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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鄉人父子.1

外鄉人父子.1

許多鄉親都這樣問冬子的父親。他又囁嚅著說不出什麼名堂,偶爾強笑著,駱駝似蒼老的臉顯得委瑣起來。他不甘心,還是像遊魂一樣從這家走到那家。傍晚時分,外鄉人站到了我家屋檐下。我家的屋檐下吊著全村最古老的篾圈,一年四季抗著風吹雨淋。又高又笨的外鄉人把那個篾圈撞了一下,然後就受了驚。他瞪著瘋狂擺動的篾圈,樣子很讓人發笑。家裡人停下手中的活計,滿懷敵意地注視著冬子的父親。那傢伙被屋檐下的篾圈搞得驚慌失措的,等了老半天,才聽見那套喑啞無力的敘述。年近八旬的祖父眼睛依然很亮。他默默地打量著冬子的父親,發現他有著灰狼般深不可測的神態,對村裡村外的竹林、竹篾,竹器一點也不敏感。老祖父張開掉了半邊的牙齒,嘿嘿笑著,對著我們搖頭:
以後的日了里他們住到了銅炕橋的橋洞里。入夜村子的每戶人家都看見黑黝黝的橋洞里燃著一堆柴火。父子倆的身影在火邊晃動著,一大一小。有時候人影靜止不動,望過去比河邊的樹還要孤寂。秋天的霧靄一早一晚從河面上浮起來,把銅炕橋隔得很遠。外鄉人一連三天沒有進入我們村子,村民們反而開始議論他們,想知道那一家人的陌生故事了。村裡都傳聞一個叫童震的名字。這個人多年前從家屋出逃,一向被村子視作黃水禍患。似乎只有老祖父對這個名字不加褒貶。在他殘存的一點印象里,童震是個出身貧寒但又粗蠻不馴的野孩子。整日里好吃懶做,東遊西逛,他的父母幾乎每天都用竹鞭抽他的脊背,那背上布滿了陳年累月的紫色傷跡,所以他在大熱天也穿著又臟又臭的背心,決不讓人看他的脊背。童震長得又丑又小,得了個怪毛病,碰到竹子渾身就疼癢難忍,打死他也不肯學竹匠。都說童震是十八歲那年逃出去的,臨去把家裡的所有竹篾堆上屋頂,一把火燒光了,他就在火邊又是九*九*藏*書跳又是唱的,折騰了老半天。祖父忘不了那天夜裡可怕的火光。他說竹篾在火中噼啪作響的聲音驚醒了他,那種火焰充滿一股清新潮濕的氣味,在童家屋頂上閃爍,像瘋狂的鬼火一樣。
"小孩,你去拉住我兒子的手。"冬子的父親溫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林子走完了說不定會看見的。"我的手和冬子的手貼到了一起。我發現那手掌像火苗一樣舔灼著我。他全身發熱,眼睛發亮地環顧著我們祖先的竹林,充滿了莫名的惶亂和騷動。我想放開冬子的手,但是那手掌像連理枝和我長在一起了,掙脫不了。
隔了很久,我聽到他發出了嘆息般的聲音:"這兒沒什麼可打呀。這兒什麼都不敢打。"我渴望那震破小村的第一槍。後來我對那父子倆編了個謊言。我說村外的竹林里有許多野物。他們是否相信我不知道,反正在一個黃昏我領著外鄉人進了一片蒼茫的竹林,竹林里幽暗潮濕,空氣中混雜著植物的千奇百怪的氣味。三個闖入者的腳步聲顯得倉促,魯莽,各有心計。但是竹林黑黝黝地從身邊閃過,紋絲不動,沒有一片竹葉發出聲響。我突然害怕起來,我覺得寂靜如水的竹林容不下我的稚拙的謊言,許多竹子的眼睛都在憤怒地審視著我。
那就是冬子的父親。他絮絮叨叨對人說話的時候,樹皮般粗糙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也看清楚了他的眼睛。他是一隻老羊,老羊的眼睛是灰黃的,俯視著自己沾滿泥漿的舊布鞋,偶爾抬起來,就有一種深深的憂患掉落下來。可是村裡人都說那外鄉人怎麼是童姓的後代呢?坐在松木箱里的男孩總是把我們村長了幾百年的竹子叫樹。他們沒有大頭篾刀。他們沒有我們血統的四方臉膛和平和舒展的眉目。只見一桿奇怪的雙筒獵槍豎在灰塵蒙蒙的家當擔上read•99csw.com,亮鋥鋥的,散發出不祥的氣息。
