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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養蜂人.2

你好,養蜂人.2

為什麼不為什麼,你得在古城牆上等我
誰也沒見過那個養蜂人但我見過他。我走遍了九座都市不知道以後幹什麼好。幹什麼都比回家好。我想跟養蜂人去養蜂,可是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泥江在冬天不會盛開紫雲英花朵,他到哪裡去追趕花期了呢?
"可她為什麼偏偏要上我的床?"
我想在哪兒下車就在哪兒下車,問題是我不知道養蜂人躲到哪裡去了。中國這麼大,你要找一個養蜂人多不容易。誰來告訴我養蜂人躲到哪裡去了?人人都在忙碌,誰有功夫來告訴我養蜂人躲到哪裡去了?
請與和平旅社313房間尋找人聯繫
我啪地掛斷了電話。這真是莫名其妙。難道我尋找養蜂人就是要買蜂蜜嗎?我想那傢伙真是自作聰明,他一點也不知道我的苦衷。但我轉念一想那電話不該掛,芬芳蜂蜜廠說不定跟養蜂人有關係呢我至少應該向他打聽一下你見過那個養蜂人嗎?我從牆上摘下電話號碼簿,仔細地查找芬芳蜂蜜廠,電話簿上沒有芬芳蜂蜜廠。我又撥號詢問芬芳蜂蜜廠的電話號碼,查號台那裡沉默了幾秒鐘,突然傳來一個惡狠狠的女聲,"沒有電話!"我納悶那家蜂蜜廠怎麼不裝電話,沒準是家黑廠吧,我聽說這個城市裡有許多地下黑廠沒有機器也能生產各種產品,那造蜂蜜更不在話下了。第四天我接到了第二個電話。
我沮喪地往城牆下走,突然聽見樹叢里響起一聲斷喝--"不準動。"緊接著跳出一個人來。戴鴨舌帽穿黑皮夾克腿上打著紅白條綁腿,像小伙但是個女孩。她叉著腰歪著頭笑吟吟地看著我,"是我打的電話。"
我想廣東佬大概是被帶到公安局去了。我還不太明白這種事情到底有多嚴重。晚上我守著電視看國際新聞時,廣東佬回來了。我奇怪他怎麼沒事人一樣,齜著金牙對我笑一笑。他說,"我還沒見過這種客房,服務員進來怎麼可以不敲門?"我說,"抓壞蛋是可以不敲門的。"廣東佬說,"誰說的?在我們廣東你必須敲門。"我說,"你怎麼沒讓銬起來?"廣東佬說,"怎麼會?私了啦。"我說,"私了是什麼意思?"廣東佬說,"你真是什麼都不懂。凡事都有公了私了兩種。我給他們發辛苦費就私了了呀。"我又說,"我們換張床,你他媽的把我的床弄髒了。"他說,"別換床了我再也不住這破客房啦我要換個好客房啦。"我說,"那床怎麼辦?"他看看床嘿嘿笑著,突然拍拍手說,"給你灑香水。"然後他從牛津包里拉出一筒噴霧香水對著床噴起來,一邊噴一邊說,"這是法國香水啦。"我聞到一股刺鼻的古怪的香味在房間里瀰漫開來。老天作證,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混帳的廣東佬。我不知道養蜂人什麼時候來。
誰是小潘西?女孩呀,怎麼什麼都不懂?
