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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鄉人父子.2

外鄉人父子.2

"你把孩子弄成這樣想幹什麼?"
"那時候誰也想不到冬子會活下來。更想不到他後來會成為村裡最好的竹匠。"祖父跪在一張巨大的篾席上,喃喃地說。他也已經很老了,和故事中的祖父一樣,他也年過八旬了。風在夜幕降臨前停息,滿村的竹林靜默下來。圍在祖父身前的童姓後代聽著外面世界的動靜,覺得有一條河咸津津地流過他們的思緒。"也許冬子真姓童,也許他就是童震的後代。"我們聽見祖父在堂屋的幽暗中說最後那句話。
從此不見了冬子的父親,那個外鄉人。
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裡放槍。人們都朝銅炕橋的橋洞里張望,橋洞里有一堆火,孤獨地閃爍著,那堆火在橋洞里已經燃燒了整整一個冬季。
"沒死,他這會兒還不想死。"
"我以為你來放槍呢。"
我竄出去滿地找尋那些落鳥。死去的小生靈們軟綿綿熱呼呼地躺在我的臂彎里、手心上。在最初的月光下,我看清那群鳥原來全是又小又丑的麻雀,血很腥很濃,把我的衣服染紅了一大片。"我爹過去從來不打麻雀。"冬子九*九*藏*書在一片竹影里輕輕地說。他離鳥遠遠地站著,不知害怕什麼。接著我又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吩咐我,"你把它們撂在地上吧,麻雀死了歸土。"冬子的父親慢慢彎下腰,他撿槍的動作那麼疲憊那麼遲拙。許多年以後我還記得那個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散發的孤獨氣息。我甚至有這個印象,好像那個傍晚不是外鄉人打落了一群小麻雀,而是那群神奇的鳥影從不可知的地方飛來,衝擊了他們流浪的靈魂。那年冬天在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中降臨我們的村莊。四周的竹林變成一座座潔白的雪垛,風吹過也不落。綠竹枝全在雪垛下發黃髮干,雪地上好久沒有人跡,那些黑卵石般的蹤跡全是狗踩出來的。祖父顫巍巍地把門外的篾圈摘下來,回頭對家裡人說:"一年到頭了,竹器船該走了。"
竹器船又一次經過銅炕橋時,一村老小都聽見遠遠的一片槍響聲,槍聲響了足有五分鐘,聽來震耳欲聾。我又驚愕又振奮,彷彿覺得在空氣的劇烈震顫中,方圓幾十里的古老竹林都傾斜過來。那桿槍射出了美麗的火光,有許多竹子被點燃,竹葉上便騰起紅色的花來。
"村九九藏書裡聽不到我咳嗽嗎?夜裡我咳得多響呀,爹說我大概活不過這個冬天了。"冬子的腳陷在雪地里,我覺得他像一根獨身竹長在冰天雪地里。他的臉上依然是一片病色,那飄飄忽忽的眼神跟老人一樣充滿宿命的意味。"下雪多好,在東北的時候,我爹隔夜就能知道明天會不會下雪,等什麼時候雪下厚了,我爹他已經把獵槍擦亮了,等著圍山。一下雪山上的野物都沒命地往有人煙的地方跑吶。"冬子又咳起來,他帶著炫耀的神氣,仰頭望著四周,"這裏怎麼沒有山呢?回來的時候我爹說老家全是山呢,竹子都長在山上。"也許在村子外面的世界有許多山。我從來沒看到過山。便在冬子的誘惑下想像著遙遠的東北的山峰。在下雪的冬天里,山上長滿了竹子,竹子頂著皚皚的白雪,風一吹,竹枝上就伸出許多紅紅的花來,那就是冬子的山和冬子夢裡的竹林。陰曆十二月初五冷得異常。竹器船泊在河灘上,像一頭埋伏在雪地里的怪獸,那天風很大,揚起雪粉扑打走出家屋的每一個人。人們挑著小山樣的竹器去河邊,都凍得臉色發青,說不出話來。年近八旬的祖父首先上了船,他親手把https://read.99csw.com一船的竹器碼成一個圓丘狀,最後又在上面插上一叢翠綠的竹枝。這時候擁擠在河邊的人群發出一片呢喃之聲,大家不約而同地開始祈禱,祈禱船過白羊湖時北風不要興風作浪,祈禱蒼天庇護我們村裡那桿獨特的竹枝旗幟。
"爹從來不肯給我拿槍,他讓我來看竹子。""看竹子幹什麼?""我大概快死了。昨天又做夢,夢見竹子全開滿了紅花。""我爺爺奶奶都沒死呢,你怎麼會死?"
