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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之家.3

罌粟之家.3

院子里打翻了一隻竹匾。沉草走出倉房,嘴裏還留有罌粟面的余香。他站在台階上抱住頭,他覺得從那場雨中活過來很累。爹咒罵著誰,把地上的花面拾進竹匾。那些罌粟如今像冬日太陽一樣對他發光。沉草站著回憶他感官上的神秘變化。他模模糊糊地記起來很久以前他是厭惡那些花的,那麼什麼時候變的呢?沉草想不起來,他覺得睏倦極了腦袋不由自主地靠在牆上,他仍然半睜著眼睛,看見爹的手在竹匾里上下翻動著罌粟花面。"別曬了,收罌粟的人不會來了。"沉草說。"罌粟會爛掉的,你白忙了一年。"沉草不斷舔著下嘴唇,他說,"自己吃吧,爹,那滋味真好,你嘗嘗就知道了。"沉草聽見自己在說話,他看見爹扔下花面驚惶地看著自己。"沉草你吞面啦?"爹猛然叫起來抓住他搖晃著。沉草覺得他像一棵草灰那樣輕盈,靈魂疲憊而鬆弛。他說爹我想睡。可爹在用手掰開他緊團的牙床,爹嗅到了他嘴裏殘存的罌粟味。"沉草你吞面啦?"爹抓住他頭髮打了他一巴掌。他不疼。他仍然想睡著等待雨中幻景重新降臨。他把頭靠在爹的肩膀上說,"爹,我看見那隻球,那隻球掉下去不見了。"廬方記得沉草的形象在五年後已不再清俊不再憂鬱,他膚色蠟黃,背脊像蝦米一弓樣起來,遠看和他的地主父親一樣蒼老。沉草想方設法逃避著廬方。但廬方總能在倉房的黑暗裡找到沉草。沉草繞著大缸走一圈,跳進缸里,他像條蛇一樣盤在缸里,一動不動,只是不時打著噴嚏,廬方懷疑沉草已經喪失記憶,沉草不認識他,他猜想沉草是裝的,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後來精心設計了談話的內容,因為他不想把第一場談話弄得庸俗或者生硬了。
"不知道,楓楊樹的土地好像都是我家的。""你知道你家有多少財產嗎?"
"他說革命。"沉草說。
"老實點,把頭低下來!"
"分我的地怎麼還要我低頭呢?"
陳茂一邊吹嗩吶一邊坐在門檻上。暮色點點滴滴潛入凄冷宅院,槐樹葉子在層層青苔上凋零發爛,他聽見一隻驢子在磨房裡咴咴地叫,那是他長工生涯的老夥計,陳茂忽然想去摸摸那隻驢子,他起身朝磨房走去,他看見驢子皮包瘦骨半卧在食槽邊,食槽是空的。可憐的驢子跟著他們會餓死的。陳茂把牆角堆著的糠全倒在食槽里,看驢子狼吞虎咽地吃食。他的手從上而下撫摸著驢子骯髒乾枯的皮毛,思緒紛亂緬懷他的大半輩子長工生涯。不知過了多久,陳茂覺得身後有動靜,他猛地回頭看見劉家三人站在院子里,他們臉上灰塵蒙蒙,每人手裡抓著一把罌粟葉子。陳茂端起槍拉上槍栓,眯縫著眼睛觀察地主一家,他覺得他們手持罌粟行色匆匆很奇怪。"你們帶著罌粟幹什麼去了?"
