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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為什麼哭泣.2

女孩為什麼哭泣.2

這時候女孩走到他身邊,她伸出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臉。說,你的臉真燙。然後她揚起手還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她說,我不能讓你白打我的耳光。你這個偽君子。他蹲在地上沒有動。那手掌的一擊冰涼冰涼的,就像她的吻一樣充滿死亡氣息。他看著女孩在最後的燭光中走出門去,纖細的身影像火一樣在牆上閃爍不定。別走,你會死的。他搓著手在屋裡來回走動。桌上的蠟燭光無聲地熄滅了。你會死的。他這樣想著沉浸在黑暗的情緒里。他聽見外面的街道上有一輛載重卡車隆隆駛過,戛然而止。與此同時他聽見了空氣中那種類似細沙崩塌的聲音,那種聲音越來越強烈,揮之不去。後來他總是在幻覺中看見一隻巨大的布滿汗毛和油膩的手,那隻手操縱著卡車的方向盤,完成了一項罪惡的使命。他聽見了一種震聾發聵的撞擊聲。還有女孩細若遊絲的嘆息,它像楊柳一樣在楓林路上飄飄洒洒。
四月的一個夜晚。他從外面回到楓林路小屋。遠遠地發現他的門是開著的,他預感到什麼事情悄悄降臨了。女孩坐在窗前吃麵包。地上堆著幾件簡單的行李。他悄悄地走上去,從後面把她的雙眼蒙住。令他吃驚的是她服飾打扮上的變化,她從來沒有這樣穿戴過:黑色高領毛衣,藍色牛仔褲和圓口布鞋,頭髮剪得像男孩一樣短。他幾乎認不出她來了。「你怎麼進來的?」「我翻窗子進來的。」「你還活著,我以為你光榮犧牲了。」
車禍現場就在楓林路上,距我的房子只有五十米之遙。在高壓氣燈的照射下,我親眼目睹了一個女孩的死亡場面。我看見她側睡在冰涼的路面上,就像從樹上無意掉落的樹枝。有兩隻旅行包散落在路上,一隻是紅色的,另一隻也是紅色的。而女孩的身體在這個夜晚蒼白如雪。這個夜晚是以前每一個夜晚的延續。車禍之外還發生了什麼?我依然沉沉睡去。在夢裡我又看見了那群舞蹈的女孩,她們身上纏滿白紗,從黑暗中掩面而過。在四月之夜裡我總是被夢驚醒。我抱緊雙臂,無人在我的懷抱里哭泣,我返身而去。有人在我的腳背上哭泣。女孩是無法逃避的,這就是惡夢,這就是惡夢般漫長的愛情故事。汝平的青春歲月從這個春天開始停滯不前。他結束了多年來與女孩們談情說愛的生活方式,開始過一種想像中的修士生活。他深居簡出,伏案撰寫那部自傳體長篇小說。在小說中,所有他愛過的女孩最後都死去了,他說不清出於什麼心理,不由自主地讓她們都死光了。剩下一個史菲,汝平有點猶豫,是讓她死呢,還是讓她活下去?