"小孩,其實我知道你在騙我們,不過我不揍你,你陪著我們把林子走完吧。"天開始發黑的時候,我們鑽出了竹林。病中冬子已經伏在了他父親的背上。他的古怪的小辮無力地垂在外鄉人寬厚的背上。那天是他先看見了天邊的群鳥,他突然揚起頭,用拳頭捶著他父親喊:"來鳥啦,來鳥了。"
"一個外鄉人,他不是我們這裏的人。"
那傢伙的眼神黯淡了,突然變得虛弱。但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抓著我家的門框,固執地和我們對峙著。"你有大頭竹刀嗎?"老祖父抓起家傳的大頭竹刀朝他晃晃,"你要是姓童的後代,走到哪裡也要帶著它。""沒有這刀。我只有獵槍,也是祖傳的。"冬子的父親這時古怪地笑了笑,他的南方少見的高大身影在昏黃的暮色中顯得很孤獨。好像外面有風,我家屋檐下的篾圈又開始搖擺起來,像個咒箍在外鄉人的頭頂上試探著。
我竭力把頭探出門外,看那個坐在松木箱里的男孩。我聽見他在大聲地咳嗽,臉漲得紫紅紫紅的。他的眼睛像羊羔一樣,有點暗綠(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冬子的眼睛使我一次次走近了他)。"爹,竹子都長在哪兒呢?"冬子說。
在村莊上空藍沉沉的穹頂,飛過一群輕捷的鳥影,滿耳是一種神秘的若有若無的鳥翅扇動聲。不知那是一群什麼鳥,它們散成龐大無邊的隊列,黑壓壓地朝竹林里落。緊接著我看見冬子的父親把雙筒獵槍頂向半空,一聲巨響,火光一躥,那外鄉人父子的臉都清晰地映在槍口周圍,完全是獵人才有的悍的形象。鳥影開始像花瓣一樣往下落的時候,冬子的父親手一松,把那桿雙筒獵槍扔https://read.99csw.com到了地上。他抱緊雙臂,面朝竹林,突然神經質地狂笑起來,他笑得渾身顫抖,喘不過氣來。在他的笑聲中,被霰彈擊中的未名小鳥一隻一隻往下落,老也落不完。我就是這樣聽到了第一聲槍響。
我常常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撞破霧靄,持槍在河的左岸徘徊,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沒聽到外鄉人的第一聲槍響。"放一槍給我聽聽吧。"我在河這邊朝對岸喊。對岸的外鄉人還在徘徊,他沒理我,只見又白又稠的霧從他身邊湧來涌去。"你到底要打什麼呢?"
可是三個人仍然朝竹林深處走。
"你來到底想幹什麼呢?"
在風聲中我聽見了冬子的咳嗽聲。他好像一直站在父親的身後,聽長輩的談話,他大概憋了很長時間不讓自己咳出聲來。所以一下子咳得很兇。我看見一隻楓葉樣瘦小發紅的手從牆那邊摸索著伸向我家門框,接著我看見松木箱里的小孩站到了他父親的臂彎下,有點膽怯地朝我家堂屋張望。"竹子--竹子,"冬子的眼睛里湧入滿地滿空的篾條竹筐后便尖聲叫起來,那愁結的眉頭像羊尾歡快地甩了一下,臉上的紅暈溢滿了。"這是我的兒子。"冬子的父親把兒子摟住,又朝前面推推,"去年在東北他夢見了竹子,還胡說竹子開著紅花。我知道這不是好兆頭,當時就動了回老家的念頭。這不,我們總算來了。"冬子滿面紅光地朝我們一家人笑。也許他是對堂屋裡堆滿的竹器竹篾在笑。一眼望上去就知道那是個有病的孩子,眼睛里彷彿豎著紅花累累的兩桿竹子。
老冬爺的一生對我們來說是個謎。他的墳頭如今孤單單立在河的左岸,與童姓家族的祖墳隔河相望。水在長長的河床上流過,流得很蒼涼。去年春天下了很久的雨read.99csw.com,雨水把故鄉之河拔高拉寬了,有時候水上突然漂來一隻精緻的竹籮或者籃子,你就知道那是老冬爺的遺物。據說他臨死前做的竹器全扔在兩岸的河灘上,每逢漲水,那些竹器就像美麗的魚類潛入水中,朝下游漂去。
"你聽見過我爹放槍嗎?"