我明白楓楊樹鄉親的觀點趨向原始的人本思維。你不能要求楓楊樹人對劉家變遷作出更高明的詮釋。工作隊長廬方對我說,揪斗地主劉老俠時曾經問他有什麼交代的,他的回答讓工作隊的同志們竊笑不已,劉老俠說,"我對不起祖宗,我沒操出個好兒子來。"劉老俠又說,"怪我心慈手軟,我早就該把那條狗幹掉了。"那時候廬方已經知道劉老俠說的狗是農會主席陳茂。1950年春天3000名楓楊樹人參加了地主劉老俠的鬥爭會。那個場面至今讓人記憶憂新。劉老俠站在蓑草亭子里,從前的佃戶和長工們坐在四周荒棄的罌粟地里。廬方說當時的氣氛就像馬橋鎮趕會一樣,孩子哭大人鬧,好多男子在偷吃罌粟葉子,會場湮沒在干罌粟的氣味中,讓工作隊難以忍耐。廬方說楓楊樹人就是這種散漫的脾氣無法改變,他讓農會主席朝空中鳴槍三聲,蓑草亭子四周才靜下來。"劉老俠,把頭低下來!"廬方說。
"農會。工作隊。廬同志說只九*九*藏*書有鬥倒你們楓楊樹人才能翻身解放。"陳茂看見老地主手中的罌粟掉到地上。陳茂想天也掉到地上了,狗為什麼不能斗人?風水輪迴還有什麼不可改變的呢?陳茂朝老地主啐了一口。陳茂一高興就把嗩吶吹起來了,他吹著嗩吶退出劉家大宅,他聽見自己的嗩吶像驚雷一樣炸響,把劉家幾百年的風光炸飛了。
"小婊子,你明白拿什麼供我,你是最好的供品。""狗,不要臉的大公狗。"劉素子終於把陳茂關在窗外了,陳茂被關在窗外發愣。他想女人脖頸上的梅花形貓印是怎麼回事?它像個小太陽一樣照得他熏熱難耐,撩動他的情慾。"小婊子,我幹了你。"他的額際上沁滿了汗,女人的太陽真是熏熱難耐。陳茂想這是怎麼回事?我跟這家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想不透,想不透就只有吹嗩吶了。
"真的不知道,那都是我爹的東西,我沒打開過。""沉草,你明白我們來幹什麼嗎?"
人們記得陳茂頭一個從馬橋鎮帶回了解放的消息。被趕出劉家的長工陳茂揮舞著一隻黃色帽子,遠遠地你就看見帽子上一顆五角星紅光閃閃。那是1949年歷史的一個物證在向你逼近。陳茂向1949年歷史深處跑來,他的光腳丫子經過村巷逼近劉家大宅,他喊快去馬橋鎮快去馬橋鎮,快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啦!
"你們要幹什麼?""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了!"陳茂在人群里踮起腳尖。"狗。他說什麼?"劉老俠問沉草。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們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要土改了,要把你們家的土地和財產分給窮人。""我無所謂,我爹他不會同意的。"
"沉草。周末了,我們去打網球。"
"我沒笑,我想哭的時候就像笑。"
陳茂把嵌五角星的黃帽子戴在頭上,然後闖進劉家大宅。他站在院子中央愣了會兒,看見翠花花正吆喝著一群雞吃食,劉素子抱著一隻貓坐在屋檐下曬太陽。兩個女人的眼神木然。翠花花罵,"蠢貨,你滿嘴嚷什麼?快回來幹活吧。"陳茂摸著頭上的帽子咧嘴一笑,"我再也不回來了,我跟共產黨了!"陳茂又跑出大宅朝村裡跑,他聽見翠花花追到門口罵,"蠢貨,回來幹活吧。"陳茂掉頭朝她做了個鬼臉。騷|貨色我再也不給你們幹活了。風吹響連綿的黑土地,陳茂跑著從褲腰帶上摘下銅嗩吶,嗩吶聲也響起來直衝雲霄,他聽見了大地氣動岩漿奔突的聲音。他狂奔著覺得自己像一隻金蠅子一樣飛了起來。路邊的佃戶們有的跟著他瞎跑,他們問,"陳二毛怎麼啦?""快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啦!"陳茂邊吹邊跑,跟著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像一隊鴕鳥飢餓地奔跑。他們沿著河岸跑過光禿禿的水稻地罌粟地,最後看見了蓑草亭子,飢餓隊伍就是這時戛然而止的。蓑草亭子狀如祭台渾然聳立,青煙繚繞在你的頭頂。他們看見煙靄中兩個白衣人守護著紅香爐。有人說重陽九九,祭祀土地了,那是劉氏家族延續百年的聖事。可是誰知道為什麼在聖火前他們相遇了呢?
