滾吧你這老土鱉,永遠也別來蹭飯了!"然後他使勁把門撞上了。我站在樓梯口。對於老客的污辱我並不怎麼在意。我是在想怎麼會有這種事發生?這是城市中性生活的一種嗎?思考這個問題對於我來說也許有一定難度。我21歲了但我對性生活領域還很陌生。我想這不是我的錯,我走過了九個城市,但我所幻想的那個城市姑娘還沒出現,在城市裡美麗的姑娘多如螞蟻,讓我怎樣去尋找她和她戀愛結婚過性生活生育孩子建立家庭呢?我沿著人行道經過呼家街。在穿越呼家街地下商店時我聽見了牆上反彈著一種嘎嗒嘎嗒的聲音,我懷疑那是地軸斷裂的聲音。地球也許快要轉不動啦?自那以後我每次路過呼家街都能聽見那種可怕的聲音。我真的懷疑地球快要轉不動啦。
"怎麼不知道?你做完了想做的事就只有養蜂了,這是規律。"好像就是這樣。我與那個養蜂人就是這樣在泥江城外的紫雲英地里相遇的。我有時候懷疑養蜂人的存在,其原因來自我思維的恍惚和動蕩,我經常把虛幻視為真實,也經常把一些特殊的經歷當作某個夢境。在百子街的和平旅社居住的那些日子里,我經常找出那一角《南津晚報》看,養蜂人的蝌蚪似的字跡實實在在留在報紙邊角上。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那個養蜂人也是真的。我在等待養蜂人到來的時間里幾乎背熟了那一角報紙上殘留的每一條新聞。
"怎麼叫要錢?是籌集基金。我也不能肥自己腰包啊,主要是為了下一代。我們基金會的宗旨就是要把少年兒童培養成未來的大作家。"&q九_九_藏_書uot;我覺得人願意長成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培養沒用。""你這人年紀輕輕思想倒挺僵化。"他說著砰地掀開了公文包的鋁鎖,"來看看這是什麼。"
我是來上訪的。老頭看著我說,他的脖子上長著一個雞蛋大的肉瘤。聽口音老頭像是蘇北人。他又說了一遍,我不找楊鳳仁,我是來上訪的。
你也有冤假錯案嗎?我四一年就參加新四軍了,我革命了大半輩子了。鄉政府為什麼不給我蓋房子?他們每年說就蓋就蓋,我等了五年了,房子在哪兒?屁影子也沒有吶。我知道中央有文件要給我們蓋房呢,鄉政府為什麼不執行命令?我告到縣裡縣裡也不管,他們都吃了豹子膽了違抗軍令呢。讓我上省里告,省里就省里,我還怕省里?省里到處住著我的革命戰友呢,他們都坐著小車到處跑吶。乖乖嚨的咚。
"不。我來收你做我的徒弟。"他把那片破報紙塞到我手中,拍拍我的腦袋,"你不是想跟我去養蜂嗎?""你怎麼知道我要跟你養蜂?"
"老胡,你主要是幹什麼的?"我滿懷崇拜之情地望著新來的房客。"什麼都干。"老胡拿出一把日本電動剃鬚刀按摩著光滑的臉部,他仰著臉說,"我沒有鬍子,但我喜歡玩電動剃鬚刀,經常使用對皮膚很有好處。"
"我?我還需要別人募捐呢。"
本市發現一例愛滋病毒感染者
那麼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他長得什麼樣子?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一個養蜂人。
我把名片翻來倒去地看,那上面印著密密麻麻的字密密麻麻的頭銜讓人眼花繚亂。中華實業公司林城分公司董事長
"不幹什麼。我喜歡去南津你管得著嗎?""嗤--哈哈。"他突然狂笑起來,一邊搖著頭說,"喜歡去南津,我不知道還會有人喜歡去南津,這真是出鬼啦!"我看著他狂笑的模樣,一剎那間我想起了家鄉小城中患精神抑鬱症的大哥,他偶爾笑起來也是這樣毫無節制,碎石般帶有強烈的破壞性,所不同的是養蜂人身上有一種古怪的超人氣息,它不讓我懼怕反而讓我敬畏,我羞於承認的事實是我已經被養蜂人深深地迷惑。我捧起那個裝滿蜂蜜的午餐肉罐頭盒,嘗了一口新鮮蜂蜜。蜜很濃很甜,還有一股清洌的草根味。我敢說那是我喝到過的最美妙的食物。現在回憶起來我想跟隨養蜂人去養蜂的念頭可能就是那個瞬間誕生的。那個早晨泥江的薄霧散得很快,太陽照在紫雲英地里又蒸起若有若無的絳紫色水汽,眼前閃過無數春天的自然光環,我看見了成群結隊采蜜的蜜蜂自由地飛翔,不思歸窠,它們的翅膀在陽光下閃著螢光。你想像不出我的心情是多麼複雜多麼空曠。你無法理解我既討厭鄉村又常被鄉野景色所感動的矛盾。"我去南津做調查。我已經調查了八大城市。"我向養蜂人吐露了我的秘密,"沒有誰讓我干這事,我自己喜歡。""調查城市。"他的灰黃色的細長眼睛盯著我,忽然拍了拍大腿,"小兄弟這主意不錯。你去過南津嗎?""沒有。但我喜歡南津。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南津是只大蜂箱。"他的讓人捉摸不定的笑意又浮現在臉上,他說,"我知道南津的所有秘密。"