女人是看見外鄉人的被包后嚇壞的。他的被包里裹著冬子。冬子的整個身體被捆得結結實實,埋在大花棉被裡。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張無聲無息的臉。在人們的驚訝聲中外鄉人把被包放在雪地上,冬子也就躺下了。他的小臉紅得讓人疑惑,眼睛如小小的油燈,照射著陌生的人群。"你這是幹什麼?這孩子死了嗎?"祖父俯下身子,摸了摸冬子的臉,厲聲地質問冬子的父親。
"……你們讓冬子跟著船走一回吧。"外鄉人臉上表情乾澀,直直地盯著祖父乾癟的嘴唇,但是我祖父習慣性地緘默著,隔了好久,祖父九九藏書說,"送竹童子要挑族祖里的孩子。""冬子姓童。"外鄉人慢吞吞地說。他的長臉仰起來環視著河灘上的人群,顯得超凡脫俗。就在這時祖父發現了他臉上類似孽障童震的神情,他似乎聞到了當年在童家屋頂上熊熊燃燒的竹火的怪味。人世滄桑油花般地在祖父胸中浮起,也許出於一種消災化吉的心理,他破例地答應了讓一個垂死的外鄉孩子充當送竹童子的角色。童姓家族的人暴怒地喧嘩起來,他們排成人牆站在河灘上,擋住了通向竹器船的跳板。但是我有那麼一個德高望重凝結權力的老祖父,他用皺巴巴的鐵笊籬一樣的手推開了他的下輩們。
冬子的臉探出厚厚的花棉被外,浮現出幸福而迷惘的笑容。他是不是對我笑的呢?在村裡他幾乎只認識我一個童姓後代。我看見外鄉人把他兒子扛在肩上,朝跳板走過去。竹條釘成的跳板在他的腳步下深深地陷下去,又重重地彈起來。走到河心的時候,外鄉人突然站住了,他始終仰起的頭這時垂下去,像一隻老羊哺乳羊羔,在他兒子赤紅的小臉上舔了一口。那真是個奇怪的日子。開始融雪了,河水很清冷很晶瑩,竹器船吃水很深。人們站在雪水裡,眺望那個不同尋常的送竹https://read.99csw.com童子埋在一堆新竹器中順流而下,不知道此去是災運還是吉利的象徵,只覺得一縷靈魂的輕煙緩緩卷過了我們的村莊,在每棵竹子每個人衣襟前磕磕碰碰,冬子那張被肺病浸泡的紅臉蛋從此留在村人們的記憶中。
我在風中縮著肩膀,混在人群中間。四周那些肅穆而又有所企求的臉使這天的時光過得冗長、艱難。我在大人孩子中間穿來穿去,等待著什麼事情突然發生,像風一樣把所有人所有房子卷進去。竹器船將要起錨的時候,有個女人恐怖地尖叫一聲,大家聞聲朝她望,看見了擠在那女人身邊的外鄉人。他肩上扛著一個被包,踮著腳從許多人頭上面凝望河裡的船,一大片雪地被他踏成黑色了。
我等著最後的竹器船從村裡出去。船走了過年也就近了。我背著竹籮去拾狗糞,獨自陷在茫茫的雪地里,一路上想著村子以外冬天以外的世界。走到銅炕橋那邊,我看見雪地上第一次出現了人的腳印,腳印很小,有膠底的花紋,一直延伸到河邊的竹林里。我追尋著來到竹林深處,發現一個穿著花棉襖的男孩縮頭縮腦地藏在竹子後面,朝我張望,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冬子。"你在這裏幹什麼?""沒幹什麼。你別總是想管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