"我跟狗睡也不跟你睡。"
解放了。收罌粟的人不會來了。廬方說。老地主默然不語。廬方跨過劉家門檻,看見大院里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竹匾,竹匾里晾著白色與棕色的罌粟粉,他第一次看見那種神奇的植物花朵,罌粟的氣味使他神經緊張,他抓住槍套朝大宅深處走,覺得陽光在這裡有了深刻的變化,有人站在屋角的黑暗裡修理農具或者納鞋底,神情木然愚蠢,廬方知道那是楓楊樹亘古不變的神情。廬方走到中院的時候看見了劉家的兩個女人。翠花花豐腴的手臂上點灑著唯一的陽光,她的佩戴六個金銀手鐲的https://read.99csw.com手臂環抱在胸前,她的乳|房豐|滿超人。翠花花伏在窗台上向廬方點頭微笑,"來啦,長官。"而劉素子當時在給一隻貓餵食,劉素子不知為什麼女扮男裝,但廬方一眼就看出她的實質。廬方後來對我說他忍不住對劉素子笑了,他說他的綁腿布鬆了,他蹲下去系的時候看見劉素子砰地打碎瓷碗逃進了東廂房。在門邊她回頭張望,她的貓一樣的眼睛突然變得恐慌而憤怒,事隔好多年廬方仍然忘不了劉素子的一雙眼睛,"她真的像貓!"
"我們再也不給你賣命了。"陳茂說。
廬方看見沉草從大缸里站起來,他的目光渙散游移不定。沉草仰面看著房頂上的一架紡車,半晌打出一個噴嚏。廬方突然聽見沉草輕聲喊了他的名字,"廬方,拉我一把。"他把手伸出去抓住了沉草冰涼的汗津津的手掌。廬方回憶他們手臂相纏時勾起了往昔的友情。在倉房的蛛網幽影中他們同時看見一塊淺綠色的大草坪,陽光在某個傍晚撒下無數金色斑點,他們揮拍擊球,那隻球在草坪上滾動著。廬方說,"沉草,打球去。"沉草渾身一顫,他的眼睛閃亮了一瞬復又黯淡。沉草抬起手臂擦著眼睛,他的身上散發出罌粟枯乾后的氣味。"那隻球掉下去不見了。"沉草嘆了口氣。廬方很快甩開了沉草軟綿綿的手臂,他也說,"掉下去不見了,不見了我也沒辦法。"我聽見嘹亮的嗩吶聲在黎明的鄉村吹響,那是1949年末風暴來臨的日子。嗩吶聲召喚著楓楊樹的土地和人,召喚所有幽閉的心靈在風中敞開。
飢餓隊伍散開了,他們站在地里凝望劉氏父子。父子倆面目蒼茫,在一片寂靜中走出蓑草亭子。劉老俠已經很老了,目光卻依然像巨獸俯視他們弱小的靈魂。這是1949年他們頭一次看見劉老俠。他們聽見劉老俠咳嗽著吐出一口痰,又吐出一個熟悉的音節:
風暴來臨,所有的人將被卷離古老的居所,集結在新的歷史高地上。"跟我來,鄉親們!跟我來吧,鬥倒財主劉老俠!"我看見長工陳茂在楓楊樹鄉村奔走呼號。他的腰間掛著一把古老的銅嗩吶(後來嗩吶在楓楊樹成了革命的象徵,農會的男人腰間都掛上了嗩吶)。廬方回憶說陳茂是他開展農村工作以後遇見的最為自覺的農民革命者。他的翻身意識尤其強烈就像乾柴烈火,你一點他就整個燃燒了。那是個難得的農村幹部,可惜後來犯了錯誤。廬方說南方的農民們的生存狀態是一潭死水,苦大仇深並不構成翻身意識,你剝奪他的勞動力他心甘情願,那是一種物化的惰性。在楓楊樹佃戶和長工們都把自己看成一種農具,而農具的主人是劉老俠。當廬方的工作隊訪貧問苦的時候從他們嘴裏聽到的是劉老俠創業的豐功偉績。他們說,"楓楊樹千年出了個劉老俠,他的手指縫裡能斂進金元寶。"廬方說只有一種農民才能革地主老財的命,他自己一無所有,他的勞動力乃至全部精神都被剝奪,臂如長工陳茂,他是以一個完整的革命者出現的,你必須信任他。那一年陳茂自然地成為楓楊樹的農會主任。陳茂從工作隊領到一桿三八式步槍。陳茂腰掛嗩吶肩佩步槍風風火火來往于楓楊樹鄉村,一時成為真正的風雲人物。鄉村的孩子看見陳茂就躲在草垛后唱起另一首民謠:
陳二毛,變了樣一把嗩吶一桿槍走到東啊奔到西地主老財遭大殃
沒有人知道劉家三人上火牛嶺去幹什麼。沉草知道這將成為一個秘密,永遠不能啟齒。爹帶著老婆孩子去找土匪姜龍。沉草想爹是糊塗了,劉家人怎麼能上山找土匪姜龍?他問爹到底要幹什麼。爹說花錢請他們下山。沉草說姜龍坑害了姐姐呀,他們無惡不作你不能在他們面前折腰。爹說我記得你姐的冤,那不是一回事,姜龍再壞也沒要我的地,我不能讓誰把我的地搶去。沉草跺著腳說你讓姜龍下山幹什麼呀?他看見爹的眼睛里爆出幽藍火花,爹咬著牙,嗓音哽在喉嚨里像在哭泣。殺了他們。殺了廬read.99csw.com方。殺了陳茂那條狗。誰也不能把我的地搶去。
陳茂一手捂臉一手把窗往裡推,他說:
他們跟著秘密嚮導尋找姜龍的蹤跡,在火牛嶺的縱深處他們聞到山靄中浮蕩著一股血的腥味,他們朝血腥味濃處走,看見山背上躺著三匹死馬和幾雙紅麻草鞋。岩石和乾草上淤著紫色的干血。秘密嚮導說他聽見過火牛嶺的槍聲,他猜姜龍的土匪是往山南去了。沉草在草叢中發現一顆球狀晶體,他以為那是一隻小球,走過去拾起了它,它一下子就像磁鐵一樣粘在他手心上,他把手翻過來端詳著,突然尖厲地喊起來,"眼睛,誰的眼睛!"他想摔掉它卻無論如何摔不掉,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拾起了一顆人眼珠子!沉草像在夢裡,手上一直粘糊糊的抓著那顆人眼珠子。爹和娘來掰他的手時已經掰不開了,沉草緊握著那顆人眼珠子,就像緊握從前的網球。他看見爹絕望地蹲在一匹死馬身邊。山風吹過來山風現在把我們都捲起來拋到天邊,這就是你走入絕境的感覺。沉草聽見爹對著死馬說,"死了,再也沒指望了。"沉草覺得火牛嶺真像一個圈套,在荒涼無人的山頂上你會體會到跋涉后的空虛。你去找土匪姜龍,但土匪姜龍也走了。沉草忘不了爹面對山南時悲哀而自嘲的笑容。爹從來不笑,爹一笑災難就已經臨頭了。這一天像是夢遊火牛嶺,爹抓著一把罌粟葉子去上山找姜龍!沉草想爹真是糊塗了,在山上你聽見喊聲你找不到那個人,這就是圈套。沉草疲憊得要命,只是跟在爹娘身後走。回想起來,他是一直抓著那顆人眼珠子的,他想那隻網球可能一直滾到這裏,網球不見了人眼珠子出現了,他想這也是圈套把我牢牢套住了,我必須抓著這顆人眼珠子。楓楊樹的祖父對孫子說,"傳宗接代跟種田打糧不一樣。你把心血全花在那上面,不一定有好收成。就像地主老劉家,種花得果,種瓜得草,誰知道裏面的奧妙?人的血氣不會天長地久,就像地主老劉家,世代單傳的好血氣到沉草一代就雜了,雜了就敗了,這是遺傳的規律。"
"一袋米?不騙人?""不騙你們,餓死鬼!""一袋米,我來捆!"飢餓隊伍都跳了起來,他們動了起來,陳茂返身想跑已經來不及了。佃戶們一擁而上抱住了陳茂。"一袋米!"他們大叫著把陳茂抬起來。有人喊沒東西捆接著又有人喊把他的褲腰帶抽下來,陳茂被高高地抬起來他的褲腰帶被抽掉了。陳茂用手去護住羞處但雙手很快地被縛緊。"放開我劉老俠!"陳茂怒吼著但沒有人聽見。"把陳二毛的褲子扒下來!"愉快的佃戶們一邊瘋笑一邊把他抬到蓑草亭子里,抬到劉氏父子身邊。