"可是我在等一個養蜂人來,我要跟他去養蜂。""別等了。他不會來。"她推開我的手,又摸起紅馬甲,"沒有人會救你。"我也不知道怎麼啦,白麗華算的命真的讓我恐慌了一陣子。我在那間充滿神秘氣氛的屋子裡愣了一會,把口袋裡的錢掏給她。白麗華抓住了我的手,"慢走,把這件馬甲穿上。"她把手裡的紅馬甲塞給我。我說,"我沒錢了。"白麗華細眉一皺,"別說這個,穿上它吧,你是個可憐的孩子。"我說,"它能保佑我平安無事嗎?"白麗華說,"它能保佑好孩子,不過誰也救不了大傢伙兒,你眼看著這個城市要完蛋了你又有什麼辦法?"離開養馬營的時候我穿上了紅馬甲。我身上爬著一隻蜘蛛一條蛇一條蝎子這讓我很新奇。夜幕初降,街燈在5點30分驟然一閃,城市的白晝重新展開。在南區的立體交叉橋上,我看見無數小轎車作環行駕駛。我認識豐田皇冠尼桑本茨拉達桑塔納雪佛來伏爾加等所有小轎車,可我就是沒有坐過其中任何一輛哪怕是五分鐘也好。我想起白麗華說"死在汽車輪子底下"心中一片惆悵。我設想了1993年,假若我真的在1993年死去,https://read.99csw.com最好不是死在車輪底下而是死在一輛白皇冠的駕駛座上。誰說得定呢?也許1993年我已經不再迷戀皇冠車,也許我買了一架飛行器正來往于遙遠的拉薩和烏魯木齊呢。1993年的事你怎麼預料?也許城市陷落到地底下去了,也許人們都搬進了100層樓的新公寓吃喝拉撒睡覺夢想,也許地軸斷了人們都葬身於海洋中也許人們照樣好端端地在城市裡擁擠喧囂,這可說不定。說不定的事你最好別多想免得腦袋發脹。你什麼都沒有隻有腦袋最值錢,對你的腦袋一定要重點保護。
我從來沒讀過這樣混帳透頂的信。但我不相信養蜂人的出現就是為了作弄我。我拿著那一角《南津晚報》去找服務員,我說:"這封信是你塞進門縫的嗎?"她說:"沒有。"我又問,"那你看見有一個養蜂人來過嗎?"她厭煩地說,"沒有沒有。我沒有看見什麼養蜂人。"她擰過臉去又低低地罵,"神經病。"我跑到百子街上逡巡街上的人流。街上擁擠著五顏六色的人群五顏六色的汽車摩托車售貨車。沒有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那個養蜂人。風從街口吹來,捲起地上的最後幾片梧桐落葉,有一個中學生把微型半導體收音機裝在衣袖裡回家,我聽見女播音員在播送天氣預報:"明天陰有小雪西北風五到六級。"這是1986年最後一個冬天日子,在一座城市的一條街道上。又是一個微雪的傍晚,我由西向東從百子街的和平旅社走到火車站。我擠在等待檢票的隊伍中心裏寂靜空曠,我跟著雜亂喧鬧的隊伍往檢票口一點一點地移動,身後是我的第九座都市。事情就是這樣,你總是離開一個地方再去另外一個地方。你想不出其它生活的方法。
四面是城市中心是你家養蜂人在天上
"你跟他說話了嗎?""沒有呀我只是遠遠地看見養蜂人在點火煮飯四周開滿野花我就喜歡那種情調帳篷里還有嬰兒的哭聲呢。""見鬼。""你說什麼?""錯啦。你根本沒看見我要找的養蜂人。""其實你自己就是個養蜂人。"
你要兜售什麼就直說。是拋外煙還是拉皮條?你想去南邊偷渡?跟我直說沒關係。
"我誰也不相信可我就相信算命先生。"修腳老頭突然在我的什麼穴位上猛敲一下,我差點被彈起來,"喂,你看過算命先生嗎?""沒有。我不相信。""你還是去看看吧。我告訴你你去找白麗華,她的眼睛最毒。一看一個準,不準不要錢。"
怎麼啦?我跑過去看見廣東佬赤條條地東躲西閃,在地上一堆衣服里尋找褲子。一個塗脂抹粉的妖冶女人用一塊浴巾護住胸部坐在床上,木然地看著窗玻璃。這是怎麼啦?"沒你的事,請迴避一下。"男服務員嚴肅地對我說。"又讓我迴避?那也是我的房間。"我徑自往房間里闖。"等他們穿好衣服你再進去。"
到了古城牆上你才告訴我嗎
跟他約好了,在這兒等他。可他沒來。
不,我是問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是一個養蜂人。哦,我以為你說暗語。現在地下都流行暗語。你如果不明白就找不到快活事。你找養蜂人幹什麼?
