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934年的逃亡.3

1934年的逃亡.3

楓楊樹老家聞名一時的死人塘在瘟疫流行后誕生了。死人塘在離我家祖屋三里遠的地方。那兒原先是個蘆蒿塘,狗崽八歲時養的一群白鵝曾經在塘中生活嬉戲。考證死人塘的由來時我很心酸。楓楊樹老人都說最先投入塘中的是祖母蔣氏的五個死孩子。他們還記得蔣氏和牛車留在塘邊的轍印是那麼深那麼持久不消。後來的送葬人就是踩著那轍印去的。埋進塘中的有十八個流浪在楓楊樹一帶的手工匠人。那是死不瞑目的亡靈,他們裸身合仆於水面上下,一片青色斑斕觸目驚心使酸甜的死亡之氣衝天而起。據說死人塘邊的馬齒莧因而長得異常茂盛,成為楓楊樹鄉親挖野菜的好地方。每天早晨馬齒莧搖動露珠,楓楊樹的女人們手挎竹籃朝塘邊飛奔而來。她們沿著塘岸開始了爭奪野菜的戰鬥。瘟疫和糧荒使女人們變得兇惡暴虐。她們幾乎每天在死人塘邊爭吵毆鬥。我的祖母蔣氏曾經揮舞一把圓鐮砍傷了好幾個鄉親,她的額角也留下了一條鋸齒般的傷疤。這條傷疤以後在她的生命長河裡一直放射獨特的感受之光,創造祖母蔣氏的世界觀。我設想一九三四年楓楊樹女人們都蛻變成母獸,但多年以後她們會不會集結在村頭曬太陽,溫和而蒼老,遙想一九三四年?她們臉上的傷疤將像紀念章一樣感人肺腑,使楓楊樹的後代們對老祖母肅然起敬。
我只是喜歡那個竹子一樣的伯父狗崽。我幻想在舊日竹器城裡看到陳記竹器鋪的小閣樓。那裡曾經住著狗崽和他的朋友小瞎子。閣樓的窗子在黑夜中會發出微弱的紅光,紅光來自他們的眼睛。你仰望閣樓時心有所動,你看見在人的頭頂上還有人,他們在不復存在的閣樓上窺伺我們,他們懸在一九三四年的虛空中。這座閣樓,透過小窗狗崽對陳寶年的作坊一目了然。他的臉終日腫脹潰爛著,在閣樓的幽暗裡像一朵不安的紅罌粟。他憑窗守望入夜的竹器作坊。他等待著麻油店的小女人環子的到來。環子到來,她總是把白鞋子拎在手裡,赤腳走過閣樓下面的竹器堆,她像一隻懷春的母貓輕捷地跳過滿地的竹器,推開我祖父陳寶年的房門。環子一推門我家歷史就湧入一道斑駁的光。我的伯父狗崽被那道光灼傷,他把受傷的臉貼在冰冷的竹片牆上磨擦。疼痛。"娘呢,娘在哪裡?"狗崽凝望著陳寶年的房門他聽見了環子的貓叫聲濕潤地流出房門浮起竹器作坊。這聲音不是祖母蔣氏的她和陳寶年裸身盤纏在老屋草鋪上時狗崽知道她像枯樹一樣沉默。這聲音漸漸上漲浮起了狗崽的閣樓。狗崽飄浮起來。他的雙手滾水一樣在粗布褲襠里沸騰。"娘啊,娘在哪裡?"狗崽的身子蛇一樣躁動縮成一團,他的結滿傷疤的臉扭曲著最後吐出童貞之氣。我現在知道了這座閣樓。閣樓上還住著狗崽的朋友小瞎子。我另外構想過狗崽狂暴手|淫的成因。也許我的構想才是真實的。我的面前浮現出小瞎子獨眼裡read•99csw•com的暗紅色血花。我家祖輩世代難逃奇怪的性的誘惑。我想狗崽是在那朵血花的照耀下模仿了他的朋友小瞎子。反正老竹匠們回憶一九三四年的竹器店閣樓上到處留下了黃的白的精|液痕迹。我必須一再地把小瞎子推入我的構想中。他是一個模糊的黑點綴在我們家族伸入城市的枝幹上,使我好奇而又迷惘。我的祖父陳寶年和伯父狗崽一度都被他吸引甚至延續到我,我在舊日竹器城尋訪小瞎子時幾乎走遍了每一個老竹匠的家門。我聽說他焚火而死的消息時失魂落魄。我對那些老竹匠們說我真想看看那隻獨眼啊。