「不是。你說,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談戀愛腳踏兩隻船遭殘殺少女命歸西
「我還以為你找我跳舞呢。」吉麗朝他啐了一口,她擠眉弄眼地說,「難道我就不如上官有魅力嗎?」
「我不能告訴你。」吉麗突然沉下臉來,「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莫名其妙。我覺得你們莫名其妙。」
懷舊而感傷的愛情歌曲應該響起來了。汝平看見他們站起來,手拉著手朝外面走。她始終沒朝他看一眼。汝平搖起了臨街的玻璃窗,他把腦袋探出窗外,朝女孩怪叫了一聲。他看見女孩捂著嘴笑了。她走過來,抬起手掌在他的頭頂上拍了一下,然後扭著膀子走了。他聽見灰頭髮問,那人是誰?女孩說,他是一個白痴,我喜歡拍白痴的頭頂。汝平的頭頂因此奇癢難忍。它同他的心靈一起經受了這次小小的創傷。創傷可以忽略,汝平不能容忍上官紅杉喊他白痴。汝平一直堅信他是瘋狂人世間的最後一名智者。幾天後汝平在去上班的路上遇見了另一個女孩小曼。小曼突然從人行道上跳下來,攔住他的自行車。她從頭至腳陷在各種毛皮里,手裡抓著一串冰糖葫蘆。「你沒長眼睛?」她歪著腦袋朝他指指戳戳, 「你怎麼隨便撞人呢?」「別開玩笑。我心情不好。」汝平皺了皺眉頭。「什麼叫心情不好?你跟上官怎麼回事?是誰把誰蹬了?」「她是個白痴。」汝平說。
在剩餘的冬天里,汝平蝸居在楓林路的小屋裡埋頭寫作一部愛情小說。快結尾的時候他突然對這部小說感到厭惡透頂,所有的人物都滑稽可笑,所有的細節都流於俗套,他想他怎麼會寫出這樣的一部糟糕透頂的小說呢。汝平把一疊稿紙一張張撕碎,然後抱到門外一把火燒掉了。他看著紙堆在風中很快變成一堆灰燼,他繞著紙灰走了一圈表示默哀,最後他鎮定了一下精神,決定去外面喝杯咖啡。他來到西寧路上的咖啡館門前,發現昔日寒傖簡單的門面被裝修得富麗堂皇,玻璃門上用綠漆寫著一個舶來語:伊甸園。他不明白這個名字是否能增進食慾。但他認識到一個問題:世界每天都在發生奇妙的變化。
「別跟我來這套。笨蛋才找英俊男人。」吉麗又朝著貨架指了指,「這些東西,你看上什麼拿什麼。你來找我我很榮幸。」汝平挑了幾盒英國香煙塞進口袋,他說:「反正都是剝削來的,不拿白不拿。」「說得對。世上只有一個理,你剝削我,我剝削你,最後誰也不欠誰。」吉麗笑起來,她把腰裡的孝帶解下來朝地上一扔,「直說吧,找我幹什九-九-藏-書麼來了。」
「你自己沒有鬍鬚就不要忌妒有鬍鬚的。」史菲批評汝平,她說,「好多女孩都崇拜他。阿D很高傲,他才是白馬王子呢。他要給我畫一幅肖像,他說等會兒要請我看電影。」「你在搞婚外戀?你不害怕老虎把你紅了?」「我不怕。他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女孩仰起臉,鮮紅的嘴唇動情地顫動著,她說,「我要去,我要追尋我的自由和權利。」「完了。」汝平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看這個世界完全亂套了。」女孩又一次看了看表,哎喲叫了一聲。她急急忙忙朝裏面的貨房走,回頭招呼汝平說,「你等一下,我要去打電話啦。」汝平倚著櫃檯,聽見熟悉的出自女孩之手的拔號聲,那種聲音在他潮濕的心裏咔嗒咔嗒地響著。他敲著玻璃櫃檯,無端地煩躁起來,我還等著幹什麼?難道還有什麼可交談下去的嗎?汝平苦笑著提起兩串鴨肫走出了南北貨商店。天氣很好。有個女孩將和陌生男人去約會。汝平想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生,這也是生活的規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到了初春季節,冰雪在楓林路上悄悄融化。道路兩側的梧桐樹葉在風中劈剝作響。自然的色彩由黯淡轉為明亮。一九八五年的世界之光刺痛我的眼睛。