我發現我已經把養蜂人當作了我的救星。情況就是這樣。我獨自在陌生的城市裡遊盪,就好像一個饑渴的水手在海里尋找自己的船,但是船卻無影無蹤。你一個人在海里能游多長時間呢?走到街頭上看見許多電線杆上貼著私人啟事。我注意了一下內容,有徵求換房的有尋求兩地對調解決夫妻分居的有尋找六歲失蹤男童的還有專治陽痿早泄不孕症的。有一天我站在一根電線杆下突然想到我也該貼一張尋人啟事,我已經沒有其它尋找養蜂人的辦法了。當天夜裡我把複寫好的啟事和一瓶馬牌膠水裝在大衣口袋裡去了城市的所有主要街道。趁著天黑無人,我把50張尋人啟事牢牢地貼到了50根電線杆上,貼完后我就軟癱在路邊了。我累得要死,我不知道貼尋人啟事會這樣累得要死。
"那你為什麼不喜歡我非要去找他?""我沒心思。"我負疚地說,我想我不能欺騙她,&quo九-九-藏-書t;我現在什麼也不想,我只想跟著養蜂人去養蜂。"
是的喂,是你在尋找一個養蜂人嗎
我是我是芬芳蜂蜜廠請問你需要什麼樣的蜂蜜要多少我不是尋我們是蜂蜜專業生產廠家品種齊全我們有槐花蜜紫雲英蜜茶花蜜蘋果蜜品種齊全質量
你搞錯了我不是你不是登了啟事尋找我不是找你我尋找一個養蜂人!
你來找我嗎?
你是和平旅社尋找人嗎
男的女的?當然是男的。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那你找他幹什麼?要不要找個小潘西?
我是尋找人你想好了嗎想好了我沒你有傢伙嗎什麼想入夥的都得自備傢伙
你說什麼?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你見過他嗎見過。不過現在不能告訴你
黑皮夾克操南津口音
我不要,我你如果大量購買價格可以面談請問
"我馬上就要死嗎?""客死異鄉。"她說,"你趕緊走,要不你會死在街頭汽車輪子下。八六年剩下沒幾天了。"
"過來。"她放下手中的東西,布滿白翳的眼睛瞪著我,"把左手伸給我。""男左女右。"我嘀咕了一句就朝她伸出了左手。她怎麼知道我是個男的?白麗華的手冰涼冰涼的,像一隻老貓爪子在我手掌紋路上爬行,我的心也冰涼冰涼的。我斜眼看著鐵床上那件紅馬夾,揣測她還會綉出什麼鬼東西來。"你不該來找我。"白麗華突然說。
"她在哪兒?""養馬營。你到養馬營問白麗華誰都知道她。"去養馬營找白麗華實在是無所事事的後果。我根本不要巫婆神漢對我說三道四,但我真的去了養馬營。養馬營由幾十棟破爛的年久失修的棚屋組成,隔著一條狹窄的碎石路面。你走過養馬營時注意橫跨路面的晾衣竿,空中飄舞著尿布片子褲頭背心羽絨衣羊毛衣還有許多日本株式會社的化肥袋子,要小心空中的滴水。我在城市裡從沒逛過這樣骯髒的街道。我想那個巫婆白麗華也只配住在這裏。
"你真浪漫。""又白跑了一趟。我大概永遠找不到他了。""你找到了我。"她突然握緊了我的手,她的眼睛凝視我柔情似海,"我就喜歡浪漫的男孩我討厭市儈商人世俗金錢。"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結果。我從前一直渴望純潔甜蜜的愛情但我不習慣這個城牆上的橫空出世的愛情。純潔甜蜜的愛情不會這樣突如其來地降臨。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掙脫了女孩的手,朝一邊挪動。我像研究一株稀世奇草一樣好奇地打量著女孩。女孩幽怨地摘下頭上的鴨舌帽,又狠狠地摔在地上。"你是同性戀者?""同性戀者是什麼意思?"