轎子里黑紅黑紅的。她覺得自己撞到了一個僵硬潮濕的身體上。轎子里飛舞著霉爛的灰塵和男人衰弱的鼻息聲,蔣氏仰起臉看見了陳文治。陳文治蠟黃的臉上有一絲紅暈瘋狂舞蹈。陳文治小心翼翼地扶住蔣氏木板似的雙肩說:"陳寶年不會回來了你給我吧。"蔣氏尖叫著用手托住陳文治雙頰,不讓那顆沉重的頭顱向她乳|房上垂落。她聽見陳文治的心在綿軟乾癟的胸膛中搖擺著,有氣無力一如風中樹葉。她的沾滿泥漿的十指指尖深深扎進陳文治的皮肉里激起一陣野貓似的鳴叫。陳文治的黑血汩汩流到蔣氏手上,他喃喃地說:"你跟我去吧我在你臉上也刺朵梅花痣。"一頂紅轎子拚命地搖呀晃呀,虛弱的祖母蔣氏漸漸沉入黑霧紅浪中昏厥過去。轎外的四個漢子聽見一種蒼涼的聲音:"我要等下雨我要挖野菜啦。"
楓楊樹兩千災民火燒陳文治家穀場的序幕就是這樣拉開的。事發后黑衣巫師悄然失蹤,沒人知道他去往何處了。在他擺攤的地方,一件汗跡斑斑的黑袍掛在老槐樹上隨風飄蕩。此後多年祖母蔣氏喜歡對人回味那場百年難遇的大火。她記得穀場上堆著九垛谷穗子。火燒起來的時候穀場上金光燦爛,噴發出濃郁的香味。那谷香熏得人眼流淚不止。死光了妻兒老小的陳立春在火光中發瘋,他在九垛火山裡穿梭蛇行。一邊抹著滿頰淚水一邊摹仿仙姑跳大神。眾人一齊為陳立春歡呼跺腳。陳文治的黑磚樓惶恐萬分。陳家人擠在樓上呼天搶地痛不欲生。陳文治乾瘦如柴的身子在兩名丫環的扶持下如同暴風雨中的蒼鷺,紋絲不動。那隻日本望遠鏡已經碎裂了,他覷起眼睛仍然看不清穀場上的人臉。"我怎麼看不清那是誰那是誰?"縱火者在陳文治眼裡江水般地波動,他們把穀場攪成一片刺目的紅色。後來陳文治在縱火者中看到了一個背馱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渾身赤亮形似火神,她擠過男人們的縫隙爬到穀子垛上,用一根松油繩點燃了最後一垛穀子。"我也點了一垛穀子。我也放火的。"祖母蔣氏日後對人說。她懷念那個匆匆離去的黑衣巫師。她認定是一場大火燒掉了一九三四年的瘟疫。當我十八九九藏書歲那年在家中閣樓苦讀毛澤東經典著作時,我把《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與楓楊樹鄉親火燒陳家穀場聯繫起來了。我遙望一九三四年化為火神的祖母蔣氏,我認為祖母蔣氏革了財東陳文治的命,以後將成為我家歷史上的光輝一頁。我也同祖母蔣氏一樣,懷念那個神秘的偉大的黑衣巫師。他是誰?他現在在哪裡呢?