汝平在市郊擁有一套舒適漂亮的房子,有一天他路過楓林路那一帶時,順便去看了從前住過的房子。楓林路一帶在大興土木,街道兩旁古老的房屋已經夷為平地,到處都是殘垣斷瓦。奇怪的是他住過的小屋還沒拆掉。孤零零地聳立在瓦堆上。汝平繞著它走了一圈,聽見空地上隱隱地回蕩著一支熟悉的電影插曲。汝平想起昔日的浪漫生活。想起昔日關於英雄和藝術的夢想,不由得唏噓長嘆起來。小屋的門上貼了封條,但沒有上鎖。汝平推門進去,看見四壁結滿了灰塵和蜘蛛網,地上到處都是他搬家時遺棄的雜物紙片。也許這裏已經好久無人涉足了。在一隻破紙箱里,他發現了那把傘。傘面被老鼠啃得千瘡百孔,傘把上的金箔也沒有了,汝平想那是很漂亮很可愛的小玩意,不知是讓哪個孩子拿回家去了。汝平舉起那把傘,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聽見多年前的夜雨聲在傘上淅淅瀝瀝地響著,久久不散。汝平想雨夜還會來臨,但是永遠也不會有女孩來這裏敲門了。
本報訊:四月五日晚在護城河旁發現的無名女屍案現已被偵破查實。死者史菲,女,二十歲,生前系長江南北貨商店店員。兇手王飛已於昨日揖拿歸案。據了解,王犯系史菲同居男友。王發現史菲與畫界男子白某另有戀情,遂起殺心。史菲被害時,白某也在現場,但他竟然見死不救,逃之夭夭。
「我在賓館里和漢斯一起過夜,讓埋伏了。」「我不明白。」「那一陣恰好大撒網,我撞在槍口上了。」「我還是不明白。我覺得全世界都瘋了。」他的牙齒咬得咯咯地響,揚起手打了女孩一記耳光,「不要臉的小婊子。」「你怎麼打人?」女孩捂著臉說,她抓起一隻墨水瓶朝他擲去,「你他媽憑什麼打我?」
「王八蛋。」汝平低聲罵了一句,他去推車子。這時候他聽見小曼對他喊,上官走啦,她去深圳啦。
汝平開始跟著上官紅杉四處尋覓新職業,他像一種滯銷的商品被她不負責任地推銷。上官紅杉說,這位先生在哈佛和劍橋留過學,精通四國外語,特別擅長於經濟管理,總之他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她有一隻鍍金的名片盒,盒子里裝滿各種名片。她帶著汝平去找名片的主人。有的她認識,有的只打過一個照面。這樣不免會碰到一些尷尬的場面。上官紅杉衝著某位經理說,張經理,你好哇,多日不見啦。對方卻不認識她。上官紅杉就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那次我陪你喝了三杯白酒,難道白陪了?她天生有這種遇事不慌應付自如的本事。每逢這時汝平心裏像爬滿了蒼蠅,他看著那些男人幡然醒悟眉飛色舞的表情,心想這就是男人的嘴臉。男人在漂亮女孩面前就是這種下流的嘴臉。他們抓住女孩的小手拚命地握,恨不得永遠不鬆開。
「你對電話的熱愛令人感動。」汝平說,「給老虎掛電話?」「不。」她聳了聳肩,臉上露出神秘而羞澀的笑意。「我要給一個青年畫家掛電話。阿D,你認識嗎?」「阿D還是阿Q?阿Q我知道,阿D是什麼人?」「阿D你都不知道?他在北京美術館辦過畫展,還得過國際金獎。他長得很帥,連鬢鬍鬚,喜歡穿一件白色的風衣,你真的不知道他嗎?」「騙人。」汝平說,「騙人的東西。」
「你千萬不要太消沉了,對生活要充滿信心。賣鴨肫也是為人民服務。」「誰消沉了?弱女子才會消沉呢!我就是要奮鬥,給他們看看我的能力。」她憤憤地說著,又壓低嗓音告訴汝平。「我想考電視播音員,主持青年專題節目。」
這是一九八五年暮春的一個夜晚。
「你才是莫名其妙的傢伙。滾吧,上別處尋找你的愛情去。這兒只有死人,沒有愛情。」
「這不能告訴你。」吉麗的表情有點詭秘,她猛吸了幾口煙,把煙圈往汝平臉上吹來,「誰都有點秘密,你就別問九_九_藏_書了。」「但是我同她的關係非同一般。我們之間沒有什麼秘密。」「非同一般?」吉麗捂著嘴大笑起來,「男女之間的關係都是一回事,你千萬別自作多情。」「別這樣瘋笑,你才死了媽。」汝平有點難堪,他說,「告訴我,她到底出什麼事了?」
「你說什麼?」「她走啦,說不定要去荷蘭,她搭了一個荷蘭人。」「她去荷蘭跟我有什麼關係?」