他媽的你搗什麼亂老子紅了你
第三天我等到了第一個電話。我緊張得牙直顫,幾乎說不出話來。你是和平旅社尋找人嗎?
他拿著一疊毛邊紙小心翼翼地鋪開,一張一張地掀給我看。每張毛邊紙上都寫滿了龍飛鳳舞的墨跡。我說:"這是什麼?"他說,"你來看看落款。"我一看落款上都是些很重要的名字。你聽新聞聯播節目看《人民日報》時經常聽見看見那些名字。我又朗讀了一遍題字。題字內容基本一致但氣度各異:祝幼苗文學基金會蓬勃向上今日幼苗明天棟樑全社會都來關心下一代給予精神物質雙關懷等等等等。"題字沒提錢的事呀。"我說。
"你這人真死腦筋。"他把毛邊紙迭整齊了鎖進包里,說,"有了這些題字還不好辦?要多少有多少。我們已經收到三萬元捐款了,計劃年底突破五萬。"
從啟事貼出后我一直守著服務台上的電話。電話鈴一響我就抓話筒,但都不是我的電話。我等了一整天也沒接到個屁電話。這讓我很頹喪。也許人們還沒注意到那張啟事?也許人們在城市裡匆匆忙忙地竄來竄去,沒功夫理會那張啟事?我想我得耐心一點,遲早會等到我的電話。這個城市有那麼多人,那麼多人又認識別的那麼多人,如此循環往複,總歸有人會告訴我養蜂人在什麼地方。
老頭說:"還是泡澡堂好啊花不了幾個錢圖個全身輕快,我在澡堂修了幾十萬臭腳了,我想泡一泡就是沒工夫。沒什麼意思啊。"老頭又說:"我還是上班快活些下班https://read.99csw•com回家還是受氣,我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結婚花5000元錢我哪裡還有存款呢?兒子媳婦今天等我開家庭會議,他們要把金鎖賣了買彩電,金鎖是祖上傳下來的,我就是把金鎖吞進肚子里也不能給他們狗雜種,他們要就來開我的膛挖開我的胃吧。"我迷迷糊糊聽著修腳老頭的嘮叨。我從衣服口袋裡找錢給他時,猛然發現老頭流了眼淚。他獃滯地看著我的腳,伸手摸了摸又推開了,然後他說了聲"沒意思"就走開了。我從來沒見過老頭哭,老頭一流眼淚你真不知如何是好。我記得是元旦前一天我最後一次去了清泉浴室。我走出池子時看見浴室里一片騷亂。有人喊著"鍋爐房鍋爐房"有人手忙腳亂地圍著浴巾朝鍋爐房跑,我拉住一個人問:"怎麼啦?"那人一邊跑一邊說:"吞金啦。"我說:"是誰吞金啦?"另一邊有人回答:"老田,修腳的老田吞金啦。"我跟著他們往鍋爐房跑,跑到鍋爐房時我發現朝向大街的門打開了,街上也圍了好多人看著四個白大褂把老田往救護車上抬。我不能再往前跑。救護車很快地呼嘯而去。我想起老田給我做全活的情景,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想那個老田怎麼開玩笑似地說吞金就真的吞金了呢。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三個兒子媳婦生這麼大的氣。
我猜那個新房客是廣東那邊的人。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但說話口氣活像個老混子。他穿了一件又短又緊的石磨藍牛仔夾克和一條又寬又大的牛仔褲。腰上系了只大錢包。他說話舌頭顯得很緊,一笑露出兩隻金牙。我猜他大概是個小富翁,從住進這個房間他一直在喝百事可樂抽肯特香煙。我想他的胃大概也很大。廣東人心神不寧地看著窗外,說,"我跟一個朋友約好二點在這裏談點生意。到時你出去喝咖啡行嗎?我請客啦。"他拉開錢包拉鏈時讓我擋住了。我說我馬上就走。我不愛喝咖啡用不著你請客談你的鬼生意去吧。我出了和平旅社到芳洲動物園看了兩個鐘頭的猴子,突然想想有點生氣,廣東佬憑什麼把我攆到動物園來看猴子啊他一個人呆在房間里搞什麼鬼?我這樣想著就提前走出動物園。回到和平旅社時大廳里的石英鍾指著四點。我想廣東佬的生意也該談完了。我走上三樓時看見四樓值班室騰騰地衝下一男二女三個服務員,他們飛快地跑到我的房間門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鑰匙轉動暗鎖打開房門,緊接著我聽見房間里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
對了,請別再問為什麼
什麼時候去現在,馬上就來
"你幹嘛要鑽到樹叢里去?"
