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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之家.2

罌粟之家.2

收罌粟的人快要來了。沉草在日記里寫道,販鹽船年年來到這裏,而我將頭一次看見那隻船。誰知道楓楊樹種植罌粟的歷史是從哪一年開始的?那時候你還沒出生。爹說這條財路說起來還得謝謝你的鬼叔叔。那時候河東的地是他的。爹說有一天我看見老信的地里長出了猩紅奪目的花。我說老信你不好好種莊稼擺弄什麼花草。老信說那不是花草那可是最好的莊稼,吃了它不想吃別的莊稼。到底是什麼?鴉片。鴉片就是從這花上取出來的。我說你種鴉片幹什麼?老信說自己抽呀,城裡人不吃莊稼就吃這個。"沉草你聽著,"爹當時眼睛就亮了,"我走到罌粟地里摸摸那些大花骨朵,我聽見那些鬼花花對著我唱歌,真的,我聽見它們唱歌就迷竅了。"聰明和呆傻的區別就在罌粟地邊,你能否聽見罌粟的歌唱?沉草在日記里寫道。鬼叔叔只精通嘴巴快活雞|巴快活,所以他早夭黃泉。爹的聰明就在於他能聽見罌粟的歌唱。爹天生就知道什麼東西是金子什麼東西是土地的命脈,要不然祖上的80畝地不會擴展到整個楓楊樹鄉村,這是爹半輩子的功績。你說不清一個人對某種植物與生俱來的恐懼。在收穫罌粟的季節里沉草把門窗關嚴,一個人坐著在日記上胡塗亂抹。爹每天都來敲他的窗子:沉草,給我出來!爹敲著窗子說,別躲著罌粟,別以為你怕罌粟。沉草對著爹的影子說我怕暈。爹更猛烈地敲著窗子,出來你就不暈了,你明白你已經習慣罌粟了。沉草打開門靠在門框上,他聞見罌粟的熏香瀰漫在大宅里,後院傳來鍘刀切割花莖花葉的聲音。沉草摸摸額角微笑了一下。我沒暈,真的不暈了。他不知道這種深刻的變化始於哪一瞬間。他想,我不暈了也許是件好事。爹手掬一把花粉走出罌粟作坊,他把花粉舉高迎著陽光辨別成色,其嚴峻坦蕩的面容一如手捧聖火的天父。沉草想也許爹手裡的花粉真的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天火。它養育了百年飢餓的楓楊樹鄉村,養育了我可我依然迷惘。收罌粟的人快來了。楓楊樹人對另一個楓楊樹人說。地主劉老俠站在40年前罌粟作坊的門口,背景一片幽暗。40年前劉老俠不知道自己成了南方最大的罌粟種植主。作為土地的主人他熱衷於有效耕種和收成,他不知道手裡的罌粟在楓楊樹以外的世界里瘋狂地燃燒,幾乎熏黑了半壁江山。這是身外的事情。幾十年後楓楊樹的後代們知道故鄉原來是聲名遐邇的鴉片王國,一切已經不復存在了,無邊無際的罌粟地已經像夢幻般地消失了,你沿著河兩岸的田陌尋找不到任何痕迹,有人說這隻是土地的歷史與人沒有太大的關係。祖父告訴孫子,劉老俠37歲種了第一畝罌粟,夏天收到十斤花面(那一年也是白痴演義的誕辰)。劉老俠背一捆粗竹筒上了路。路上的人看見那些粗竹筒都奇怪,劉老俠一路走一路喝斥圍觀者,他敲著竹筒說,"滾開滾開,別讓竹筒炸了你們的狗眼!"劉老俠是一個人去城裡碰運氣的,連夥計也沒帶上。他背著那些粗竹筒又坐火車又坐船往北面去,人們問他你背著什麼怎麼那麼香?他說是糧食,糧食都很香。後來他真的感覺到肩上背的是糧食了。