過了很久,汝平受親戚之託在一家南北貨商店挑選兩串鴨肫,他埋頭觀察著櫃檯形形色|色的鴨肫,聽見頭頂上有人在竊竊地笑。原來那個穿白大褂的女售貨員就是史菲。她捂著嘴一邊笑一邊從籮筐里拽出十幾串鴨肫,說,挑吧,對你優惠,隨你挑了。「你怎麼在這兒?」「這兒怎麼啦?我就不能在這兒嗎?你歧視售貨員就別來買東西。」「不,我是說你怎麼離開殘疾人基金會的,那是份好差使。」「說出來你不相信,就為了一點涮羊肉。」她吐了吐舌頭,「有一次聚餐吃涮羊肉,我吃了很多,把他們的那份也吃了。他們就認為我沒有修養。他們都在背後說我壞話,我受不了。我最恨別人背後造謠中傷我的人格。我一氣之下三天沒上班,他們本來就容不得我,這下趁機把我辭退了。」「這簡直不可思議。況且羊肉和修養毫無關係。」「他們是一群卑鄙小人,他們都是偽君子。」她說。「假裝吃不下,實際上能吃一頭豬兩隻羊。誰稀罕那點涮羊肉?我現在恨不能把羊肉吐出來還給他們。」
女孩搖了搖頭。她又在黑暗中平靜地說:「我坐了一年牢。」「你說什麼?」「我坐了一年牢。我託人給你打過電報。綠洲飯店就是監獄,你可能沒弄明白。」「別嚇我,我有心臟病。」
在一家公司擁擠的電梯里,汝平看見一個西裝革履肥頭大耳的經理先生,滿臉通紅,額上青筋激烈地搏動。他的一隻手似乎是無意地搭在鈕扣上,小心翼翼觸碰著上官紅杉的胸部。上官紅杉微笑著,對那雙被煙熏黃的手視若無睹。汝平感到寒心,他暗暗踢了她一腳。她沒有理睬,用臀部拱了他一下,以示回敬。汝平聽見上官紅杉輕柔地說了一句話,經理,你手上的方戒很漂亮。及至後來,汝平看見上官紅杉的手指上出現了那隻方戒,他忽然有一種被欺騙被耍弄的感覺。他問她:「這玩意哪來的?」她把戒指摘下來對著陽光照了照,說: 「很好的金子是嗎?我最喜歡金子的顏色了,它很溫暖。」他問她:「怎麼弄來的?」她說:「你別管,自然是等價交換了。」汝平徹底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對女孩說:「你是個不要臉的婊子。」女孩掠了掠她的長發,說:「你別血口噴人,我不是婊子。我只是個壞女孩。」汝平沉默了很久,憂傷地說:「我對整個世界失望了。我準備去買一瓶安眠藥,你肯陪我去嗎?」女孩說:「自己去吧,一瓶不夠,最好多買幾瓶。」後來汝平就在上官紅杉介紹的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任職,每月薪水三百元。這使他初步擺脫了拮据的生活。他開始抽他所喜愛的英國捲煙,穿名牌服裝和運動鞋。有時候他從鏡子里凝視自己的臉,那張臉年輕而驕矜,眼神卻流露著永恆的迷惘之情。汝平覺得有必要拷問鏡子里的那個人,他對鏡子里的人非常厭惡和不滿。汝平說,你是什麼東西?暴發戶?二流子?小爬蟲?活殭屍?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汝平漸漸地開始躲避上官紅杉。他一想到女孩的那種難以容忍的劣跡,心情就無法平靜。他夜裡出門,獨自在街道上遊逛直到凌晨。汝平面對深夜空曠寂靜的城市,發現城市的天空很低,他朝著天空伸出十指,天空變得無比堅固,他無法用手指將它捅穿。有一天汝平推開他的房門,看見上官紅杉坐在床上,側身翻弄著床單。「你在找什麼?」「胸罩。」她沒有抬頭,說,「去哪兒玩了?」「隨便走走。我很悶,胸口好像堵住了。」「我知道你哪兒堵住了。」她說,「對我沒有興趣了?」「我只是不能接受你的生活。我在考慮怎樣改造你,你是一個失足青年,改造好了仍然前途光明大有希望。」「別想改造我,我對自己非常滿意。你看見我的胸罩了嗎?」「對於我來說,改造或者拋棄,只能做一種選擇。」女孩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汝平,突然笑起來。她說,那就拋棄吧。我無所謂,其實你也一樣。她開始從抽屜里找她的東西,睡衣、化妝品、衛生紙和拖鞋,統統塞進一隻大號登山包里。汝平看見那隻登山包就明白她是準備收拾東西的。他有點沮喪地躺到床上,抽了枕巾把臉蓋住,他不想讓女孩看到他的臉。「我會懷念你,你讓我想起睡覺以外的事,一些美好的事情。」汝平說。「我想的跟你恰恰相反。」女孩說,「你這個偽君子。」汝平覺得渾身冰冷。他掀掉臉上的枕巾,看見女孩充滿魅力的背部和髖部,還有輪廓美麗飄逸的臉,它們在室內的幽光里漸漸淡去。這時汝平再次聽到了空氣中類似細沙崩坍的聲音。這聲音使他陷入極度恐懼和悲傷之中。「這個要給你留下嗎?」她舉著一盒避孕藥具說。「不要。你要就帶走吧。」
