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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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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我學說話的同時就開始學識字了,你倒問我識不識字,就故意裝謙虛告訴他:「識過幾個字,會寫名字。」
我就把我理解的意思對他說了一遍。他瞪圓了眼睛怔怔地看了我一陣,把他剛剛寫好的回帖遞給我:「你再念念我這上面寫的啥?」
我就念了一遍。他又說:「你知道啥意思嗎?」
張老爺子寫完他的回帖,見我拿了那封帖子看,有幾分不屑地問我:「你識字嗎?」
我就著實不客氣地拿起筆替他重新寫了個回帖:「郝五斤先生台鑒:足下書信收悉,內情盡知,吾隨時恭候,別無他事,唯候面晤。」下面是落款。我寫的時候張老爺子就站在我的身後觀看,邊看邊嘖嘖有聲地讚歎:「沒看出來,這娃娃寫得一手好字嘛,這字寫得功夫深了嘛。」其實不是我的字好,而是他的字太不好,所以看到寫得稍微工整點的字就認為好得不得了。我的字也就是在私塾里描紅描了兩年的水平,他就驚訝得不得了。等到我寫完帖子,他念了一遍又大驚小怪起來:「這娃九九藏書娃文採好得很嘛,這才叫真人不露相,這麼大點年紀文采就這麼好,再往大長些還了得呢。唉,可惜了,現在沒有科舉了,要是考功名,這娃娃狀元不敢說,探花榜眼穩定能取上。」從那以後張老爺子就對我刮目相看,認為我是難得一見的大文人、大才子。他之所以會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到底還是山裡人見識少。那時候識字的人更少,我們伙里就沒有一個識字的,物以稀為貴,所以他才對我那半文半白的短短一封再普通不過的書信敬佩不已。
有人下了帖子要跟張老爺子比鬍子的事兒很快傳遍了張家堡子,山裡人日子過得清寡,這一下可算是有事兒干有熱鬧看了。到了約定的那一天,村裡幾乎所有的人包括我們伙里的夥計都聚集到張老爺子家裡等著看那個叫郝五斤的來跟張老爺子比鬍子。這件事情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誰也想不出鬍子怎麼個比法,有的人說可能比誰的鬍子長,也有人說可能比誰的鬍子多,還有的人猜測可能要比誰的鬍https://read.99csw.com子白,大家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有的人就直截了當問張老爺子這鬍子到底怎麼個比法,張老爺子自己也是一臉茫然,他也不知道人家要怎麼樣跟他比鬍子。一直等到快到晌午的時候才見一頭比狗大不了多少的小毛驢馱著一個比彌勒佛瘦不了多少的大胖老頭進了村子,毛驢的後面跟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娃子。張家堡子從來就少有外人光顧,這個老頭一進村便有人主動過去問他是不是郝五斤,老頭得意洋洋地捋著他下巴上那一大把二尺多長的鬍鬚說:我正是郝五斤,專門來會張老爺子的。於是便有人大聲傳話:比鬍子的對手來了……也有人主動給他帶路,將他領到了張老爺子家。
張老爺子說:「你把那上面的字給我念一遍。」
張老爺子只好讓花花跟她奶奶搬了幾張凳子出來,又把炕桌也搬了出來,請郝五斤在院子里就座。山裡人忠厚好客,儘管對方是來跟他比試鬍子的,張老爺子還是泡上麥芽綠茶,又端出蒸饃像招待貴客一樣請他吃https://read.99csw.com。這地方的人有個習慣,來了客人,先泡茶,再端饃,哪怕是馬上就到吃飯時間了饃饃也得端上來,這有點像俄羅斯人,見了尊貴的客人先敬麵包和鹽。郝五斤進院子以後,跟他來的男孩把那頭可憐的瘦驢拴到了院門外的槐樹上。花花跟她奶奶趕緊把不知道啥時候準備下的苜蓿芽端出來給人家餵驢。這個季節正是苜蓿出芽的時候,雞舌頭一樣的苜蓿芽從黃土裡探頭探腦地伸出來,給大地薄薄地抹上了一層嫩綠。苜蓿芽是寶,可以用來做菜疙瘩頂替糧食充饑,可以用開水焯一下拌上鹽、醋、蒜當美味的小菜。不管是貧苦農民還是富有的財東,到了這個季節飯桌上都離不開苜蓿芽。
我一看這封回帖就掂出了他的分量,雖然他識幾個字,不過也就是小時候在私塾背過幾天「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水平,人家來的信他根本就沒看懂,「朋友」的「友」寫成了「有沒有」的「有」,「美髯」的「髯」他還寫成了「髦」,當地話第一人稱的發音雖然是「鵝」,可是寫出read•99csw•com來還是「我」,他卻扎紮實實就把「我」寫成了「鵝」。他是我們的房東,又是花花的爺爺,我不忍心他還沒跟人家比鬍子,就先在書信往來上跌個跟頭留下笑柄,就對他說:「人家是聽說你的鬍子好,人家也長著鬍子,要跟你約個時間比試一下呢,這件事情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還跟人家說有啥事情見了面說,等見了面就晚了。再說了,你這上面的錯字也多得很……」我又把他寫的錯別字一一給他點了出來。我那時候年齡小,不懂得照顧別人的面子,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張老爺子臉紅得像秋天上了霜的大柿子,嘟囔著對我說:「你能得很你來寫。」
郝五斤看看四周等著看熱鬧的人群,對張老爺子說:「就在院子里,幾句話,說完了我就走,不耽擱你的事情。」
我一看他寫的回帖差點笑了出來,老先生的字寫得像一把麥草亂七八糟地扔到了紙上,筆畫硬撅撅東勾西叉四處露頭。再看他寫的話語更好笑,前面是:「雙店郝五斤朋有,你要會鵝鵝就等著,鵝沒美髦,有啥事情見了面說。九九藏書」下面落款是:「張家堡子張伊武」。
張老爺子聽說比鬍子的人來了,連忙迎了出去。兩人抱拳問候,各自做了自我介紹。張老爺子把他讓進了院子,挺客氣地把他往屋裡請:「郝老哥,屋裡頭坐。」
看到花花跟她奶奶把滿滿一籮筐苜蓿芽芽端給郝五斤的驢吃,我既心疼又感動,這正是山裡人的忠厚樸實。而平川上的人卻往往很看不起山裡人,因為山裡人比他們更窮,也比他們更老實忠厚。我絕對不是有意挑撥山裡人跟平川人的關係,這個郝五斤的到來就是明證,人家長了一把好鬍子,人家分外愛惜自己的這把好鬍子,礙著你什麼事了?你憑什麼就非要跟人家比鬍子鬥氣?看到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就更讓我生氣,他不過是個騎瘦驢的角色,卻也要擺出坐八人大轎、騎高頭大馬的架勢來,坐在小板凳上還要蹺二郎腿,喝著人家的麥芽綠茶還搖頭晃腦地說沒有他家的花茶好喝。他之所以敢在張老爺子面前,敢在張家堡子全體村民面前這麼張狂,根本原因就是因為他面對的是山裡大鬍子,而他是平川大鬍子。