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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的逃亡.2

1934年的逃亡.2

我的楓楊樹鄉親騷動了。他們憂傷而悲憤地凝視西南方的黑磚樓,這一刻神奇的巫術使他們恍然覺悟,男女老少的眼睛都看見了從黑磚樓上騰起的瘟疫細菌,紫色的細菌蟲正向楓楊樹四周強勁地撲襲。他們知道邪泉四溢是瘟疫之源。
"好狗崽你額頭真燙。"
陳文治陳文治
那天早晨黃泥大路上的血是如何洇成一朵蓮花形狀的呢?陳玉金女人崩裂的血氣瀰漫在初秋的霧靄中,微微發甜。我祖母蔣氏跳上大路,舉起圓鐮跨過一片血泊,追逐殺妻逃去的陳玉金。一條黃泥大道在蔣氏腳下傾覆著下陷著,她怒目圓睜,踉踉蹌蹌跑著,她追殺陳玉金的喊聲其實是屬於我們家的,田裡人聽到的是陳寶年的名字:
"捎給你的,你爹讓你掛著它。"那人說。狗崽接過刀的時候觸摸了刀上古怪而富有刺|激的城市氣息。他似乎從竹刀纖薄的鋒刃上看見了陳寶年的面容,模模糊糊但力度感很強。竹刀很輕,通體發著淡綠的光澤,狗崽在太陽地里端詳著這神秘之物,把刀子往自己手心裏刺了兩下,他聽見了血液被壓迫的噼卟輕響,一種刺傷感使狗崽嗚哇地喊了一聲,隨後他便對著竹林笑了。他怕別人看見,把刀藏在狗糞筐里掩人耳目地帶回家。
一九三四年楓楊樹周圍方圓七百里的鄉村霍亂流行,鄉景黯淡。父親在祖傳的顏色發黑的竹編搖籃里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災菌。他的雙臂總是朝半空抓捏不止啼哭聲驚心動魄。祖傳的搖籃盛載了父親后便像古老的二胡凄惶地叫喚,一家人在那種聲音中都變得焦躁易怒,兒女圍繞那隻搖籃爆發了無數戰爭。祖母蔣氏的產後生活昏天黑地。她在水塘里洗乾淨所有染上臟血的衣服,端著大木盆俯視她的小兒子,她發現了嬰兒的臉上跳動著不規則的神秘陰影。
"陳寶年……殺人精……抓住陳寶年……"我知道一百三十九個楓楊樹竹匠都順流越過大江進入南方那些繁榮的城鎮。就是這一百三十九個竹匠點燃了竹器業的火捻子在南方城市裡開闢了嶄新的手工業。楓楊樹人的竹器作坊水漫沙灘漸漸掀起了浪頭。一九三四年我祖父陳寶年的陳記竹器店在城裡蜚聲一時。
"你娘……"陳文治弓著身子突然捱過來解狗崽遮羞的包袱布。狗崽尖叫著跳起來,這時他看清了那隻滾在地上的白玉瓷罐,瓷罐里有什麼渾濁的氣味古怪的液體流了出來。狗崽聞到那氣味禁不住想吐,他蹲下身子兩隻手護住藍花包袱布,感覺到陳文治的瘦骨嶙峋的手正在抽|動他的腰際。狗崽面對楓楊樹最大人物的怪誕舉動六神無主,欲哭無淚。"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蔣氏的沙啞的聲音淹沒在嘈雜的人聲中。