"沒有巨額的一百二百也行。我們可以考慮你當幼基會顧問。""你就是專門找人要錢的嗎?"
"犯了什麼錯?睡了女同學嗎?"
尋找養蜂人對於我愈來愈顯難堪,因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來龍去脈。我只能跟和平旅社的人一遍遍描述養蜂人的外貌特徵: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那個養蜂人你認識嗎?奇怪的是和平旅社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認識養蜂人。他們說養蜂人都住野外,住在帳篷里,養蜂人怎麼會跑到城裡來住旅館?那麼他會不會是百子街的居民他家會不會就在百子街上呢?他們說那不太可能,百子街是商業區,這裏沒有一戶居民。你找養蜂人幹什麼?你到這裏來幹什麼?談話到這兒出了毛病,後來被詢人大都變成了主角,他們耐心地打探我的底細,這讓我很窘迫。三年來我經歷了八個大城市的城市生活,但我從來不告訴人們我到處居留的目的。事實上我也不宜告訴他們,我只是一個無所事事心懷奇想的大https://read.99csw.com學肄業生,我不願回到我生長的那個煩悶無聊的小鎮上去,卻深深地為九大都市的生活所迷戀。我其實是想當一個城市學家,想寫一部名叫中國大都市調查的長篇巨著,但我目前還不知道有沒有城市學這門科學。我認為自己是一個特殊人物。而養蜂人是我沿途遇到的另一名特殊人物。就這麼回事。走過了那麼多城市。我已經記不起為什麼會去泥江那個無名的小城的。火車經過泥江的時候,我好像從車窗玻璃上看見了一片綺麗神秘的紫色,那塊車窗玻璃突然變得輝煌奪目,火車上的女孩驚喜地叫起來。我湊到窗前,看見泥江站四周是無邊無垠的紫雲英地,紫雲英的花朵在風中如同海潮劃出弧形波浪,陽光西斜時的折射把泥江染成一片紫茵茵的色彩,火車上的窗玻璃就是這樣幻變成紫色玻璃的。我回憶了一下,我好像就是這樣中途跳下火車,來到泥江的。我只在那裡逗留了一天。泥江的街道房屋和方位格局與我的家鄉小城是那麼相似,我習慣地產生了逃避的想法。泥江人的相貌也像我父親和母親一樣,古板而保守,我走在那些古老彎曲的街巷裡時就像走在家鄉石板路上一樣,心情沉重壓抑。我不得不走。但第二天早晨我從小旅店往車站走時突然迷向了。那是一次奇特的體驗,我明明看見火車站像一座孤島浮在紫雲英地里,走著走著,孤島卻消失了。我走到了紫雲英花浪深處,看見一頂舊帳篷歪歪斜斜地搭在田裡,小路被無數長方形的蜂箱堵塞了。蜜蜂嚶嚶滿天飛舞,空氣中突然湧來一股又粘又潮的甜味兒。我驚異地發現自己闖入了蜂場。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蜂場,就是那天我遇見了養蜂人。從帳蓬里鑽出來的那個人就是養蜂人。
我不知道養蜂人什麼時候歸來。
……取得相應的報酬,賠償因被剽竊所造成的損失的要求不予支持。(朱文民)本報訊:昨日下午西區龍山高層住宅施工區發生一起重大事故。因承建施工單位未設防護網,三塊紅磚由20米高空墜落,一過路男人被砸,頭部重創,送醫院不治而死。
我這樣問了三遍,發現坐在對面床上的老頭是個聾子。他用一種紫色的汞藥水洗腳,洗得很仔細。洗完腳他就一直坐在床上摳腳丫。老頭目光獃滯,嘴角時常神經質地牽動,像要叨咕什麼。我走過去湊到他耳邊喊:
本報訊:長江醫院于上月27日收理了一位免疫系統疑難病症患者,據行家會診檢查結果,患者有可能感染了國內尚屬罕見的愛滋病毒。該患者自述
中國集郵協會常務理事胡成
曾去美國探親旅遊,但無不良性行為。有關部門正在查找其具體……
你坐上他們的小車了吧?