祖父告訴孫子,劉老俠走進都市的時候鞋已經爛光,他像我們一樣光著腳丫子遭人白眼。城裡的男人像女人,城裡的女人像妖精,女人們皮膚都象翠花花一樣白裡透紅滿身藥水味從他身邊經過,可沒人朝狗日的劉老俠多看一眼。劉老俠摸著他的腳想是我養活了你們這群狗男女,你們卻不認識我。他就擠在百貨公司的人堆里亂拱,他一出楓楊樹就不想吃飯,腸胃餓得岔氣,他就在人堆里拚命放屁。祖父拍著孫子的臉哈哈大笑,劉老俠也放屁的!劉老俠後來在人家門廳里睡了一覺,睡得正香,突然覺得頭下的竹筒在滾動,他睜眼一看是個老叫花子在抽他的寶貝竹筒,老叫花子說給我幾個竹筒裝剩飯。劉老俠就跳起來他一個巴掌。後來劉老俠就走僻靜的巷子,有人告訴他妓院都收購白面。他走到一條曲里拐彎的巷子里,看見一間大房子門口掛著一紅一綠兩盞燈籠。他就走進去把竹筒放在地板上,前廳燈光昏暗照著許多七叉八仰的狗男女,劉老俠拍拍手說,"我是送白面九九藏書的。"他看見狗男女們都挺起來,青青白白的臉一窩蜂湊過來看著他。劉老俠說我操你們這些懶蟲,我給你們送好東西可你們這樣痴痴獃呆地看我幹什麼?他先劈開一隻竹筒,掏出一把花面讓花面從指縫間漏瀉下來。他聽見一個聲音尖叫著鴉片鴉片,所有的人都撲向地上的竹筒,劉老俠被擠到了一邊。他跺著腳喊,"別搶,給我錢。"誰也不理他,城裡的狗男女像一群豬搶食扒空了竹筒子。劉老俠跺著腳喊,"給我錢,給我錢!"他喊破了嗓子,人卻溜光了,一下子不知溜到哪裡去了。劉老俠後來說他沒再追那些錢。他說他們真的像一群豬,我往食槽里填飼料它們就來了,食槽一空他們就全跑走撒歡去了。
"天天拉磨你在磨什麼?"
沉草拉下窗子。隔著窗紙他感覺到他還在看自己。有一首民謠唱道:陳二毛,翻窗王,昨夜會了三姑娘,今兒又跳大嫂牆。沉草知道他是個鄉間採花盜。他不厭惡翻窗跳牆的勾當,他厭惡陳茂注視自己的渾濁痴迷的目光。沉草想起陳茂的目光已經追逐了他多年。他想起小時候走向後院的時候總是看見陳茂坐在梨樹下。小時候後院長著五棵梨樹。爹對兒女們說嘴別饞梨子不是我們吃的,秋後讓長工挑到集市上能換五包穀米。沉草記得看守梨樹的就是陳茂。陳茂和一條狗一起躺在梨樹下,他喜歡用雙掌托著我的臉上下摩擦,像鐵一樣磨擦,"狼崽子,小雜種。"他的嘴裏噴出一股糞臭味。沉草奇癢難忍。陳茂說你想吃梨子嗎?想,你喊我一聲我就上樹摘給你吃。喊什麼?爹。不,你不是爹你是我家的長工。沉草看見陳茂的眼睛迸發出褐色的光芒。他的有糞臭味的雙手差點把我的臉夾碎了。你不懂什麼是爹,我就是爹。陳茂輕捷如猿爬上梨樹,朝他頭頂上扔下七隻梨子。沉草記得他先啃了一口梨子,梨子是生澀的,他把七隻梨子抱在胸前朝爹屋裡跑。他其實是想吃梨子的可不知怎麼就跑到了爹屋裡,他把梨子全部交給了爹就跑了,一邊跑步一邊說:"爹,陳茂給我七隻梨。"
我曾經依據這段歷史畫了一張人物圖表,我驚異於圖表與女性生殖器的神似之處。
圖示:
"米夠吃了。我要你家的人,不給兒子給閨女也行。""什麼?""你閨女,劉素子。我要跟你閨女睡,三天三夜,完了就放她下山。"沉草記得他想搬地上的石碾,他彎下了腰卻抱不動。他的疲軟的手臂被爹緊緊抓住了。爹輕輕說,"孩子你別動,這是爹的事。"他看見爹已經老淚縱橫,他跌跌撞撞朝後院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說,"三天三夜,說話算數嗎?"九匹馬又撞開了一道門沖向後院,狂躁的馬蹄聲粉碎了大宅的這個夜晚。九匹馬回頭時馱著一個酣睡乍醒的女人。沉草記得姐姐散發披垂滿目藍光的樣子,她真的像貓被姜龍挾在臂彎里,白色綢袍在掙扎中撕得絲絲縷縷。姐姐絞著她的長辮,臉色蒼白如紙。沉草聽見她在喊,"爹救我。"可是爹枯立著緊閉眼睛,像睡著了似的。沉草看見姐姐的長辮突然從馬上散落,像樹枝擦地而過。她把手伸向沉草喊,"沉草救我。"沉草去抓姐姐的手時看見姜龍的槍口冒出一團紅火,那隻右手像被什麼咬了一口,隨即無力地垂落下來。斷了,沉草想我的右手斷了,這一切彷彿半個惡夢。
"給我半隻饃。"陳茂說。
販鹽船沒有來,而河邊的人還在守望。
沉草披衣衝到院子里,他看見牆內牆外燈影幢幢一片動亂,惟獨爹的屋子黑漆漆沒有動靜。沉草跑步過去敲窗子,"爹醒醒,姜龍的土匪來啦。"爹在屋裡咳嗽了一聲,說,"別慌,他進不了門,你讓長工打兩袋米從牆上扔出去他們就走了。"沉草就站在門廊上喊陳茂的名字,又喊別的長工,沒有人答應。下房那裡的人像無頭蒼蠅一樣東奔西竄,什麼東西被踩翻了,轟隆隆地響。沉草往前院跑的時九-九-藏-書候聽見兩扇柏木大門吱嘎嘎地打開了。"誰開門?"沉草喊時已經晚了,馬蹄聲在前院炸響,九匹馬魚貫衝進來,馬燈的火苗撲閃一下又亮了。沉草頭一次看見姜龍的土匪。他們手持長槍騎在馬上,頭蒙黑布罩,腳蹬紅麻鞋。他們英氣逼人使沉草很驚訝,沉草的手插到褲袋裡捻著,他對中間騎白馬的人說,"你是姜龍嗎?"他聽見騎白馬的人笑了一聲,他扯下黑布罩,露出一張瘦削年輕的臉,英氣逼人。"姜天洪!"沉草叫起來,姜龍就是私塾同學姜天洪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沉草低下頭,面對那匹白馬那個騎馬的人,他想起從前有很多日子,姜天洪背他去私塾上學,每背一次沉草賞給他半隻饃。
我發現楓楊樹劉家的歷史發展到1948年起了諸多變化,家國興亡世事風雲有時發生在人生一瞬間。你說劉沉草在這段歷史中是斑駁的一點,你還可以說劉沉草是40年代最後的地主。你聽見古老的金鑰匙在他的牛皮褲帶下響著,漸漸往地上掉,那是一種神秘的難以分辨的聲音。金鑰匙快要掉下來啦。楓楊樹鄉村在千年沉寂中蹦跳了一下,死湖般的歷史隨之有了新的起伏。那是1948年,短暫的劉沉草時代,祖父們對那個特殊的歷史時代有著深刻的印象。他們說劉沉草讓我們都種上了地。他把長工和女傭趕出家門,把水稻地都租給外來的遷徙戶,許多人從北面南面涉河而來,在沉草手上租到了十畝地,他們說河右岸的外鄉人就是這樣聚居起來的。人們記得劉沉草鐵青著臉把他的土地交給別人,他說我不要這麼多地,可你們卻想要,想要就拿去吧,秋後我只要一半收成,各得其所,聽明白嗎?有人跪在劉沉草面前說少爺這是真的嗎?劉沉草喊起來別跪別給我下跪,他說我恨死你們這些人了,就像恨我自己一樣。楓楊樹人始終沒有懂得劉沉草時代。祖父們對他的評價往往很模糊,譬如小善人,譬如怪物,譬如黑面白心。而孫子對祖父說,"劉沉草給了你什麼?給你的不是土地而是魔咒,你被它套住再也無法掙脫,直到血汗耗盡老死在地里。你應該恨他,你為什麼直到現在還念念不忘1948年?"這一年收罌粟的人沒有來。