那天數千楓楊樹人向黑衣巫師磕拜求神,希望他指點流行鄉里的瘟疫之源。巫師邊唱邊跳,舞動古銅色的鬼頭大刀,刀起刀落。最後飛落在地上。蔣氏看見那刀尖滲出了血,指著黃泥大道的西南方向。你們看啊。人群一起踮足而立,遙望西南方向。只見遠處的一片土坡蒸騰著乳白的氤氳。景物模糊綽約。惟有一棟黑磚樓如同巨獸蹲伏著,窺伺馬橋鎮上的這一群人。黑衣巫師的話傾倒了馬橋鎮:
"給我?我娘呢?"狗崽問。
祖母蔣氏聽說這消息倒比別人晚。她曾經嘴唇白白地到處找人打聽,她說,你們知道陳寶年到底賺了多少錢夠買三百畝地嗎?人們都懷著陰暗心理乜斜這個又臟又瘦的女人,一言不發。蔣氏發了會兒呆,又問,夠買二百畝地嗎?有人突然對著蔣氏竊笑,猛不丁回答,陳寶年說啦他有多少錢花多少錢一個銅板也不給你。"那一百畝地總是能買的。"祖母蔣氏自言自語地說。她噓了口氣,雙手沿著乾癟的胸部向下滑,停留在高https://read.99csw.com高凸起的腹部。她的手指觸摸到我父親的腦袋后便絞合在一起,極其溫柔地托著那腹中嬰兒。"陳寶年那狗日的。"蔣氏的嘴唇哆嗦著,她低首回想,陶醉在雲一樣流動變幻的思緒中。人們發現蔣氏枯槁的神情這時候又美麗又愚蠢。
"娘,我要去城裡當竹匠。"
這個夜晚狗崽在月光下凝望著他父親的錐形竹刀,久久不眠。農村少年狗崽愚拙的想像被竹刀充分喚起沿著老屋的泥地洶湧澎湃。他想著那竹匠集居的城市,想像那裡的房子大姑娘洋車雜貨和父親的店鋪嘴裏不時吐出興奮的呻|吟。祖母蔣氏終於驚醒。她爬上狗崽的草鋪,將充滿柴煙味的手摸索著狗崽的額頭。她感覺到兒子像一隻發燒的小狗軟綿綿地往她的雙乳下拱。兒子的眼睛亮晶晶地睜大著,有兩點古怪的錐形光亮閃灼。"娘,我要去城裡跟爹當竹匠。"
陳寶年在遠離楓楊樹八百里的城市中,懷抱貓一樣的小女人環子凝望竹器鋪外面的街道。外面是三四年的城市。我的祖父陳寶年回味著他的夢。他夢見五隻竹籃從房樑上掉下來,蹦蹦跳跳撲向他在他懷裡燃燒。他被燒醒了。他不想回家。他遠離瘟疫遠離一九三四年的災難。我聽說瘟疫流行期間老家出現了一名黑衣巫師。他在馬橋鎮上擺下攤子祛邪鎮魔。從四面八方前來請仙的人群絡繹不絕。祖母蔣氏背著父親去鎮上親眼目睹了黑衣巫師的風采。她看見一個身穿黑袍的北方漢子站在鬼頭大刀和黃裱紙間,覺得眼前一亮,渾身振奮。她在人群里拚命往前擠,擠掉了腳上的一隻草鞋。她放開嗓子朝黑衣巫師喊:"災星,災星在哪裡?"
祖母蔣氏夜裡夢見自己裂變成傳說中的災女渾身噴射毒瘴,一路哀歌,飄飄欲仙,浪遊整個楓楊樹鄉村。那個夢持續了很長時間,蔣氏在夢中又哭又笑死去活來。孩子們都被驚醒,在黑暗中端坐在草鋪上分析他們的母親。蔣氏喜歡做夢。蔣氏不願醒來。孩子們知道不知道?