我坐上三路環城車到呼家街下。那兒有一位我在大學里認識的老客先生。他很有錢。我搞不清楚他的錢是怎麼來的,老客說你可以經常到我這兒來蹭飯,我就經常在晚飯前趕到呼家街去。你作為一個窮光蛋就得習慣蹭飯。老客每天下午六點鐘到家。六點鐘之前他不在家也不在那個叫科技信息中心的單位里,你不知道他整天在幹些什麼。我問起時老客說,"還能幹什麼?撈錢!"我說怎麼撈?老客說:"還能到水裡撈?做生意!"我又問做什麼生意?老客就火了,"你吃你的飯,別什麼都問。"我覺得老客現在明顯是財大氣粗了,想想那時候他站在排球場的裁判台上作演講競選學生會主席我還給他鼓紅了巴掌,那時候老客是多麼溫和可信多麼受人愛戴啊!有一天老客在飯桌上盯了我半天,鄭重其事地說,"你多好,看著你我就想起我的青春時光。"我說不出話,我對老客這種老白菜梗子態度敢怒不敢言。但是老客的眼圈漸漸紅了,這讓我莫名其妙。老客在他的鞋幫子里掏來掏去,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外國女人,眼睛像銅鈴一樣大,鼻子像三角鐵一樣巍然聳立。老客說,"她怎麼樣?"我說,"齜牙咧嘴,但挺威武的。"老客說,"她是美國加州人。"我說。"你們在搞情況嗎?"老客的眼光忽然變獃滯了,他的喉嚨深處咕嚕響了一下,說,"我要到美國去。"
那叫什麼特徵?中國人都是這樣子。再說我一般都住江南大酒家,我難得上這樣的破旅館來,連暖氣也不送。新來的房客穿一件銀槍呢子大衣,鼻樑上夾一副金邊方鏡。我看見他用手套不停地撣著床單,然後放下那隻黑色公文包。他說,"臟死了。"打開公文包。包里顯得空空蕩蕩,最醒目的是一排放著的六個各種顏色的證件,還有兩根領帶一件皺巴巴的白襯衫,他從夾縫裡掏出了名片,遞給我,&九_九_藏_書quot;相逢何必曾相識,交個朋友。"
找不到他們的人影呀。這城太大,政府也多,我就是不知道上哪兒找他們的人影呀。我到政府去找唐書記,可是小哨兵楞是把槍橫攔著不讓我進,乖乖嚨的咚,狗仗人勢呢。我打仗的時候他連一條精蟲都沒當上呢。我說找唐書記,他說不在,我說我跟唐書記一起打的孟良崮。他說什麼孟良崮不孟良崮我不懂這裏又不是菜場隨便讓你進去。我一急說老子斃了你這個小雜種。他倒好,笑了。說這裏沒有姓唐的書記,讓我到烏有巷居委會去找找。可是老唐明明是在省里當書記呀,他自己告訴我的,烏有巷在哪裡?小同志你知道烏有巷在哪裡嗎?烏有巷嗎?往東,再往西,走回來,往南,再往北。怎麼找?別找啦。我笑起來。烏有巷就是沒有這條巷,別找啦。小雜種,他耍了我呀?!老頭尖叫了一聲,他突然扯開了褲帶把褲子往下褪。你看看這是什麼?這兒有兩塊蔣介石的彈片呀。我看見了老頭乾癟蠟黃的小腹上有兩道褐紅的傷疤,像兩條蚯蚓僵卧不動。老頭說小雜種他怎麼敢耍我呀?!老頭扯開著褲子對我吼。我看見他脖子下的肉瘤氣憤得快要炸裂了。遇到這樣一個暴躁的老革命我真不知如何安慰他!我不能讓他老扯開著褲子,因為天氣很冷。我實在找不到幫助他的方法,只能溫和地對著他耳朵喊:"把褲子穿上吧,當心感冒。"在城市裡你經常能見到一些新奇古怪的玩意,讓你著迷。我曾經迷戀過工人俱樂部里的碰碰車,我每隔幾天就到那兒去花五角錢買一張門票,我一走進圓形車場就直奔那輛火紅的碰碰車,跳上去捏緊塑料方向盤狂跑一圈。