「這是你的家https://read.99csw.com,永遠不離開這裏。」
「那你怎麼不哭?看你的模樣喜氣洋洋的。」「有什麼可哭的?」吉麗回頭朝裏面看看,悄悄地說,「該死的都要死,不該死的就活著。」
「我不知道,我反對你們非法同居。」
「上官紅杉。我有事找她。」
「我覺得全世界都莫名其妙。」汝平慢慢地站起身,他拿起自己的圍巾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他說,「我真想把你們勒死,死了就正常了,就像你媽一樣。她現在是最正常的人。」汝平沮喪地走出吉麗的雜貨店,他聽見吉麗在後面喊:「你會搓麻將嗎?明天來搓麻將吧。」汝平沒有理睬。他騎上自行車時迎面吹來一陣大風,風擴大了雜貨店後院哭喪的聲音。汝平臉色蒼白,嘴唇像枯葉一樣在風中顫抖,他的內心也充滿了絕望的寒意。這天汝平暗暗發誓結束和女孩子的浪漫史。他用喑啞的嗓音對自己說,消失吧,讓我們互相消失吧。汝平關起楓林路小屋的門。把春天關在門外。他重新坐到書桌前,撰寫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他想迴避愛情生活的描寫,但事實上不可能,它在他的青春歲月里畢竟佔據了很重要的地位。汝平寫作時打開他的小型收錄機,一遍遍放著埃·西格爾的《愛情故事》插曲。他相信這樣的音樂有益於創作的進展。在小說中汝平設計了與上官紅杉的重逢:
我獨居一隅,平靜地度過白天。在夜晚我做著一個循環往複的夢。我總是看見一群身披白紗的女孩舞蹈著,從黑暗中掩面而過。她們像一群白色幽靈從黑暗中掩面而過。我看見她們美麗絕倫的臉在虛光中旋轉,變成一些頹敗的花朵,在風中一瓣瓣地剝落飄零。誰在哭泣?是誰在黑暗裡哭泣呢?
半個月後汝平的信被退回來了。郵局的改退判條上寫著查無此人的字樣。汝平很掃興,他想也許她已經離開原處了。給一個四處漂泊的女孩寫信,退信也是意料中的,他只是可惜那些感情在郵路上顛簸了一番,白白地浪費光了。春意漸濃的季節里汝平苦不堪言,他幾乎每天看見上官紅杉在夢境里自由走動。女孩光著腳穿著透明睡裙在他四周自由走動。她的黑髮像絲綢般地迎風拂動,芬芳無比。汝平意識到他陷入了一種危險的境地。他嘲笑自己軟弱的意志,不相信他會這樣真摯地愛上別人。但他無法抑制尋找上官紅杉的慾望。有一天他在抽屜里翻到了吉麗的地址,他決定去找那個討厭的女孩,她也許會知道上官紅杉的確切音訊。汝平按照地址找到城西。在一條骯髒泥濘的小巷口,他攔住一個少年問詢。「吉麗?」少年想了想,突然頓悟道:「是大洋馬吧?她在雜貨店裡。」 汝平沒有意料到吉麗會住在這樣破爛的房屋裡,他也從不知道吉麗就是大洋馬。這讓他有點好笑。他走進那家私營雜貨店,店堂里沒有人。汝平遲疑看掀開了後面的門帘,門帘后是一個小院。院子里氣氛不同尋常,地上擺滿了花圈,香燭燃燒的氣味撲鼻而來。許多人披麻戴孝地忙碌著,有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哭嚎著。汝平大吃一驚,這裡有喪事。他首先想到是吉麗死了。如果吉麗死了,他就不必再去打擾她了。汝平悄悄地退出雜貨店,他剛跨上自行車聽見身後一聲呵斥:「站住,招呼不打就溜。」回頭一看是吉麗,原來吉麗還活著。「我以為你死了,心裏挺悲傷的。」汝平說。「放屁。我怎麼會死?是我媽死了。」
這一天汝平和上官紅杉再次相遇。他看見上官紅杉和一個灰頭髮的外國紳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想躲開,但這種躲避在他看來顯得委瑣,他乾脆大搖大擺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在角落裡坐下。他想這純粹出於偶然,像那種愛情電影的情節,人物的表現應該自然流暢。他注意到上官紅杉化了很濃的妝,這是一個變化,而她的神情和微笑一如既往地嫵媚動人。他冷靜地觀察著他們,聽見女孩用流利的英語和灰頭髮親切會談。她沒有看見我?她為什麼看不見?汝平不無憂鬱地想。他甚至有一個衝動的念頭:走過去坐在他們中間,或者把灰頭髮趕出咖啡館。但他沒有必要干這種愚蠢的事。再說沒有一部好電影會出現這種場面的。