直到父親落生,蔣氏也沒有收到城裡捎來的錢。竹匠們漸漸踩著陳寶年的腳後跟擁到城裡去了。一九三四年是楓楊樹竹匠們逃亡的年代,據說到這年年底,楓楊樹人創始的竹器作坊已經遍及長江下游的各個城市了。
父親的搖籃有一夜變得安靜了,其時嬰兒小臉赤紅,脈息細若遊絲,他的最後一聲啼哭喚來了祖母蔣氏。蔣氏的雙眼恍惚而又清亮,仍然在夢中。她托起嬰兒灼|熱的身體像一陣輕風卷出我們家屋。夢中母子在晚稻田裡輕盈疾奔。這一夜楓楊樹老家的上空星月皎潔,空氣中擠滿膠狀下滴的夜露。夜露清涼甜潤,滴進焦渴飢餓的嬰兒口中。我父親貪婪地吸吮不停。他的岌岌可危的生命也被那幾千滴夜露洗滌一新,重新爆出青枝綠葉。我父親一直認為:半個多世紀前祖母蔣氏發明了用夜露哺育嬰兒的奇迹。這永遠是奇迹,即使是在我家族的蒼茫神奇的歷史長卷中也稱得上奇迹。這奇迹使父親得以啜飲鄉村的自然精髓度過災年。後代們沿著父親的生命線可以看見一九三四年的烏黑的年暈。我的眾多楓楊樹鄉親未能逃脫瘟疫一如稗草伏地。暴死的幽靈潛入楓楊樹的土地深處呦呦狂鳴。天地間陰慘慘黑沉沉,生靈鬼魅渾然一體,彷彿巨大的浮萍群在死水裡掙扎漂流,隨風而去。祖母蔣氏的五個小兒女在三天時間里加入了亡靈的隊伍。那是我祖上親人的第一批死亡。
狗崽被推進穀倉深處。哪兒有石磨?只有陳文治正襟危坐在紅木太師椅上,他的渾身上下斑斑點點灑著金黃的谷屑,雙膝間夾著一隻白玉瓷罐。陳文治極其慈愛地朝狗崽微笑,他看見狗崽的小臉巧奪天工地融合了陳寶年和蔣氏的性格稜角顯得愚朴而可愛。陳文治問狗崽,&quhttps://read.99csw.comot;你娘這幾天怎麼不下地呢?""我娘又要生孩子了。"
狗崽身上凝結的狗糞味這一刻像霧一般瀰漫。他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濃烈的狗糞味。狗崽雙目圓睜,在陳文治的手下野草般顫動。當他萌芽時期的精|液以泉涌速度衝到陳文治手心裏又被滴進白玉瓷罐后,狗崽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地叫喊:"我不是狗我要膠鞋給我膠鞋給我膠鞋。"
黃泥大路也從此伸入我的家史中。我的家族中人和楓楊樹鄉親密集蟻行,無數雙赤腳踩踏著先祖之地,向陌生的城市方向匆匆流離。幾十年後我隱約聽到那陣叛逆性的腳步聲穿透了歷史,我茫然失神。老家的女人們你們為什麼無法留住男人同生同死呢?女人不該像我祖母蔣氏一樣沉浮在苦海深處,楓楊樹不該成為女性的村莊啊。
我父親聽明白了。他耳朵一直很靈敏。看著我的背影他突然琅琅一笑,我回過頭從父親蒼老的臉上發現了陳姓子孫生命初期的特有表情:透明度很高的歡樂和雨積雲一樣的憂患。在醫院雪白的病房裡我見到了嬰兒時的父親,我清晰地聽見詩中所寫的歷史雨滴折下細枝條的聲音。這一天父親大聲對我說話逃離了啞巴狀態。我凝視他就像凝視嬰兒一樣就是這樣的我祈禱父親的復活。