狗崽進入城市生活正當我祖父陳寶年的竹器業飛黃騰達之時。每天有無數竹器堆積如山,被大板車運往河碼頭和火車站。狗崽從後門的大鍋前溜過作坊,雙手緊抓窗欞觀賞那些竹器車。他看見陳寶年像魚一樣在門前竹器山周圍遊動,臉上掠過竹子淡綠的顏色。透過窗欞陳寶年呈現了被切割狀態。狗崽發現他的粗短的腿腳和發達的上肢是熟悉的楓楊樹人,而陳寶年的黑臉膛已經被城市變了形,顯得英氣勃發略帶一點男人的倦怠。狗崽發現他爹是一隻煙囪在城裡升起來了,娘一點也看不見煙囪啊。我所見到的老竹匠們至今還為狗崽偷竹刀的事情所感動。他們說那小狗崽一見竹刀眼睛就發光,他對陳寶年祖傳的大頭竹刀喜歡得瘋迷了。他偷了無數次竹刀都讓陳寶年奪回去了。老竹匠們老是想起陳家父子為那把竹刀四處追逐的場面。那時候陳寶年變得出乎尋常的暴怒兇殘,他把奪回的大頭竹刀背過來,用木柄敲著狗崽的臉部。敲擊的時候陳寶年眼裡閃出我們家族男性特有的暴虐火光,側耳傾聽狗崽皮肉骨骼的碎裂聲。他們說奇怪的是狗崽,他怎麼會不怕竹刀柄,他靠著牆壁僵硬地站著迎接陳寶年,臉打青了連捂都不捂一下。沒見過這樣的父于沒……
我似乎看見祖母蔣氏背馱年幼的父親奔走在一九三四年的苦風瘴雨中,額角上的鋸齒形傷疤熠熠發亮。我的眼前經常閃現關於祖母和死人塘和馬齒莧的畫面,但我無法想見死人塘邊祖母經歷的奇譎痛苦。
"你娘,她又懷上了嗎?"環子挪動了她的白鞋,把手放在狗崽刺蝟般的頭頂上。狗崽的十五歲的身體在環子的手掌下草一樣地顫動。狗崽在那隻手掌下分辨了世界上的女人。她閉起眼睛在環子的誘發下想起鄉下的母親。狗崽說:"我娘又懷上了快生了。"他的眼前隆起了我祖母蔣氏的腹部,那個被他拳頭打過的腹部將要誕生又一個毛茸茸的嬰兒。狗崽顫索著目光探究環子藍布覆蓋的腹部,他覺得那裡柔軟可親深藏了一朵美麗的花。環子有沒有懷孕呢?
我的祖母你怎麼來到死人塘邊凝望死屍沉思默想的呢?烏黑的死水掩埋了你的小兒女和十八個流浪匠人。塘邊的野菜已被人與狗吞食一空。你聞到塘里甜腥的死亡氣息打著幸福的寒噤。那天是深秋的日子,你聽見天邊滾動著隱隱的悶雷。你的破竹籃放在地上驚悸地顫動著預見災難降臨。祖母蔣氏其實是在等雨。等雨下來死人塘邊的馬齒莧棵棵重新躥出來。那頂奇怪的紅轎子就是這時候出現在田埂上https://read.99csw.com的。紅轎子飛鳥般地朝死人塘俯衝過來。四個抬轎人臉相陌生面帶笑意。他們放下轎子走到祖母蔣氏身邊,輕捷熟練地托起她。"上轎吧你這個醜女人。"蔣氏驚叫著在四個男人的手掌上掙扎,她喊:"你們是人還是鬼?"四個男人笑起來把蔣氏拎著像拎起一捆乾柴塞入紅轎子。
她恍惚知道自己被投入了水中,但睜不開眼睛。被蹂躪過的身子像一根鵝毛飄浮起來。她又聽見了天邊的悶雷聲,雨怎麼還不下呢?臨近黃昏時她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睡在死人塘里。四周散發的死者腐臭濃烈地粘在她半裸的身體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死者以古怪多變的姿態糾集在腳邊,他們醬紫色的胴體迎著深秋夕陽熠熠閃光。有一群老鼠在死人塘里穿梭來往,倉皇地跳過她的胸前。蔣氏木然地爬起來越過一具又一具行將糜爛的死屍。她想雨怎麼還不下呢?雨大概不會下了因為太陽在黃昏時出現了。稀薄而銳利的夕光瀉入野地刺痛了她的眼睛。蔣氏舉起泥手捂住了臉。她一點也不怕死人塘里的死者,她想她自己已變成一個女鬼了。