「你這人真討厭。」她對著電話喊,「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不理就不理,」汝平也對著電話喊。「你嚇唬誰?」史菲婚後就沒有消息了。汝平猜想她的日子肯定過得很幸福很浪漫,女孩最後的歸宿就是和一個男人廝守在一起,這是社會發展的動力。有一天汝平收拾屋子看見門后的那把小傘,他想她應該把它拿走了。
「你說誰騙人?」「我說鬍鬚。有好多鬍鬚是假的,用強力膠水粘上去,專門騙取純潔少女的愛情。」
「好孩子。不要就都不要吧。」她說著推開窗子,一揚手把那盒東西扔到了窗外。然後女孩走到床邊,在汝平的額角上輕輕吻了一下。那是冰涼的一吻。充滿垂死的氣息。現在汝平仍然回想著那種奇怪的寒意,他不能相信它來自女孩濕潤性感的紅唇。女孩離去的時候輕輕拉上了門。我聽見她的腳步在窗前匆匆而過。室內一片黑暗,懸挂在窗台上的風鈴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音。在黑暗中我read•99csw•com理解了黑暗的內容。我看見一些傷感的空氣從我面前迅速跳走,它們在各個角落裡微微啜泣。我在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中昏然睡去。亂夢紛至沓來。我看見一群身披白紗的女孩站在許多圓圈裡。音樂響起來,她們開始舞蹈,最後從我身邊掩面而過。她們就像一群白色幽靈從黑暗中掩面而過。她們後來經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中。
「不是,你太庸俗了。」她突然捋起衣袖,露出左手腕上的一根橡皮筋,「就是這條橡皮筋。」
汝平把這一節念了兩遍。這時候他的思維有點紊亂起來。一種言語不清的恐懼感使他呼吸急促,無法繼續寫作。他希望這是在夢裡。面對的是虛擬的惡夢。於是他把燈開了,燈光一明一滅。依然不能減輕他的恐懼。也許這是真的。汝平站在書桌前環顧屋子的四周,他看見一點金光在幽暗中閃爍,那是一年前的雨夜被史菲遺忘的雨傘,它現在掛在門后,傘柄上的金箔片沉重地下墜。汝平取下那把傘,將傘尖朝腳背戳著,他用的力量很大。疼痛和迷亂使他發出了一聲狂叫。他把傘扔在地上,史菲的細花雨傘無聲地倒了下去,就像一具悲哀的人體。「這是真的。」汝平對自己說。「她們不幸地死去了。」汝平拉開門,進門的是五月之夜溫煦潮濕的風,風中有白玉蘭花淡淡的清香。進門的還有一點一點的黑暗,它們匍匐在他的腳下,慢慢地向室內移動。
「要下班了?」「不,五點鐘我要給一個人掛電話。」
「我為什麼要愛上一個婊子?」他說。
「火葬場。」汝平不加思索地說,「我的工作很忙,我要趕去上班了。」「哦,先生原來在工廠服務。」黃先生沒有聽清,轉過臉問小曼。「他說他在什麼工廠?」小曼又是一陣瘋笑,笑夠了說,別理他,他失戀了,心情不好。
「很好,這比一條金項鏈更有意義。」
「不打你我對不起自己。」他低頭看著墨水瓶在地上碎成片狀,墨水流了一地,他說,「我怎麼愛上了一個婊子?」「那不是真的。你只是愛性|交,這一點我比你更清楚。」女孩站起來提起她的行李。她朝桌上的蠟燭看了看,在黑暗中笑著。她說,「蠟燭快滅了,我也該走了。」
春天汝平收到一封電報。電報內容是我住綠洲飯店三○一房我想念你一定來信等等。很長的一封電報。下面沒有署名。汝平猜這電報肯定是上官紅杉拍來的。因為他當時正默想著女孩美麗的臉和身體。他相信意念的作用。不會是別人的,即使從電報紙上,他也能分辨出女孩特有的甜膩的氣息。夜裡春風熏拂,汝平坐在窗前給上官紅杉寫信。時隔數月他仍然對她溫情似水。在信中他傾訴了一種永恆熱烈的思念。他註明這種思念超越肉體和情感之上,屬於人性範疇,因而更其深刻豐富。在冷淡的離別以後,他發現他無法忘卻那個放浪形骸的女孩。回憶往昔的愛情場景,汝平心情沉重如鐵。他把信朗讀了一遍,把它裝進自製的畫有抽象圖案的信封,後來他把信投進了街角的郵筒里。他站在郵筒邊凝望冬夜凄清的街道,再次聽見一支懷舊而傷感的愛情歌曲隱隱回蕩。南方的天空在南方,那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汝平仰天長嘆,忽然感受到世界之大人心之古,事物在同一個天空發生著玄妙的對比和變化。