院子里有人拉著驢子轉磨。天沒亮的時候轉磨聲就吱嗄嗄響起來了。拉驢子的人突然吼一聲,"走,操你個懶驢!"沉草已經熟悉了宅院里雜亂的聲音,但拉驢子的人非同尋常,他又渾身發癢了。這是一個奇怪的毛病。他聽見那人的聲音就渾身發癢。沉草起床拉開窗子,看見一個打赤膊的漢子在晨靄里冒熱氣。那是陳茂,那是我們家地位特殊的長工,爹說陳茂是壞種,可爹總是留他在家裡惹是生非,沉草想那是爹的奇怪的毛病。"陳茂,把驢牽走。""不行,這是條懶驢,趕不動它。"
你一眼能識破兩個女人間的仇恨。那種仇恨淺陋單薄但又無法泯滅。大宅上下的人知道她們一見面就互相吐唾沫。劉老俠用皮帶抽打翠花花裸背時跺著腳說,"讓你再吐唾沫讓你再吐!"翠花花尖聲大喊,"你讓我怎麼辦,她一見我就罵騷|貨!"在劉氏家族中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是揣在男人口袋裡就是掛到男人脖子上。楓楊樹人對我說,翠花花是個騷|貨,又說翠花花實際上更可憐,她像皮球一樣被劉家的男人傳來遞去拍來打去。翠花花的女性形象使我疑惑。她幾乎是這段歷史的經脈,而所有的男人像拴螞蚱一樣串聯起來在翠花花的經脈上搭起一座座橋,橋總有一側落在翠花花那頭。
劉素子悲極而泣,她披頭散髮把死貓抱到她爹屋裡,劉素子邊哭邊在屋裡環視著,"翠花花呢?"
爹出來的時候腰帶還沒纏好。爹好像並不慌張,他一邊纏腰帶一邊說,"你們怎麼進來了?把米扔過牆不行嗎?""有人給我們開門,當然進來看看劉家。""你們到底想要多少米?"
"要人?要誰?""你兒子劉沉草。""別https://read.99csw.com開玩笑,我給你十袋米了。"
"米太多了,你家米倉堆不下了。"
"粉啊。少爺你不懂。吃你家飯就得給你家幹活。""別磨粉留著吃米吧。"
沉草,你跟我來。爹的聲音一直在前面呼喚,每一顆空氣也都這樣呼喚,爹幽靈般撲進祠堂大門,白衫的後背閃著熒光。神龕上點著八支紅燭,香煙繚繞。他看見爹跪在祖宗的牌位前,身體繃緊像一塊石碑。這是我們的祠堂,這就是我們祖先藏身的地方,他們給予土地和生命,在冥冥中統治著我們的思想。沉草抱緊自己的身體跪在爹的身邊,聽見某種災難的聲音吱吱叫著往他頭頂上墜落。在悸冷中沉草的手摸遍先祖之地,地上冰涼,他又摸到了爹的手,爹的手也冰涼。他看見白金鑰匙在神龕上有一圈月暈似的光澤,白金鑰匙發出了田野植物的各種氣息。它馬上要落到你的手裡了。
沉草聽見爹仰天長嘯一聲,爹撲過來抱住白馬的腿。他的膝蓋慢慢下沉,終於跪在地上。沉草蒙住眼睛聽見爹說,"把米倉都給你,要多少給多少。"
爹牽著沉草的手穿越一段難忘的時光。走出大宅的時候有一隻鍾在離楓楊樹很遠的地方敲響。沉草記得這一天爹70壽辰,他20歲。他們穿越一段難忘的時光往劉家祠堂走。祖先的白金鑰匙在前面衰弱地鳴叫,聽起來就像爹的脈息。那真是一種衰弱的聲音,它預示結局將要出現。歇晌的楓楊樹人從路邊陰暗的草屋裡跳出來,他們像一群雞一樣跳出來觀望劉家父子。沉草直視著不去看兩邊的佃戶,他厭惡那些灰黃獃滯的面孔,他想那些人為什麼終年像一群扒食的雞觀望你的手?為什麼像一群牛蠅麇集在你的周圍趕也趕不走?沉草低下頭走過長長的村巷。楓楊樹這麼狹小,它就像一塊黑色瘡疤長在世界的表面上,走著走著就到頭了。沉草感覺到走了很長的路,陽光突然變灰,祠堂老瓦飛檐的陰影蟄伏在頭頂上,劉家祠堂虎踞龍盤,一股潮濕古老的氣味蔓延在他身邊,沉草看著自己的腳尖駐足了。