我家老大狗崽後來果真抱著雙新膠鞋出了陳文治家門。他回到土坡上,看見傍晚時分的紫色陽光照耀著他的狗糞筐,村子一片炊煙,出沒于西北坡地的野狗群嘶咬成一堆,吠叫不止。狗崽抱著那雙新膠鞋在坡上跌跌撞撞地跑,他聞見自己身上的狗糞味越來越濃他開始懼怕狗糞味了。這天夜裡祖母蔣氏一路呼喚狗崽來到荒涼的墳地上,她看見兒子仰卧在一塊辣蓼草叢中,懷抱一雙楓楊樹鮮見的黑色膠鞋。狗崽睡著了,眼皮受驚似地顫動不已,小臉上的表情在夢中瞬息萬變。狗崽的身上除了狗糞味又增添了新鮮精|液的氣味。蔣氏惶惑地抱起狗崽,俯視兒子發現他已經很蒼老。那雙黑膠鞋被兒子緊緊抱在胸前,彷彿一顆災星隕落在祖母蔣氏的家庭里。一九三四年楓楊樹鄉村向四面八方的城市輸送二萬株毛竹的消息曾登在上海的《申報》上。也就是這一年,竹匠營生在我老家像三月筍尖般地瘋長一氣。起碼有一半男人舍了田裡的活計,抓起大頭竹刀賺大錢。嗤啦嗤啦劈篾條的聲音在楓楊樹各家各戶回蕩,而陳文治的三百畝水田長上了稗草。我的楓楊樹老家湮沒在一片焦躁異常的氣氛中。這場騷動的起因始於我祖父陳寶年在城裡的發跡。去城裡運竹子的人回來說,陳寶年發橫財了,陳寶年做的竹榻竹席竹筐甚至小竹籃小竹凳現在都賣好價錢,城裡人都認陳記竹器鋪的牌子。陳寶年蓋了棟木樓。陳寶年左手右手都戴上金戒指到堂子里去吸白面睡女人臨走就他媽的摘下金戒指朝床上扔吶。
西南有邪泉藏在玉罐里玉罐若不空災病不見底
一條夜奔之路向一九三四年的縱深處化入。狗崽光著腳聳起肩膀在楓楊樹的黃泥大道上匆匆奔走,四處螢火流曳,枯草與樹葉在夜風裡低空飛行,黑黝黝無限伸展的稻田迴旋著神秘潛流,浮起狗崽輕盈的身子像浮起一條逃亡的小魚。月光和水一齊漂流。狗崽回首遙望他的楓楊樹村子正白慘慘地浸泡在九月之夜裡。沒有狗叫,狗也許聽慣了狗崽的腳步。村莊闃寂一片,凝固憂鬱,惟有許多茅草在各家房頂上迎風飄拂,像娘的頭髮一樣飄拂著,他依稀想見娘和一群弟妹正擠在家中大鋪上,無夢地酣睡,充滿灰菜味的鼻息在家裡流通交融,狗崽突然放慢腳步像狼一樣哭嚎幾聲,又戛然而止。這一夜他在黃泥大道上發現了多得神奇的狗糞堆。狗糞堆星羅棋布地掠過他的淚眼。狗崽就一邊趕路一邊拾狗糞,包在他脫下的小布褂里,走到馬橋鎮時九*九*藏*書,小布褂已經快被撐破了。狗崽的手一松,布包掉落在馬橋橋頭上,他沒有再回頭朝狗糞張望。
其實我設想到了蔣氏這時候是一個半瘋半痴的女人。蔣氏到處追蹤進城見過陳寶年的男人,目光熾烈地掃射他們的口袋褲腰。"陳寶年的錢呢?"她嘴角蠕動著,雙手攤開,幽靈般在那些男人四周晃來盪去,男人們揮手驅趕蔣氏時胸中也燃燒起某種憂傷的火焰。
陳文治
恩情安詳地走著
第一百三十九個竹匠是陳玉金。祖母蔣氏記得陳玉金是最後一個。她當時正在路邊。陳玉金和他女人一前一後沿著黃泥大路瘋跑。陳玉金的脖子上套了一圈竹篾。腰間插著竹刀逃,玉金的女人披頭散髮光著腳追。玉金的女人發出了一陣古怪的秋風般的呼嘯聲極善奔跑。她擒住了男人。然後蔣氏看見了陳玉金夫妻在路上爭奪那把竹刀的大搏鬥。蔣氏聽到陳玉金女人沙啞的雷雨般的傾訴聲。她說你這糊塗蟲到城裡誰給你做飯誰給你洗衣誰給你操你不要我還要呢你放手我砍了你手指讓你到城裡做竹器。那對夫妻爭奪一把竹刀的早晨漫長得令人窒息。男的滿臉晦氣,女的憂憤滿腔。祖母蔣氏崇敬地觀望著黃泥大道上的這幕情景,心中潮濕得難耐,她挎起草籃準備回家時聽見陳玉金一聲困獸咆哮,蔣氏回過頭目擊了陳玉金揮起竹刀砍殺女人的細節。寒光四濺中,有猩紅的血火焰般躥起來,斑駁迷離。陳玉金女人年輕壯美的身體迸發出巨響仆倒在黃泥大路上。