"草坪呢,草坪在哪裡?"
"我帶著一隻球。""我已經忘了怎麼打網球。"
"女人嘴凶,可沒有一個女人敢這樣對我說,你是讓姜龍給弄傻了。""你來幹什麼?翠花花不在家,天還沒黑,你來幹什麼?""我不找那騷|貨。我找你爹你弟弟幹革命。""我不管,我就是不願看見公狗,噁心。""你會明白我是人是狗的,告訴我他們上哪兒了?""山上大廟,燒香。""燒香?"陳茂笑起來,他用槍托打著木窗,"你家劫數到了,誰也救不了你們,現在我是你們的菩薩,明白嗎?""你要是菩薩,該上茅房去找供品。"
"沉草,你知道你家有多少土地嗎?"
"就在你家院子里打。"
廬方走過黑暗的倉房時聽見一陣咳嗽聲。透過窗縫他看見一個人端坐在屋角大缸上。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就掏出手電筒照過去。手電筒照亮一張熟悉的蒼白的九-九-藏-書臉,那個人昏昏欲睡但嘴裏含著什麼東西。"誰在那兒?"那人說。廬方撞開木扉門。就這樣他見到了闊別多年的老同學劉沉草,就這樣廬方見到了蝸居在家的所有劉氏家族的成員。他說中國的地主家庭基本上都是一覽無餘的。你只要見到他們心裏就有數了,一般來說,我們的工作隊足夠制服他們。沉草坐在倉房的大缸上。那也是白痴演義從前啃饃吃的地方。你如果有過吞面的經驗會發現沉草在幹什麼。沉草在吞面。你發現這個細節不符合沉草的性格,你記得沉草歸鄉時在罌粟地里的昏厥,但沉草現在坐在大缸上,沉草確確實實在吞面。他聽見整個楓楊樹在下雨。他走在雨中。一條路在茫茫雨霧中逶迤向北。北面的沙坡上有一座紅色樓房。他看見自己已變成一隻蝸牛在雨中爬行。他看見紅色樓頂上有一隻網球在滾動,那隻球掉下來了在雨地里消失不見了。他聽見整個楓楊樹在下雨。蝸牛的背上很沉重,它在水窪里睡著了,而那條路上有人在雨中狂奔,他們從後面狂奔而來,蝸牛聽見了瘋狂的腳步聲,它想躲一下卻無法挪動身子。他看見水窪被踩碎了,美麗的水花飛濺起來。他聽見蝸牛的身子被踩出清脆的巨響,砰然回蕩。
"沒有球,球掉下去不見了。"
"上山求神保佑罌粟。山神說收罌粟的人快來了。"老地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省略了持槍的陳茂顯得空靈悲傷。陳茂看著地主一家在他的槍下魚貫而入,翠花花走在最後面,她的金手鐲響著伸手把槍往上一挑,無所顧忌地在陳茂褲襠里擰了一把。陳茂往後跳了一下,但沒來得及躲開人的手,那裡碎裂般地疼。他罵了一聲臭婊子貨忽然想起工作隊交給的任務,便又跑過去橫槍堵住了他們,他猛吼一嗓:"站住,明天開會!"地主一家疑惑地瞪著陳茂,然後是面面相覷。"你說什麼?"老地主搖著頭,"我聽不懂你的話。""聽不懂?明天開會!"陳茂說,"開會你懂嗎?""開什麼會?""批鬥會,斗你們地主一家。""幹嘛斗?怎麼斗?""到蓑草亭子去!用繩子把你們捆起來斗,跟你們那回捆我一樣。""這是誰定的王法,狗斗人嗎?"