誰也想像不出我在去古城牆的路上有多高興。我發誓那一路上我熱愛世界上每一個女孩。女孩不混蛋,女孩就好比純潔的茉莉花。我換了兩路汽車又跑了近一公里的路,遠遠地看見了這個城市殘存的古城牆。城牆很高,我從石階上一溜煙地跑上去,迎面就看見兩對情侶和一個女孩呈三點一線坐在地上。那個單身女孩正眺望遠方嗑著瓜子,我走上去拍拍她的肩膀說,"我來了。"女孩回過頭,我看見她的細柳眉立刻攢成了一條黑線,"誰讓你來了?"我說:"不是你打的電話?"她把一顆瓜子皮呸地吐到我臉上,"流氓不要臉!"我敢怒不敢言,我知道又錯了。誰讓我輕信那個鬼電話呢?這個城市的女孩也早已成了混蛋啦。
我得坐在火車上決定目的地。
"這樣好觀察觀察,我看看你長得什麼樣子。"坦率地說女孩很漂亮,但你就不知道哪兒漂亮。她的眼睛熱辣辣地盯著我,我的手不知該插|進大衣口袋還是像她那樣叉著腰。我說,"你看見了那個養蜂人嗎?""坐下說,"她先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我看見了養蜂人。""什麼時候看見他的?"
入什麼伙我不明白我是尋找
"他們是在我的床上!"我猛然發現那女人坐在我的床上。老天爺廣東佬為什麼要把妓|女領到我的床上去?是我的床!"這種女人誰的床她都上。"
電話:538841
"命也不會讓你修臭腳的。""命里讓我修臭腳,我剛生下來就讓算命先生看過,他一見我的https://read.99csw•com手就說,這孩子長大要進浴室給人修腳的。""那算命先生可能想讓你給他修腳。"
對方吼了一聲先掛了電話。又錯了,錯得更加莫名其妙。電話里的聲音粗啞陰沉,我突然想起廣東佬說的暗語問題,驚出一身冷汗。尋找養蜂人是這個城市的一句暗語嗎?我琢磨著對方可能是一個打劫行兇的黑組織讓我碰上了。我想不通的是他們憑什麼跟養蜂人聯繫起來難道養蜂人會打劫行兇嗎?我對電話失去了信心。我不再像個木頭人那樣守著電話了。這個城市住滿了亂七八糟的混蛋們,沒有誰會告訴我養蜂人的消息了。第五天我呆在房間里胡思亂想的時候,聽見女服務員在敲門,"你的電話。"我問,"誰來的?"女服務員說,"我怎麼知道?是個女的。"我想了想就下了樓,是女的總歸希望大一點,是女的總不至於向我推銷蜂蜜讓我帶著傢伙入夥。我一抓起電話就聽見一個甜蜜動聽的聲音。你是和平旅社尋找人嗎
就是元旦的前一天我從清泉浴池回旅館時看到門縫裡塞了一封信。我一看信封上那蝌蚪般的字跡就大聲叫了起來,"養蜂人。"信封里是一角《南津晚報》,我看見報紙的一角畫了一張圖,圖下寫著幾句流草難辨的詩句:
"我從來沒有腳氣。""那就做個全活吧。舒舒筋骨。"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我就會修臭腳,這是命你懂嗎?"