第二天早晨我祖母蔣氏一推門就看見了石階上狗崽留下的黑膠鞋。秋霜初降,黑膠鞋蒙上了鹽末似的晶體,鞋下一攤水漬。從我家門前到黃泥大路留下了狗崽的腳印,逶迤起伏,心事重重,十根腳趾印很像十顆悲傷的蠶豆。蔣氏披頭散髮地沿腳印呼喚狗崽,一直到馬橋鎮。有人指給她看橋頭上的那包狗糞,蔣氏抓起冰冷的狗糞嚎啕大哭。她把狗糞扔到了圍觀者的身上,獨自往回走。一路上她看見無數堆狗糞向她投來美麗的黑光。她越哭狗糞的黑光越美麗,後來她開始躲閃,聞到那氣味就嘔吐不止。
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滴水的聲音像折下一支
祖母蔣氏在虛空中見到了被巫術放大的白玉瓷罐。她似乎聽見了邪泉在玉罐里沸騰的響聲。所有楓楊樹人對陳文治的玉罐都只聞其聲未見其物,是神秘的黑衣巫師讓他們領略了玉罐的奇光異彩。這天祖母蔣氏和大徹大悟的鄉親們一起嚼爛了財東陳文治的名字。
出世第八天父親開始拒絕蔣氏的哺乳。祖母蔣氏惶惶不可終日,她的沉重的乳|房被抓劃得傷痕纍纍,她懷疑自己的奶汁染上橫行鄉里的瘟疫變成啞奶了。蔣氏靈機一動將奶汁擠在一隻大海碗里餵給草狗吃。然後她捧著碗跟著那條草狗一直來到村外。漸漸地她發現狗的腦袋耷拉下來了狗倒在河塘邊。那是財東陳文治家的護羊狗,毛色金黃茸軟。陳家的狗竭力地用嘴接觸河塘水卻怎麼也夠不著。蔣氏聽見狗絕望而狂亂的低吠聲深受刺|激。她砸碎大海碗,慌慌張張扣上一直敞開的衣襟,一路飛奔逃離那條垂死的狗。她隱約覺到自己哺育過八個兒女的雙乳已經修鍊成精,結滿仇恨和破壞因子如今重如金石勢不可擋了。她忽而又懷疑是自己的雙乳向楓楊樹鄉村播灑了這場瘟疫。
父親和我我們並肩走著秋雨稍歇和前一陣雨像隔了多年時光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里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我們剛從屋子裡出來所以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陳文治陳文治
"好狗崽你別說胡話嚇著親娘你才十五歲手拿不起大頭篾刀你還沒娶老婆生孩子怎麼能城裡去城裡那鬼地方好人去了黑心窩壞人去了腳底流膿頭頂生瘡你讓陳寶年在城裡爛了那把狗不吃貓不舔的臭骨頭狗崽可不想往城裡去。"蔣氏克制著濃郁的睡意絮絮叨叨,她抬手從牆上摘read.99csw.com下一把晒乾的薄荷葉蘸上唾液貼在狗崽額上,重新將狗崽塞入棉絮里,又熟睡過去。其實這是我家歷史的一個災變之夜。我家祖屋的無數家鼠在這夜警惕地睜大了紅色眼睛,吱吱亂叫幾乎應和了狗崽的每一聲呻|吟。黑暗中的茅草屋被一種深沉的節奏所搖撼。狗崽光裸的身子不斷冒出灼|熱的霧氣探出被窩,他聽見了鼠叫,他專註地尋覓著家鼠們卻不見其影,但悸動不息的心已經和家鼠們進行了交流。在家鼠突然間平靜的一瞬,狗崽像夢遊者一樣從草鋪上站起來,熟稔地拎起屋角的狗糞筐打開柴門。一條夜奔之路灑滿秋天醇厚的月光。
我會背誦一名陌生的南方詩人的詩。那首詩如歌如泣地感動我。去年父親病重之際我曾經背對著他的病床給他講了父親和兒子的故事,在病房的藥水味里詩歌最有魅力。