我吹著口哨駕駛碰碰車,見到別的車就衝上去猛撞。要知道在碰碰車場里撞人是不違反交通規則的,可惜就是撞不翻他們。我知道迷戀這種兒童遊戲實在可笑,但我忍不住地要往工人俱樂部跑,我忍不住地要去撞人,這也實在可笑。直到有一回我撞了那輛由一對燙髮男女駕駛的碰碰車,燙髮的小夥子突然從車裡跳下來,沖我瞪著眼睛,"你再撞我們我一刀捅了你。"我說幹嘛要捅我?他說,"你還裝傻?你撞了我們還不知道?"我無言以對,我覺得他一點也不懂遊戲規則,比我還可笑。從此我就對碰碰車倒了胃口。後來我就經常出沒于西區的鼓樓周圍。在鼓樓的頂台上有一架天文望遠鏡,你花二角錢可以看三分鐘城市景觀。我就把眼睛緊緊貼著鏡筒鳥瞰全城,你在望遠鏡里看這個城市會覺得它更加神秘漂亮。掃興的是那個看守望遠鏡的老頭不停地在邊上提醒你。"一分鐘了。兩分鐘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但我還是從望遠鏡里看見了不少街上看不見的東西。我看見過五一醫院的停屍間,看見一盞藍色的燈泡照著一排裹白布的死人。看見過一個梳辮子的女孩跟一個男人接吻的場面,鏡片里只有一根獨辮子隨著頭部的後仰往下墜,兩個人的臉都看不見,但我知道那是接吻。我還看見過一座在八層樓上的巨大的會議室,窗戶裏面有好多人像企鵝一樣呆板而可愛地游移著,不知在開什麼會。在城市裡你只要花錢就可以干很多開心的事情。這是我對城市下的第一條定義。這一點誰都理解,所以也許就不存在什麼城市的定義了。城市是複雜的。我每天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回百子街,在百子街與青海路交接的醫藥商店櫥窗里總能看見一隻帶有微刺的高級避孕套。有時候想想城市真是複雜的,你不能說城市是一隻高級避孕套。你喜歡城市就不能隨便糟蹋城市。但我看見有的人在糟蹋城市,就在醫藥商店門口,四個穿牛仔褲的小夥子在吹那種避孕套,他們把它吹成了一隻大氣球,狂笑了半天。他們把氣球塞給一個背書包的小男孩,小男孩不要,他們在後面追,我看見那隻避孕套氣球在一隻焦黃多毛的手上轟然爆炸,炸成碎片掉在街道上。他們在糟蹋城市。我如果是他們的爸爸就扒下他們的褲子,朝每人屁股打50巴掌!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面對人類的墮落我無能為力。我已經習慣於在街頭漫遊,在街頭漫遊是調查城市的主要途徑。我這樣把手插在冰涼的大衣口袋裡,沿街搖晃,從商店玻璃反光中我看見自己變成了這個城市的人,我的嚴峻的面孔我的輕緩的步態已經全無家鄉小鎮的特徵,我把這種變異的結果叫做城市化。城市化意味著我逃出家庭的成功。從此那個小鎮離我遠去,那個倒霉的小鎮最多像一條掌紋留在我手心上,我只要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只要不去回憶,父親母親大哥二姐統統見鬼去吧。
"這回出來是為基金會做點宣傳。"他突然對我笑笑,說,"你能給幼基會募捐資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