女孩又不是商店隨便能找嗎?
我夢見養蜂人在前面走,我跟在他身後。我們正穿越一片春天的紫雲英花地,有一輛牛車馱滿了蜂箱吱扭扭地在土路上駛過。我聽見一隻鍾在薄霧蒙蒙的遠方敲響,蜂箱自動打開,所有的蜜蜂都迎著乳黃色太陽飛過去,飛成各種神奇的隊列,而紫雲英花朵馥郁清新,每一朵都像一隻琴鍵被風的手指彈奏。當蜜蜂飛上去田野里的聲音有如一場細雨你覺得你走在一場芬芳充滿音樂的細雨中,我夢見養蜂人微笑著對我說,"這多好,你身上背了一隻大蜂箱。"我真的夢見我光著脊背背了一隻巨大的蜂箱在紫雲英地里走。我總聽見蜜蜂在我耳邊嗡嗡地鳴叫,看見蜂翅在四面八方閃爍銀色的光芒。我覺得養蜂人領我經過的地方非常熟悉,但我怎麼也分辨不出那是什麼地方,好像是泥江城外,好像是我的家鄉小鎮,又好像哪裡也不是而是一個遙遠神秘的新世界。我是在清泉浴室里做這個夢的。你知道夢裡的蜂鳴實際上是淋浴龍頭的濺水聲。這未免讓人沮喪。赤|裸的城市人趿著木屐在浴室里行色匆匆,而我卻熟睡著做這個荒唐無聊的夢。我不知道怎麼會喜歡上了浴室這個鬼地方。我老覺得頭髮上腳上身上有汽油味爛瓜果味有灰塵還有珍珠霜法國香水的怪味,怎麼洗也洗不幹凈。我甚至還喜歡上了修腳老頭的全活,他一走過來我就主動地把腳架到他的膝蓋上,說:"全活。""怎麼樣,上癮了吧?"修腳老頭狡黠地對我說。"不知道。"我說,"我反正沒事幹。"
"我沒什麼東西可以發表。"我躺到床上打開那一角《南津晚報》,想起了泥江城外那個養蜂人。我只是想問一問你有沒有見過那個養蜂人。誰也沒見過那個養蜂人。
"什麼叫全活?""全身都活。做了你就知道了。舒舒筋骨的。""可是我沒買全活票呀。"
白麗華坐在一隻鐵床上繡花。小屋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貓屎臭。白麗華是一個著名的瞎女人,但我確確實實看見她在繡花。不是繡花,而是綉蜘蛛。她手裡抓著一件鮮紅的馬甲,馬甲上已經有了一條蛇一隻蝎子。我奇怪她是瞎子怎麼能在馬夾上綉出蝎子和蜘蛛來?
你在城市裡會發現頭髮鞋襪和身子特別愛臟。你必須勤著洗澡,否則你就不能把頭湊到服務台姑娘前打電話。她會把鼻子吸得像個可愛的小蒜頭一樣讓你羞愧不安。我每隔一星期就要去百子街東端的清泉浴室洗澡。清泉浴室大池子的水一點也不清,但池子要比我家的大木盆大上幾十倍。人們都光溜溜地圍坐在池子邊上,好像是一排濕漉漉的木樁。我覺得人要是光溜溜的就沒有什麼等級差別城鄉差別了。這是我在清泉浴室得到的理論。人跳進了浴池就都一樣,都挺純潔挺可愛的。這樣想著就覺得世界光明得多了。九九藏書我洗完澡躺在一張鋪著藍白浴巾的木榻上。我想摹仿他們睡一會兒,才閉上眼睛就有一雙手抓住了我的雙腳。我看見有個修腳老頭坐在小板凳上抓著我的雙腳,一隻手從白褂子口袋裡掏出修腳刀。我趕緊把腳縮回來。
和平旅社旅客三
"你一定很痛苦,只有痛苦的人才會去養蜂。""不。我從來沒什麼痛苦,我就是不想回家。""你真浪漫,"她又說。突然她抬起腿猛踹我一腳,"快滾吧,找你的養蜂人去,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幸好踢得不重。膝蓋震了一下。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踹我一腳這真是有理講不清。你總不能跟一個女孩打起架來。對女孩你總得讓著點。我走下古城牆時心情很複雜,我不明白浪漫跟我找養蜂人有什麼關係。抬頭看看城牆上,那個女孩正在孤獨地漫步。她不至於想不開跳下城牆吧?她怎麼會愛上我的呢?說實在的我有點若有所失。我畢竟還沒有經歷過多少愛情我當然若有所失了。
"你干這行幹了多少年了?"