他們一字排在大草鋪上,五張小臉經霍亂病菌燒灼后變得漆黑如炭。他們的眼睛都如同昨日一樣淡漠地睜著凝視母親。蔣氏在我家祖屋裡焚香一夜,裊裊升騰的香煙把五個死孩子熏出了古樸的清香。蔣氏抱膝坐在地上,為她的兒女守靈。她聽見有一口大鍾在冥冥中敲了整整一夜召喚她的兒女。等到第二天太陽出來香煙從屋裡散去后蔣氏開始了殯葬。她把五個死孩子一個一個抱到一輛牛車上,男孩前仆女孩仰卧,臉上覆蓋著碧綠的香粽葉。蔣氏把父親纏綁在背上就拉著牛車出發了。我家的送葬牛車遲滯地在黃泥大道上前行。黃泥大道上從頭至尾散開了幾十支送葬隊伍。喪號昏天黑地響起來,震動一九三四年。女人們高亢的喪歌四起,其中有我祖母蔣氏獨特的一支。她的喪歌里多處出現了送郎調的節拍,顯得古怪而富有底蘊。蔣氏拉著牛車找了很長很長時間,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墳地。她驚奇地發現黃泥大道兩側幾乎成了墳塋的山脈,沒有空地了,無數新墳就像狗糞堆一樣在楓楊樹鄉村誕生。後來牛車停在某個大水塘邊。蔣氏倚靠在牛背上茫然四顧。她不知道是怎麼走出浩蕩的送葬人流的,大水塘墨綠地沉默,塘邊野草萋萋沒有人跡。她聽見遠遠傳來的喪號聲若有若無地在各個方向縈繞,鄉村沉浸在這種聲音里顯得無邊無際。晨風吹亂我祖母蔣氏的思緒,她的眼睛里漸漸浮滿虛無的暗火。她抓往牛韁慢慢地拽拉朝水塘走去。赤腳踩在水塘的淤泥里,有一種冰涼的刺|激使蔣氏嗷嗷叫了一聲。她開始把她的死孩子一個一個地往水裡抱,五個孩子沉入水底后水面上出現了連綿不絕的彩色水泡。蔣氏凝視著那水泡雙腳漸漸滑向水塘深處。這時纏在蔣氏背上的父親突然哭了,那哭聲彷彿來自天堂打動了祖母蔣氏。半身入水的蔣氏回過頭問父親:"你怎麼啦,怎麼啦?"嬰兒父親眼望蒼天粗獷豪放地啼哭不止。蔣氏忽地癱坐在水裡,她猛烈地揪著自己的頭髮朝南方呼號:陳寶年陳寶年你快回來吧。
鄉下的狗崽有一天被一個外鄉人喊到村口竹林里。那人是到楓楊樹收竹子的。他對狗崽說陳寶年給他捎來了東西。在竹林裡外鄉人莊嚴地把一把錐形竹刀交給狗崽。"你爹捎給你的。"那人說。
父親的降生是否生不逢時呢?抑或是伯父狗崽的拳頭把父親早早趕出了母腹。父親帶著六塊紫青色胎記出世,一頭鑽入一九三四年的災難之中。
這事情是在陳家後院穀倉里發生的。那座穀倉碩大無比,在午後的陽光下蒸發著香味。狗崽被管家拽進去,一下子就暈眩起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生穀粒。他隱約見到村裡還有幾個男孩女孩焦渴地坐在谷堆上,咯嘣咯嘣嚼咽著大把生穀粒。"磨呢?磨在哪裡?"管家拍拍狗崽的頭頂,怪模怪樣地歪了歪嘴,說,"在那兒呢,你不推磨磨推你。"
細枝條父親和我都懷著難言的
我想楓楊樹的那條黃泥大路可九九藏書能由此誕生。祖母蔣氏親眼目睹了這條路由細變寬從荒涼到繁忙的過程。她在這年秋天手持圓鐮守望在路邊,漫無目的地研究那些離家遠行者。這一年有一百三十九個新老竹匠挑著行李從黃泥大道上經過,離開了他們的楓楊樹老家。這一年蔣氏記憶力超群出眾,她幾乎記住了他們每一個人的音容笑貌。從此黃泥大路像一條巨蟒盤纏在祖母蔣氏對老家的回憶中。