"別鬧,爹再給你抱一隻回來。"
收割后的罌粟地里枯枝橫陳,溝壕涸轍彷彿斑馬紋路刻在那裡了。原野在風中無比枯寂,風像千人之手從四面出擊搖撼我的楓楊樹鄉村。你走出黑泥房子來到河邊,看見兩岸秋色依舊,但是風真的像千人之手從四面出擊搖撼你,風要把你捲起來拋入河心,你像一片落葉沿著河的方向歸去。這一年的秋風多麼浩蕩,只要走到河邊,你將看見這段歷史在這陣風中掉下的冊頁,那更是一堆落葉沿著河的方向歸去。南方解放好久了,楓楊樹鄉村不知道。
沉草,向祖先起誓。
"可我也給你吃饃了。""饃早化成糞了,可是心裏的恨化不掉。"姜龍的馬鞭在空中掄了一響,"劉沉草,你不明白我的道理。""如果我不想跟你上山呢?"
劉老信劉老太爺翠花花陳茂劉沉草劉老俠
"不要你發慈悲,你讓她再來吧,別毒貓,毒死我,我知道你們還想毒死我。"劉素子把死貓抱著坐在院子里等翠花花。翠花花卻躲著不敢出來。翠花花坐在床后的便桶上,她也在哭。長工們後來透露翠花花把罌粟芯子拌在魚湯里喂貓,他們親眼看見的。長工們說劉老俠鎮翻了多少楓楊樹人,就是管不了家裡的兩個女人。劉素子和翠花花。
"你找她幹嘛?你們又吵架了?"
楓楊樹人告訴我翠花花早先是城裡的小妓|女,那一年劉老信牽著她的手從楓楊樹村子經過時翠花花還是個濃妝粉黛蹦蹦跳跳的女孩兒。那一年劉老太爺在大宅里大慶六十誕辰,劉老信掏遍口袋湊不夠一份禮錢,就把翠花花送給老子做了份厚禮。他們說翠花花其實是在楓楊樹成人的,她一成人劉家的貓眼女人就溺死在洗澡鍋里了。
"不行。一袋不能少,還要一個人?"
沉草穿了棉襖也沒暖和過來,他咬著牙再次走到院子里,人已散盡,爹一個人在月光下枯立,爹把手掌攤開,好像要接住什麼東西。他對沉草說,"災禍臨頭了九-九-藏-書嗎?"沉草挽住爹僵直的手,他看見爹的手裡只有一片罌粟葉子。沉草搖搖頭,沉草說我不知道爹我真的不知道姜天洪會來。第三天劉家人守在村口等待劉素子回來。你看見沉草的手中抓著一支駁殼槍。圍觀的人都說劉老俠用十擔米換了那支駁殼槍,槍很貴但你有了槍就不怕土匪了。第三天一匹白馬從山上下來,看不見騎手,劉素子像一隻昏睡的貓伏在馬背上。看不見她的臉,只見那條著名的長辮散成枯柳紛紛飄揚。圍觀的人發現小姐的白袍換成了一條男人的大褲子。有人說那是姜龍的褲子。劫后的劉素子回家后泡在大鐵鍋里洗澡,她一邊洗一邊哭,洗了三天三夜。兩個女傭守著鍋下的火,發現小姐在水中與她故世的母親如出一轍,眼睛綠得讓你生出寒意。沉草你過來,跟我走。
"燒了這大宅,殺你全家。"