"別關窗,我不是來睡你的。"
沉草跟著爹娘往山上走。他想起那次從縣城歸家的途中,看見姜龍的馬隊從火牛嶺一閃而過。有個聲音穿過年輪時光仍然在樹林間回蕩,"劉沉草,上山來吧。"沉草至今還奇怪,那聲呼喚來自何處來自誰的思想中?誰要我上山?也許是我自己?沉草這樣想著覺得他始終在某個神秘的圈套中行路,他走不出圈套而茫茫然不知所歸。
"劉三旺劉喜子你們把陳茂捆起來。"劉老俠說。人們都站著觀察,那些獃滯木然的臉組成的是飢餓隊伍。"捆啊,捆了他給你們每人一袋米!"
陳茂走到劉家大宅前突然站住,他抓著腰間的嗩吶吹了悠悠一聲。他不明白自己這麼做的道理。也許是提醒地主一家:我來了是我來了。他踢開門喊我來了,院子里一片死寂,幾隻雞在地上的青苔間找穀子吃,廂房的門都關著,陳茂抓起嗩吶又吹了一聲,他踢飛一隻雞又大喊一聲,"人都死光了嗎?"東廂房的窗打開了。陳茂看見劉素子睡眼惺忪地出現在窗口,她的眼圈發黑,臉卻蒼白如紙,又一隻貓伏在她瘦削的肩上。陳茂看見劉素子的淡綠色瞳仁里映著他的長槍,凝眸不動。她又被槍嚇壞了。陳茂朝她眨眨眼睛,他總是從那張冰清玉潔的臉上發現受驚的神色。"別怕。"陳茂的手摳著槍帶走過去,"我可不是土匪姜龍,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劉素子默然,那隻貓叫了一聲。陳茂歪著身子倚在窗前,端詳著那個閉門不出的女九-九-藏-書人,他看見她雪白的長頸露在旗袍領子外面,一個梅花形的貓爪印清晰可見。那隻貓又叫了一聲。劉素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砰地關窗,陳茂的臉被木窗重重地撞了一下。"快滾,別這樣看我。"
老地主不肯低頭,他仰著臉目光在黑壓壓的人群中逡巡,神情桀驁不馴,他的鷹眼發出一種驚人的亮度,仍然威懾著楓楊樹人。人們發現劉老俠的臉上與其說是哭泣不如說是微笑。"劉老俠,不準笑!"廬方說。
沉草往後退。他看見陳茂的生殖器露出來在人們的頭頂上晃蕩著,陳茂的黑褲子被扒下扔到空中飛來飛去。他覺得噁心,渾身奇癢,那種突如其來的奇癢使他抱緊身體,恨不能死。這是怎麼啦?他彎下腰朝地上吐口水,他看見無數雙光腳丫踩碎了聖火,香炷折成了兩截躺在地上。沉草拾起一截,半截香炷仍然很燙手,他把它扔掉了,沉草抓撓著臉和脖子,他喊,"別鬧了,你們都快滾蛋!"但他的聲音也被快樂的潮聲淹沒了。佃戶們喊,"老爺,把陳二毛捆在哪裡?"爹說,"吊起來,吊到樑上。"沉草看見陳茂從人們頭頂上升起來,很快地升到蓑草亭子的橫樑上。陳茂的嘴張開著,像一隻死鳥被掛在橫樑上搖搖晃晃。