"沒有,什麼都黑糊糊的,看不清。"
"這四周的樹就是竹子。"挑擔子的漢子說。除了我,家裡人誰也沒注意遠道而來的這家人。也沒聽見他們對老家的最初評論。他們到來的那個早晨,村外河灘上下了霜,一隻竹雞從竹林深處逃奔,在白茫茫的霜地上飛飛走走,一路鳴叫,後來落下一隻蛋沉在河灘上。他敲了村裡所有德高望重者的家門。他倚著人家的門檐,朝屋裡沙啞地說話。"我是這村裡的人,我老爺爺那輩走的,走了好多地方,後來到了東北,他們臨死前告訴過我,我們是這個村的人……我也姓童,真的,我姓童,這姓少有,在哪裡都孤單,只有回老家,回老家就全是姓童的……"
老冬爺的一生在故鄉一直是個謎。他在世時是村裡最好的竹匠。可是人人都知道他不是童姓家族的人。我祖父跟老冬爺爺差不多做了一輩子朋友。給老冬爺做完七七忌日那天,祖父神情恍惚,看見已故的老朋友把自己藏在堂屋的每一件竹器里,臉上露出他特有的平淡而悠遠的笑容,他的靈魂就縮在竹器里向我祖父敘說著什麼。祖父說他頭暈,於是爬到剛編好的一張冰涼的篾席上靜坐著,坐了整整一個黃昏。我家人平素緘默不語,從來不恨誰。但我們總覺得祖父對老冬爺的感情來得不尋常。在我們故鄉,一切都可以追根刨底,就在那個有風的黃昏,我們聽祖父講了一個外鄉人的故事。在淡青色的天光里,那家蓬頭垢面的外鄉人漸漸走近了我們的村子。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他蜷縮在一隻露頂的松木箱里。冬子的父親把他挑在肩上。那個奇怪的擔子顫悠個不停,遲疑地爬上銅炕橋的石階。冬子的腦勺上翹一根小辮,小辮在晨風中無力地飄起來,也顯得疲憊不堪。大概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冬子和他父親走過了五個橋孔的銅炕橋,走過我家的木格子窗。"來了一家人。"我踩著堂屋裡滿地的篾條往外鑽,碰翻了家裡人編好的一堆竹筐。圍坐在一起干早活的家人都騰出一隻手來拽我,不讓我出門。
"冬子,你看見開紅花的竹子了嗎?"
冬子一家是不是童震的後代,只有老祖父能辨認。但是老祖父對我們說過,"他們不像,眼神就不像,太軟太弱啦。"那幾天是收竹器的好日子。大船泊在河邊,等著各家各戶挑出山一樣的上好竹器來。村裡人幹活都干瘋了。我記得那回被老人們挑出來做了船上的送竹童子,跟著船走一百里水路到城裡去。我被家人打扮得像個小木偶一樣,埋在散發著清香的竹籃竹籮竹筐里,身子古板地扭結著不想亂動。船經過銅炕橋了,我猛地發現橋洞里伸出一桿槍來。正對著我。那槍管閃著暗藍的釉光,微微顫動著。一切都發生得出乎意料,但我竟然不害怕那支槍,反而有一種衝動,想跳起來去抓住那個不祥的物體。就在這時,槍縮回去了,我看見冬子和他父親的臉出現在橋洞的一片陰影中,俯視我們的船。槍在冬子的手裡,冬子父親卻提著一隻垂死的竹雞。雞的脖子上被切了一個口子,血在不停地滴著。這種場面船上人都很陌生。當時誰也不知道他們父子倆是在用雞血擦拭那桿雙筒獵槍。我長這麼大見過的唯一一桿獵槍就是冬子家的那桿。後來當我和那父子成為朋友后,曾經多次撫摸過烏桕木的槍把。冬子說他爹槍法極好,要打人打獸都是一槍撂倒,他說這話時一邊咳嗽,一邊臉上又放出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