爬上塘岸蔣氏看見她的破竹籃里裝了一袋什麼東西。打開一看她便向天嗚嗚哭喊了一聲。那是一袋雪白雪白的粳米。她手伸進火袋抓起一把塞進嘴裏,性急地嚼咽起來。她對自己說這是老天給我的,一路走一路笑抱著破竹籃飛奔回家。我發現了死人塘與祖母蔣氏結下的不解之緣,也就相信了橫亘於我們家族命運的死亡陰影。死亡是一大片墨藍的弧形屋頂,從楓楊樹老家到南方小城覆蓋祖母蔣氏的親人。有一顆巨大的災星追逐我的家族,使我扼腕傷神。陳家老大狗崽於一九三四年農曆十月初九抵達城裡。他光著腳走了九百里路,滿面污垢長發垂肩站在祖父陳寶年的竹器鋪前。
竹匠們看見一個乞丐模樣的少年把頭伸進大門顫顫巍巍的,汗臭和狗糞味湧進竹器鋪。他把一隻手伸向竹匠們,他們以為是討錢,但少年緊握的拳頭攤開了,那手心裏躺著一把錐形竹刀。"我找我爹。"狗崽說。說完他扶住門框降了下去。他的嘴角疲憊地開裂,無法猜度是要笑還是要哭。他扶住門框撒出一泡尿,尿水呈紅色衝進陳記竹器店,在竹匠們腳下汩汩流淌。日後狗崽記得這天是小瞎子先衝上來抱起了他。小瞎子聞著他身上的氣味不停地怪叫著。狗崽鬆弛地偎在小瞎子的懷抱里,透過淚眼凝視小瞎子,小瞎子的獨眼神采飛揚以一朵神秘悠遠的血花誘惑了狗崽。狗崽張開雙臂勾住小瞎子的脖子長噓一聲,然後就沉沉睡去。
你說狗崽為什麼老要偷那把
"你是陳寶年的狗崽子嗎?"
他們說狗崽初到竹器店睡了整整兩天兩夜。第三天陳寶年抱起他在棉被上摔了三回才醒來。狗崽醒過來第一句話問得古怪,"我的狗糞筐呢?"他在小閣樓上摸索九_九_藏_書一番,又問陳寶年。"我娘呢,我娘在哪裡?"陳寶年愣了愣,然後他摑了狗崽一記耳光,說:"怎麼還沒醒?"狗崽捂住臉打量他的父親。他來到了城市。他的城市生活這樣開始了。陳寶年沒讓狗崽學竹匠。他拉著狗崽讓他見識了城裡的米缸又從米缸里拿出一隻竹箕交給狗崽:狗崽你每天淘十箕米做大鍋飯煮得要干城裡吃飯隨便吃的。你不準再偷我的竹刀,等你混到十八歲爹把十一件竹器絕活全傳你。你要是偷這偷那的爹會天天揍你揍到十八歲。
繼續構想。狗崽那年偷看陳寶年和小女人環子交媾的罪惡是否小瞎子慫恿的悲劇呢。狗崽爬到他爹的房門上朝里窺望,他看見了竹片床上的父親和小女人環子的兩條白皙的小腿,他們的頭頂上掛著那把祖傳的大頭竹刀。小瞎子說你就看個稀奇千萬別喊。但是狗崽趴在門板上突然尖厲地喊起來:"環子,環子,環子啊!"狗崽喊著從門上跌下來。他被陳寶年揪進了房裡。他面對赤身裸體臉色蒼白的陳寶年一點不怕,但看見站在竹床上穿藍旗袍的環子時眼睛里滴下灼|熱的淚來。環子扣上藍旗袍時說:"狗崽你這個狗崽呀!"後來狗崽被陳寶年吊在房樑上吊了一夜,他面無痛苦之色,他只是看了看閣樓的窗子。小瞎子就在閣樓上關懷著被縛的狗崽。小瞎子訓練了狗崽十五歲的情慾。他對狗崽的影響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我嘗試著概括那種獨特的影響和教育,發現那就是一條黑色的人生曲線。賺錢女人女人出生死亡