誰把銅嗩吶掛到了他的脖子上,銅嗩吶也跟隨主人在風中搖搖晃晃。沉草覺得陳茂的模樣很滑稽,他卻笑不出來,只是奇癢加劇。他想這個人與他之間存在某種生物效應,他看見這個人就奇癢難忍,心中充滿災難的陰影。沉草摸出了他的槍,他把槍舉起來瞄準,準星線上陳茂的生殖器在空中愈發強壯碩大。狗,沉草想那真的是一條狗讓我噁心。沉草想不知道這是第幾回了他舉槍瞄準陳茂。你想殺了他嗎?為什麼你面對他總是虛弱不堪?沉草想也許這是害怕的緣故。你害怕一個人經常就是這樣。沉草持槍的手垂下來,他發現佃戶們瞪大眼睛看著他的手。他用槍管摩挲著臉部,他看見自己的形象映在槍身上那麼小那麼蒼白,疲憊和厭惡是從心裏映現在槍身烤藍上的。除了白痴演義,我誰也殺不了了。我只能將子彈留到最後一天。"讓他吊在那兒,誰也別去管他。"爹指著陳茂對眾人說。沉草扶住爹離開蓑草亭子,背脊上似乎爬滿了溫熱的蟲子。他猛然回頭髮現陳茂的目光是猩紅的罌粟追逐著他們父子。對視間陳茂朝他咧嘴笑了一下,緊接著他朝父子倆撒了一泡尿。沉草看見那泡尿也是猩紅的一條弧線,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人還是狗,他又一次在空虛中發現了人面狗身的幻影。被縛的長工陳茂在野地里搖蕩著,度過了難忘的晝夜。夜裡他把掛在脖子上的銅嗩吶用嘴銜起來,我們聽見從蓑草亭子那邊傳來的嗩吶聲在楓楊樹鄉村回蕩,響亮而悲壯。那是1949年的深秋,你聽到的其實就是歷史冊頁迅速翻動的聲響。第二天廬方的工作隊從馬橋鎮開到楓楊樹。他們首先聽見的就是那陣嗩吶聲。他們在河邊就看見一個光屁股的男人被吊在蓑草亭子里吹嗩吶,那情景非常奇特。工作隊長廬方告訴我,把陳茂從樑上解下來時他們差點流出眼淚。陳茂的嘴唇腫脹著,光裸的身上爬滿了黑色的飛蚤。廬方從挎包里找出一條褲子讓他穿,他沒接,卻先搶過了別人手裡的乾糧。他一邊嚼咽一邊說,"先吃饃饃再穿褲子。"廬方還說從陳茂的臉部輪廓上一眼就能分辨出老同學劉沉草的影子,沉草確實長得像陳茂。這一點誰都認為奇怪。他說楓楊樹是個什麼鬼地方啊,初到那裡你就陷入了迷宮般的氣氛中。廬方比喻40年前的工作隊生活就像在海底撈沉船,你看見一隻船沉在海底卻無法打撈,它生長在那裡。而每一個楓楊樹人像魚像海藻像暗礁阻攔你下沉,你處在複雜多變的水流里,不知道怎樣把沉船打撈上來。廬方回憶起1949年秋天老地主坐在門檻上眺望南方的時刻。他每天都在等待收罌粟的人到來,等待販鹽船從河下游駛來,泊靠在他的岸邊。
"不知道。""別裝傻,你拿著你家的白金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