"給你。"翠花花掰下半隻饃拋給他,"滾吧。"陳茂嚼著饃,他把褲子挽在腰上跳出窗子,心中充滿悲涼和憤怒。他光著腳摸向下房,聽見宅院外面有巡夜人經過,竹梆聲近了又遠了。夜露中飼料堆發出如泣如訴的氣味。陳茂想起他的所有日子疊起來就是飼料堆,一些丟在女人們身上,一些丟在劉家的大田裡了,這也是生活,他必須照此活下去。等到成熟的罌粟連花帶葉搬進劉家大院,楓楊樹的白面作坊就開始生產。如今你走遍南方也見不到這樣獨特的鄉村作坊,從晾曬到磨粉我們的身邊充滿緊張而忙碌的收穫氣息。楓楊樹罌粟將被佃戶們曬18次太陽,被花工焙18次溫火,然後篩成灰白的粉面裝上販鹽船,你知道販鹽船將把楓楊樹罌粟帶到許多遙遠陌生的地方。
那天夜裡劉素子把死貓葬在翠花花的房前。第二天死貓卻被從土中掘起來重歸劉素子的竹榻。
爹愣住不動,沉草看見爹在馬燈的照射下臉色青紫,嘴唇直顫,身體卻像樹樁一樣沉穩地站著。沉草想起歸家時路過火牛嶺聽見的那聲呼喚,他覺得這事很奇怪,走到那匹白馬跟前,拉拉馬韁說,"姜天洪,你還記著以前的事嗎?""記一輩子。要不然不會來你家。"
我起誓。你接過劉家的土地和財產,你要用這把鑰匙打開土地的大門。你要用這把鑰匙打開金倉銀庫,你起誓劉家產業在你這一代更加興旺發達。我起誓。白金鑰匙天外隕星般落到沉草手心。他奇怪那把鑰匙這麼沉重,你簡直掂不動它。沉草啊你的祖先在哪裡?到底是誰給了我這把白金鑰匙?黑暗中歷史與人混沌一片,沉草依稀看見一些面呈菜色啃咬黑饃的人,看見鬼叔叔在火中噼噗燃燒,而最清晰的是演義血肉模糊的頭顱,它好像就放在青花瓷盤裡,放在神龕之上。"我冷。"走出祠堂的時候沉草又縮起了肩膀。風快吹來了。他聽見爹說,"挺起肩來。"但是我冷。爹變得空空蕩蕩跟在後面走,他離開了白金鑰匙才真正的蒼老不堪。沉草記得那個正午漫長而陰暗,楓楊樹鄉村從寂寥中驚醒了一點,狗狺狺地吠叫,豬羊在溝邊亂跑。那些佃戶站在地裡屋邊觀望,他不知道他們觀望什麼,聽見路邊一個放羊的女人沖他喊,"老爺。""老爺。"沉草自言自語,他猛地怒視放羊的女人,"喊誰?"那個正午祖父與孫子站在河邊,祖父對孫子說,"別指望他們重換門庭,人跟莊稼一樣,誰種的誰收,種什麼收什麼。你不知道沉草,別指望好日子從天上掉下來。"祖父說下地去吧,太陽那麼高了。就這樣你看見1948年像流星一樣閃過去了,你看地主家庭的歷史起了某種變化。
沉草歸家後半年,家中遇到了土匪姜龍的劫難。半夜裡響起馬蹄聲。馬蹄聲雜沓地在劉家宅院四周響著。女傭在下房那邊驚喊,"姜龍來啦。"
沉草記得那天夜裡的小小風波。到夜裡陳茂跪在爹的腿下。七隻梨子已經發黑了像七個小骷髏橫陳在地上。陳茂石板般鋒利的脊背在閃閃發亮。那麼多汗珠,那是長工們特有的碩大晶瑩的汗珠。爹說沉草你過來騎到狗的背上。沉草說狗呢狗在哪裡?爹指著陳茂那就read.99csw.com是狗你騎到他背上去。沉草看著地上的梨子發獃。爹說騎呀兒子!沉草騎到陳茂背上他胯|下的肉體顫動了一下。他喊起來,爹,我渾身發癢。爹說沉草你讓他叫讓他爬。沉草拍拍陳茂說你叫呀你爬呀。陳茂馱著我往門邊爬但是他沒有叫。爹大吼陳二毛你這狗你怎麼不叫?陳茂跪在門邊不動了,他背上的汗珠燙得沉草渾身發癢。沉草喊,爹啊我渾身發癢。爹喊陳二毛你不叫不準吃飯,陳茂的光頭垂下去重重地磕在地上。我聽見他叫了。"汪汪汪。"真的像狗叫。緊接著沉草被掀到地上。陳茂直起腰站在門檻上,他用雙掌遮著眼睛。陳茂的嗓子被什麼割破了發出碎裂聲。他說,"去你娘的,我不幹了,不再當你家的狗了。"陳茂仰起臉,沉草看見那張臉在憤怒的時候依然英俊而痴獃。