"沒關係。做了再給,不舒服不收錢。"
你懂暗語就行。我看你是什麼都不懂。
"為什麼?""你的命大凶。"白麗華的瞎眼盯著我的臉,"忌七忌三。你逃過了八七年逃不過九三年。"
"今年夏天呀我去桃花湖游泳我看見了養蜂人的帳篷啦,養蜂人在點火煮飯四周都是野花那畫面多優美喲。""你看見的養蜂人什麼樣子?""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你不是寫了嗎?""不對。"我一下聽出了問題,"你說的是夏天他怎麼會穿黑皮夾克呢?""我也記不清,反正我看見過養蜂人。"
"凡事就怕你沾,你一沾就上癮了。上了癮就收不住了。"噗嘟。噗嘟。我聽著這聲音就覺得夢裡的一切都模糊起來。修腳老頭的手是不是有魔力?在城市裡呆長了你就會有一手魔力,你就要靠這一手魔力吃飯。
我被推到了一邊。我恨不得把廣東佬殺了。他嫖妓在哪兒嫖都不關我的事,他憑什麼要在我的床上?我真是恨不得把他們都殺了。在我憤怒的時候兩個女服務員在掩嘴竊笑,我不明白這麼骯髒的事她們怎麼笑得出來?沒一會兒走廊上圍滿了旅客,好像夾道歡迎那對狗男女。我看見廣東佬換了套西服衣冠楚楚地走出房間,後面跟著那個神情漠然的妓|女。廣東佬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指著服務員的鼻子說,"別忘了你們進來沒敲門,你們侵犯了我的人權。"
"我不要修腳。""你有腳氣。多修修就好了。"
我永遠不回家,因為我發過誓。
尋找養蜂人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特徵: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
"我不是但我想跟他去當養蜂人。"
你能告訴我他的消息嗎?
老頭說:"人活著也就是上澡堂泡泡快活了。還有什麼?從前有鴉片白面。那玩意也就是怕上癮,癮一來家破人亡不說死了還欠一屁股債。沒意思啊。"
修腳老頭把我的腳架在他的膝蓋上,他慈祥地微笑著,手指在我的腳趾間不停地揉捏。然後他空握雙拳在我的腿上像敲鼓一樣敲打起來,然後又是背上手臂上,敲得很有節奏。我聽見浴室里撲撲嘟嘟的響聲此起彼伏,朝四周一看到處都有做全活的修腳老頭在浴客身上敲打修腳。"怎麼樣?"老頭說,"不舒服不收錢。"我也不覺得有什麼舒服的,但我只能說,"舒服。"我突然笑了,因為我想到了一個深奧的問題。全活到底算一種什麼服務行業?城市是什麼時候出現浴室和修腳工的呢?這又是我想研究的一個城市問題。
"從15歲干到現在。算算大概修過10萬雙臭腳了。""幹什麼不行非要給人修臭腳呢?"
"五萬?我有了五萬就能坐飛機到拉薩到烏魯木齊去了。""我們準備辦一張兒童文學報紙,還籌備辦一個兒童畫刊。你會寫故事嗎?要又有趣又刺|激的,只要能提高發行量就行。你要是寫了我給你發表。不過試刊階段可能要自費發表。每3000字寄50元給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