「差一點,就剩幾口氣。」
「我無所謂。你要是有興趣我奉陪,結一次試試。」「那麼現在就開始吧。」「開始吧,大概這很有意思。」
汝平重新登上車子。他把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單手騎著車。早晨八點鐘的街道嘈雜喧囂,廣告,汽車,商店,還有人類像螞蟻一樣浮動。他們很有信心地終日奔走。這麼多的人,這麼繁華的生命,他們是否都對未來充滿信心?汝平突然想起聖經里的詞語:蒼海浮生。蒼海浮生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世事如海,一片蒼茫。每個人都漫無目的浮在上面,有的是大馬哈魚,有的是工業垃圾,有的只是一隻癟破的避孕套而已。史菲也是個酷愛電話的女孩。她經常給汝平打電話。有一天她在電話里轉述電視劇《阿信》的情節,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汝平只好掛斷電話,讓她哭個夠。還有一天史菲打電話向他索取松山芭蕾舞團的演出票。汝平說他沒有票,有票也不給她。他說芭蕾男演員等於不|穿褲子,未婚少女不準入場。史菲在電話里喊,胡說八道,小心我讓老虎來揍你一頓。汝平沒有見過史菲的老虎。他對女孩們的戀人有一種天生的敵意。也許老虎確實是個很會打架的小男人,因為沒過幾天,史菲又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公安局的路子。她哭哭啼啼地說,老虎又跟人打架了。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麼男子氣的人,有個男孩對我吹口哨,他上去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汝平說,這不很好嗎?讓他蹲幾天牢吧,等放出來他的男子氣就更足了。史菲說,你幸災樂禍?你就不能幫幫我嗎?我一直把你當成好朋友的。汝平說,我幫你誰來幫我?我要是公安局長就把全世界的人都拘留起來,每個人都有罪,都應該去嘗嘗拘留的滋味。在老虎被拘留的這段日子里,史菲每天去拘留所等待她的戀人。她站在鐵柵欄外凝望一條長長的走廊,只能九九藏書傷心地哭泣。外面下著白茫茫的雨,雨水從我的頭髮上掉落,我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淚水。後來史菲對汝平這樣描述。她建議把這些寫進小說中去。「他從裏面給我捎了一樣東西。」史菲很神秘地說, 「你猜是什麼東西?」「一封情書?一條金項鏈?」
「他讓我們它套在手上等他出來。後來我就是套著橡皮筋接他的。遠遠的我就把手腕舉起來,他看見我手上的橡皮筋,眼淚就流出來了。」「這是一個動人的電影場面,我的眼淚也快流出來了。」「那天下著雨。我們沒有雨衣和傘,就在雨中慢慢地走,身上淋透了。就在那條路上,我們互相發現不能分離,他把我的手插在他的口袋裡,因為我冷得簌簌發抖。在電報大樓門口,他一把摟住了我,他說,還冷嗎?我說不冷了,再也不冷了。」「愛情。」汝平嘆了口氣說,「什麼是真正的愛情?這就是真正的愛情。」沒隔幾天,史菲打電話告訴汝平,她要和老虎結婚了。「你買件有意義的禮物送給我吧。」她的聲音喜氣洋洋。「沒有這個想法。」汝平說,「我反對女孩過早結婚,破壞婚姻法。」「其實也不是正式結婚,是婚前同居,懂嗎?」她把重音放在婚前同居上,竊竊笑了一陣,「你送一塊掛毯吧,或者送咖啡套具也行,我們有一間小屋牆上爬滿長青藤。你說我們牆上應該貼什麼顏色的牆紙?」