他搖搖晃晃往外走,他看看天空,轉過臉對沉草說,"天真黑啊,我要走了。"沉草奇怪的是陳茂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他有力氣有女人總能混飽肚子,他為什麼還要回來?多少次沉草聽見陳茂的銅嗩吶聲消失了復又出現,看見陳茂滿面塵土肩橫破席倚在大宅門邊,他不知廉恥地抓著肚皮,說,"東家,我回來了。"在早晨的轉磨聲中沉草忽然被某個奇怪的畫面驚醒了,隔著窗紙他看見拉驢的陳茂呈現出一條黑狗的虛影,沉草的手指敲打著窗欞,他想也許就是那狗的虛影使我奇癢難忍。沉草再次拉開窗子重新發現陳茂,太陽升起來了,石磨微微發紅,他發現陳茂困頓的表情也彷彿太陽地里的狗。在楓楊樹鄉村,沒有一個男人的性史會比陳茂更加紛繁複雜,更加讓人迷惑。陳茂走在村子里人們都注意他的兩樣東西,一是他家祖傳的銅嗩吶,二是他那隱物。舊日的楓楊樹男人都相信陳茂金槍不倒,女人們則在屋檐下議論一個永恆的話題:夜裡陳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夜裡陳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他的心進入黑夜深處像船一樣顛簸。在鏡子的反光中他看見自己真實的形象。他的手臂茫然地伸展,撐在翠花花的床上,它們像兩隻被拔了羽毛的雞翅膀一樣耷拉著,他覺得自己在沉默中一次次亢奮,又一次次萎縮。陳茂蹲在冰涼的踏板上,嘴裏充塞著又甜又腥的氣味,翠花花像白蛇一樣盤曲著吐出淡紅的蛇舌,翠花花的手指揪住他的兩隻耳朵,他的耳朵快掉下來了。"我要上來。""狗。"陳茂推開女人雪白的肚皮,他站起來,他覺得自己快要吐了。他往地上一口一口吐著唾沫,腹中空空什麼也吐不出來。翠花花突然咯咯笑起來,翠花花抬腳一下子把他踹下了踏板。她說,"滾吧,大公狗。"
"米要人也要。我想拉一個財主的兒子上山,我想讓他去殺人!去搶劫!去放火!"
祖父們都對劉老俠37歲的城市之行津津樂道,一半出自崇拜心理。而孫子們猜想劉家的罌粟從黑道上來到黑道上去。收罌粟的人一年一度來到楓楊樹鄉村,販鹽船把收穫的罌粟和稻米一起從河上運走,久而久之楓楊樹人將兩種植物同等看待。祖父指著左岸的稻地和右岸的罌粟對孫子說,"兩岸都是糧食,我們就靠這些糧食活下去。"
地上更涼。陳茂看見翠花花已經裹上了被子,她從枕頭下面摸出一隻饃吃起來。每次都是這樣,陳茂看著翠花花吃饃,他聽見自己的肚子里發出響亮的鳴叫。
"我知道。我就是睡死了也知道。"
"十袋就行。""今年糧荒,沒收成,八袋行嗎?"
大概是午夜時分姜龍的土匪從劉家風捲殘雲而過。長工女傭們沿牆根站著觀望劉家父子。沉草坐在一隻籮筐上,玩味著血洇全身的感覺,起初腦子裡一片空白然後倏地跳出了演義血肉模糊的臉。曾幾何時,血也是這樣洇透演義的全身。沉草感覺到冷,他撥開呆若木雞的下人去穿衣服,他聽見爹在一片黑暗中終於哭出聲,爹舉起雙拳捶打自己的腦袋。"去頭槍,去買100條槍。"
"她毒死了我的貓。""你怎麼知道她毒死了你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