我聽說陳記竹器店薈萃了三教九流地痞流氓無賴中的佼佼者,具有同任何天災人禍抗爭的實力。那黑色竹匠聚集到陳寶年麾下,個個思維敏捷身手矯健一如入海蛟龍。陳寶年愛他們愛得要命,他依稀覺得自己拾起一堆骯髒的雜木劈柴,點點火,那火焰就躥起來使他無畏寒冷和寂寞。陳寶年在城裡混到一九三四年已經成為一名手藝精巧處世圓通的業主。他的鋪子做了許多又熱烈又邪門的生意,他的竹器經十八名徒子之手。全都沾上了輝煌的邪氣,在竹器市場上銳不可擋。我研究陳記竹器鋪的發跡史時被那十八名徒子的黑影深深誘惑了。我曾經在陳記竹器鋪的遺址附近遍訪一名綽號小瞎子的老人。他早在三年前死於火中。街坊們說小瞎子死時老態龍鍾,他的小屋裡堆滿了多年的竹器,有天深夜那一屋子竹器突然就燒起來了,小瞎子被半米高的竹骸竹灰埋住像一具古老的木乃伊。他是陳記竹器鋪最後的光榮。關於我祖父和小瞎子的交往留下了許多軼聞供我參考。據說小瞎子出身奇苦,是城南妓院的棄嬰。他怎麼長大的連自己也搞不清。他用獨眼盯著人時你會發現他左眼球里刻著一朵黯淡的血花。小瞎子常常帶著光榮和夢想回憶那朵血花的由來。五歲那年他和一條狗爭搶人家樓檐上掉下來的臘肉,他先把臘肉咬在了嘴裏,但狗仇恨的爪刺伸入了他的眼睛深處。後來他坐在自己的破黃包車上結識了陳寶年。他又談起了狗和血花的往事,陳寶年聽得悵然若失。對狗的相通的回憶把他們擰在一起,陳寶年每每從城南堂子出來就上了小瞎子的黃包車,他們在小紅燈的閃爍灼灼中回憶了許多狗和人生的故事。後來小瞎子賣掉他的破黃包車,扛著一箱燒酒投奔陳記竹器鋪拜師學藝。他很快就成為陳寶年第一心腹徒子,他在我們家族史的邊緣像一顆野酸梅孤獨地開放。一九三四年八月陳記竹器店搶劫三條運糧船的壯舉就是小瞎子和陳寶年策劃的。這年逢糧荒,饑饉遍蔽城市鄉村。但是誰也不知道生意興隆財源豐盛的陳記竹器為什麼要搶三船糙米。我考察陳寶年和小瞎子的生平,估計這源於他們食不果腹的童年時代的糧食夢。對糧食有與生俱來的哄搶慾望你就可能在一九三四年跟隨陳記竹器鋪跳到糧船上去。你們會像一百多名來自農村的竹匠一樣夾著糧袋潛伏在碼頭上等待三更月落時分。你們看見搶糧的領導者小瞎子第一個跳上糧船,口銜一把錐形竹刀,獨眼血花鮮亮奪目,他將一隻巨大的糧袋瘋狂揮舞,你們也會嗚啦跳起來擁上糧船。在一刻鐘內掏光所有的糙米,把船民推進河中讓他嚎啕大哭。這事情發生在半個世紀前的茫茫世事中,顯得真實可信。我相信那不過是某種社會變故的信號,散發出或亮或暗的光暈。據說在搶糧事件后城裡自然形成了竹匠幫。他們眾星捧月環繞陳寶年的竹器鋪,其標誌就是小巧而尖利的錐形竹刀。值得紀念的就是這種錐形竹刀,在搶劫糧船的前夜,小瞎子借月光創造了它。狀如匕首,可穿孔懸繫於腰上,可隨手塞進褲褂口袋。小瞎子挑選了我們老家的干竹削制了這種暗器,他把刀亮給陳寶年看,"這玩藝好不好,我給夥計們每人削一把。在這世上混到頭就是一把刀吧。"我祖父陳寶年一下子就愛上了錐形竹刀。從此他的後半輩就一直擁抱著尖利精巧的錐形竹刀。陳寶年,陳寶年,你腰佩錐形竹刀混跡在城市裡都想到了世界的盡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