這年冬天竹匠們經常看見小瞎子背馱重病的狗崽去屋外曬太陽。他倆穿過一座竹器坊撞開後門,坐在一起曬太陽。正午時分麻油店的小女人環子經常在街上晾晒衣裳。一根竹竿上飄動著美麗可愛的環子的各種衣裳。城市也化作藍旗袍淅淅瀝瀝灑下環子的水滴。小女人環子圓月般的臉露出藍旗袍之外顧盼生風,她咯咯笑著朝他們抖動濕漉漉的藍旗袍。環子知道竹器店後門坐著兩個有病的男人。(我聽說小瞎子從十八歲到四十歲一直患有淋病。)她就把她的雨滴風騷地甩給他們。我對於一九三四年冬天是多麼陌生。我對這年冬天活動在家史中的那些先輩毫無描繪的把握。聽說祖父陳寶年也背著狗崽去曬過太陽。那麼他就和狗崽一起凝望小女人環子晒衣裳了。這三個人隔著藍旗袍互相凝望該是什麼樣的情景,一九三四年冬天的太陽照耀這三個人該是什麼樣的情景,我知道嗎?而結局卻是我知道的。我知道陳寶年最後對兒子說;"狗崽我給你環子,你別死。我要把環子送到鄉下去了。你只要活下去環子就是你的媳婦了。"陳寶年就是在竹器店後門對狗崽說的。這天下午狗崽已經奄奄一息。陳寶年坐在門口,燒了一鍋溫水,然後把狗崽抱住用鍋里的溫水洗他的頭。陳寶年一遍遍地給狗崽擦美麗牌香皂,使狗崽頭九-九-藏-書上的狗糞味消失殆盡,發出城市的香味。我還知道這天下午小女人環子站在她的晾衣竿後面絞扭濕漉漉的藍旗袍,街上留下一攤淡藍色的積水。
"你娘又懷上了嗎?"小女人環子突然穿越了街道繞過大鐵鍋,藍旗袍下旋起熏風花香在我的畫面里開始活動。她的白鞋子正踩踏在地上那片竹篾上,吱吱吱輕柔地響著。狗崽凝神望著地上的白鞋子和碎竹篾,他的血液以楓楊樹鄉村的形式在腹部以下左衝右突,他捂住粗布褲頭另一隻手去搬動環子的白鞋。"你別把竹篾踩碎了別把竹籃踩碎了。"
你再說說陳寶年為什麼怕大頭竹刀丟失呢我從來沒見過那把祖傳的大頭竹刀。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到了楓楊樹人血液中竹的因子。我的祖父陳寶年和伯父狗崽假如都是一桿竹子,他們的情感假如都是一桿竹子,一切都超越了我們的思想。我無須進入前輩留下的空白地帶也可以譜寫我的家史。我也將化為一桿竹子。
狗崽坐在竹器店後門守著一口熬飯的大鐵鍋。他的手裡總是抓著一根發黃的竹篾,胡思亂想,目光獃滯,身上掛著陳寶年的油布圍腰。一九三四年秋天的城市矇著白茫茫的霧氣,人和房屋和煙囪離狗崽咫尺之遙卻又飄渺。狗崽手中的竹篾被折成一段一段的掉在竹器店後門。他看見一個女的站在對面麻油店的台階上朝這兒張望。她穿著亮閃閃的藍旗袍,兩條手臂光裸著叉腰站著。你分不清她是女人還是女孩,她很小又很豐|滿,她的表情很風騷但又很稚氣。這是小女人環子在我家史中的初次出現。她必然出現在狗崽面前,兩人之間隔著城市濕漉漉的街道和一口巨大的生鐵鍋。我想這就是一種具體的歷史涵義,小女人環子註定將成為我們家族的特殊來客,與我們發生永恆的聯繫。
陳寶年揚起巴掌又放下了。他看見兒子的臉上已經開始跳動死亡火焰。他垂著頭逃離小閣樓時還聽見狗崽沙啞的喊聲我要環子環子環子。
這條黑曲線纏在狗崽身上尤其強勁,他過早地懸在"女人"這個軌跡點上騰空了。傳說狗崽就是這樣得了傷寒。一九三四年的冬天狗崽病卧在小閣樓上數著從頭上脫落的一根根黑髮。頭髮上仍然殘存著楓楊樹狗糞的味道。他把那些頭髮理成一綹穿進小瞎子發明的錐形竹刀的孔眼裡,於是那把帶頭髮纓子的錐形竹刀在小閣樓上噴發了傷寒的氣息。我祖父陳寶年登上小閣樓總聞得見這種古怪的氣息。他把手伸進狗崽骯髒而溫暖的被窩測量兒子的生命力,不由得思緒茫茫浮想聯翩。在狗崽身上重現了從前的陳寶年。陳寶年撫摸著狗崽日漸光禿的前額說:"狗崽你病得不輕,你還想要爹的大頭竹刀嗎?"狗崽在被窩裡沉默不語。陳寶年又說:"你想要什麼?"狗崽突然哽咽起來,他的身子在棉被下痛苦地聳動,"我快死了……我要女人……我要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