他從抽屜里找出兩支蠟燭點上。然後又拉滅了燈。房間立刻淹沒在奇異的色調中。蠟燭的兩朵纖細的火苗顫動著,微微發藍。他凝視燭光,看見幸福的夢想在燭光里一點點地燃燒。他把女孩緊緊地摟住,說:「等到蠟燭燒光,新的世紀就開始了,現在你有什麼感想?」
他給殘疾人基金會撥電話尋找史菲。對方是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很不耐煩地說,不在,他說上哪兒了,對方說你管人家呢,願上哪兒上哪兒,你去報紙登尋人啟事吧。汝平摸不著頭腦,他最後聽見話筒里傳出一句話,什麼玩意?什麼玩意是什麼意思?汝平很生氣,他想那個婦女大概處於更年期年齡,不光是她,世界上有許多人莫名其妙心情不佳。報紙雜誌上說這與太陽黑子的活動以及濫伐森林破壞生態平衡有關。雨傘仍然靠在門后,汝平想起那個雨夜初遇史菲的情景恍若隔世。一切都變得遙遠模糊了。
「我也一樣想你。」他把女孩抱起來。女孩在他的臂彎里像一根羽毛那樣輕盈,像風一樣漂泊不定。他深深地被這種久別重逢的情景所感動,眼眶有點發熱。「這有多好,我們又在一起了,再也別走了。」「不走了,我累壞了。」
五年以後,汝平三十歲了,他成了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同許多三十歲的男人一樣,汝平結了婚,有了個呀呀學語的小女孩。他的妻子是一個外科醫生,是他患闌尾炎住院時認識的,汝平對別人解釋說,醫生和病人最容易產生愛情,而這種愛情關係往往是冷靜的恰如其分的。他對他的婚姻家庭抱著非常樂觀的態度。
「想法不錯,可是你的普通話好像不標準。」「那怕什麼?我努力,有事(志)者志(事)竟成嘛。」汝平和史菲隔著櫃檯交談了很久,雖然南貨北貨的氣味混雜在一起非常古怪難聞,周圍很嘈雜,但談話是愉快的無拘無束的。直到後來,汝平發現史菲有點心不在焉了,她不時地瞟著手腕上的小坤表。
「你也是個白痴。女孩都是白痴。」汝平說。「他媽的,小心我揍你。」小曼瞪了他一眼。她跳回人行道,挽住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說,「來,介紹一下,這是香港來的黃先生,很有錢,這是大陸的藝術家,一分錢也沒有。」黃先生露出兩顆黑牙,朝汝平笑笑。他禮貌地摘下手套,向汝平伸出手。汝平對著那隻手發愣,這無疑是一隻淫|盪的手,天知道它玷污了多少女孩的肉體。汝平無力地握住它搖了搖。男人的手都很臟很油膩,汝平想,他最恨跟人握手。「先生在哪裡做事?」黃先生問。
有一天汝平在閱讀本地出版的晚報時,發現一條短訊,是關於一起情殺案件的。他靈機一動,就把那條消息剪下來貼在稿紙上,稍作變動。汝平想,這就是一條情節線索了,用這種寫作方法處理人物結局經濟實惠。
汝平在雜貨店裡坐了會兒。那是吉麗開設的小店,貨架上擺滿了香煙、酒和香皂之類的小百貨。在東面牆上有一張吉麗和一名乾癟老頭的合影。吉麗指了指照片說,「那是我先生,比我大二十三歲。」「長得挺英俊的。」汝平說。
「你不知道我多麼想你。」
春天發生了一起車禍。
「那也不行,我不喜歡老是待在一個地方。」「我是說,我們,結婚。你願意結婚嗎?」「結婚?多新鮮,你不是開玩笑吧?」
「白痴?」小曼咯咯地笑起來,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蘆,「我最喜歡聽人罵人了,只要不罵我。」
「你們都不錯。比老豬婆有魅力多了。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嗎?」「拱食。」吉麗突然咯咯大笑,她點燃了一支煙,說,「她在廣東拱食呀。廣東那地方我是知道的,去了就不想回來了。」「這我知道。我有個直覺。她好像出什麼事了。」「是出了一點小岔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小岔子到底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